61年我随父母亲回到老家。那时候是最困难的时期。记得我们还可以到公社的粮所买半年的粮食。可是哪里有钱买呢?

正值秋后,我父亲带着我到收过地瓜的地里“复收”。“复收”就是在地里的边边角角重新刨一遍,看看还有没有落在地里的地瓜。我父亲做了一辈子的买卖,没种过地,干这个活还不如我呢。

我是重新象刨地那样刨一遍,有的地瓜的根很长,要顺着根往下刨,在很深的地方就能刨到一块像模像样的不小的地瓜。后来才知道,这样的根社员们叫它“贼根”,实际上它是为了寻找营养才扎的很深的。

一上午我能“复收”几十斤,我父亲一个劲儿的夸奖我聪明肯下力。还有边边角角上的胡萝卜,也能刨不少。到下雪再加上乡亲们的接济,虽然吃得不好但是能够吃饱肚子。老家的叔叔爷爷奶奶大娘们都夸奖我这么小就能挑起家里生活的重担。

从城市转学到农村,因为学习好,一个月后就当了学习委员,两个月后当了少先队大队长,三个“杠”的。班主任鞠老师是女的,生孩子找不到代课老师,她就向校长教导主任提出来让我代替她上数学课。校长教导主任同意了,晚自习后一位姓亓的老师教给我明天的课,由我来教而且由我收作业和批改作业。学校里干脆连“班主任”都没有找人代替,让我这个班长来管理。56天后,鞠老师休完产假上班了,正赶上全公社数学比赛,我们班考了第一名,我也考了个人第一名。

村里的大人开始拿我“说事儿”了,动不动就训他们的孩子,说“你看看人家霈岳,哪里都比你强!”

我们“张”家,在村里是一个大户,辈分最高的是我老爷爷,也就是我父亲的爷爷。老人家当过私塾先生,还曾经是乡的秀才,写一手漂亮的毛笔字。80多岁了,耳不聋眼不花,留着山羊胡子,听说很凶的。可是对我非常好,我倒是感觉他有学问很慈祥。比如有一次我问他几岁了?他马上笑眯眯的问我“你多大年纪了?”我立马知道说错了,深深地鞠了一躬,“老爷爷,您多大年纪了?”他仰天大笑,抚摸着我的头,眼睛里有一种慈祥期望的神色。就是有一条,他老人家脑袋后面有一个灰白色的辫子(后来才知道,他是清朝末尾的时候留下来的)。我问他他说,我是扎着辫子上的私塾当的先生,习惯了。

他有一个柜子,柜子上有把老式的铜锁,锁鼻也是“心”型的,钥匙很窄很长,就别在他的棉袍的腰带上。有一次他让我看看柜子里的东西,打开锁,一股霉味儿扑鼻而来,都是书啊!而且都是线装书。他小心翼翼地拿出来一本,是竖版的,《封神榜》。老人家问我愿意看吗?我点了点头。他用两手轻轻地递交到我的手上,说,一,不能把唾沫吐手上翻页;二,不能做煤油灯下看,怕万一煤油灯捻子炸出火星子烧了纸张。要在太阳光底下读。三,看完了要讲给他听。我使劲儿点点头。

他的小儿子我的小爷爷看到了,嫉妒地说,你好大的面子!老祖宗说我不是念书的料,连柜子都没有给他打开看过。

我父亲看到这本书,很惊讶,说他小时候老爷爷也让他看过,几天后问他前两章内容答不上来,就气哼哼地要回去了。嘱咐我仔细看认真看好好琢磨。

到了腊月二十九晚上,小爷爷来我家叫我,说老爷爷找我有事儿。我赶紧拿着书跟着他去了。

到了老爷爷家,他正在拿一把小梳子梳他的山羊胡子。看见我,放下梳子,问我《封神榜》看了多少了?我回答说看了三分之一了。他很惊讶我看了这么多。然后他让我说说大概意思。我说完了,他把书要回去,翻了翻,问我都认识书上的字吗?我说很多不认识,是上下看了顺着意思明白个大概。老爷爷高兴了,指着我对小爷爷说,看看,看看,霈岳才十来岁就能看懂这老书!还知道爱惜书,没有折页,亏页。然后把书递给我,让我一定看完。又让我靠近他,摸摸我的棉袄,问我过年做新衣服了没有。我说没有,给我姐姐妹妹做了。

“你爹是不是说好衣服给闺女穿,好吃的给男孩子吃?”我点点头。“唉!能有什么好吃的给你啊!”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两块糖放到我手里,说“明天年三十,是咱庄的集,你早点过来给我研墨,我给人家写对联挣钱。”

第二天一早我就到老爷爷家,和小爷爷把三抽桌抬到街上,又跑到供销社买了十几张大红纸,按照老爷爷告诉我的尺寸把大红纸裁好,又把他的雕刻的二龙戏珠的砚台捧出来,洗干净,倒一点水,手里的“墨”在砚台上慢慢地磨。老爷爷告诉我,研墨要把劲使匀,不快不慢,在墨堂上转着圈墨,墨锭要拿直不能歪,差不多了要把墨锭放在墨床上墨口要朝外。

老爷爷的毛笔是不让人动的,前一天晚上他就把毛笔泡好了。中号大号的。

集上人渐渐的多了起来,老爷爷开始忙了。他有一本对联的书和他自己写的对联的小楷字本,根据人家的需要或者根据这家的情况挑选,满意了就写。如果人家自己带红纸写一副要两毛钱,如果用我裁的红纸要三毛钱(一毛钱的纸)。写好了晾在地上,在老人家的周围散发着墨香。这个时候我的任务就是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给老爷爷,“上联”在右“下联”在左,横批也是从右往左写,这些是老爷爷教给我的,而且也知道了“平仄”“对仗”的格式。

天近中午,赶集的都急急忙忙回家准备年三十儿的事儿了。老爷爷这里也撤了。

老人家要留我吃饭,说中午让你老奶奶给你切一盘“下货”。我说不了,还要回家干活呢。他又要给我钱,我拿着他写的对联说老爷爷给我写的顶了!老爷爷高兴的哈哈大笑。

回到家贴对联,又把院子扫了一遍,临黑天,父亲叫上我到村口“请家堂”。手里托着一个“传盘”,上边放着一把酒壶三个酒盅,用草纸叠成几个三角形,父亲念念有词,说“三代宗亲,跟着我回家过年。”把几个三角形的纸烧了,把酒盅里的酒洒在纸灰上,就回家了。进了大门,把一根棍子放在门下面,叫“拦门棍,”不是自己家里的“宗亲”就进不来了。然后让我再叠几张三角形的纸,倒上一杯酒,把纸烧了酒倒地上,说这是给“无主的鬼魂”的钱,请他们到别的地方去。

屋里的大桌上摆上“供”,有盘好的鸡,叫“大吉大利”,盘子里放苹果,叫“平平安安”。墙上挂着“家堂轴子”,右手挂“忠孝持家远,”左手挂“诗书处世长”的字幅,中间画着很大的一层层的深宅大院。条几上摆放着“家谱”,把“褶”打开,从右到左从先祖到我去世的爷爷的名字都有。还有用红纸叠成的象“碑”一样的“牌官”,中间的一个写着“三代宗亲之灵位”,右边写着“先考父亲之灵位”,左边写着“先妣母亲之灵位”。前边正中放一香炉,焚烧三支香。

晚上,父亲炸鱼,就是把“老咸鱼”剁成小块,倒进用醒好的面糊糊里,用长筷子夹起来放到滚开的油锅里,每一块炸的“鱼疙瘩”里都有一块老咸鱼。头开始炸的每人分一块吃,我把我的一块掰开把有鱼块的给我小妹妹。老爹看到了就再给我一块。我母亲一边和面一边说,“大闺女应该到了呀。”我大姐还在城里上班,得等着下班以后坐长途汽车回来。我和弟弟妹妹都盼着大姐回来,因为她肯定会给我们带好吃的。正说着,大门响了,我一个箭步蹿了出去,大姐手里大包小包的,有大米面粉水果什么的。进了屋,大姐就从大包小包里往外掏东西,说是她们供销社过年分的。给老爹买了两瓶地瓜干酒,说这个没要“票”,高兴的老爹打开盖咂了一口。大姐还给我和弟弟买了一件围脖。给两个妹妹买了发卡和花。

那个时候也没有“春晚”,一家人说说笑笑包饺子炒菜,快到12点了,母亲去烧火,我拉风箱,一会儿煮出饺子来,先用三个茶碗每个茶碗里盛三个带着汤的水饺,放到大桌上。

吃水饺辞旧岁,富裕人家是象征性的吃几个水饺。我母亲不然,说孩子们一年到头吃不上个水饺,年三十儿晚上吃饱!

我父亲第一个磕头我们一个接一个的也磕,才端起碗来吃饺子。我母亲还不能吃,她把打好的纸(黄裱纸,用制钱事先在纸上砸出制钱印)在院子里一张一张的烧,祈求平安。

初一要起很早的 ,都要争取第一个给辈分最高的拜年。

我戴上大姐给我买的围脖,大姐还给我把围脖整理一下,一头搭在后背,一头搭在前胸,美得我不敢跑怕弄乱了。

到了老爷爷家,老爷爷刚刚起床,听到敲门声,就说肯定是霈岳这孩子!

我进了门,朝着老爷爷跪了下去,“老爷爷过年好,老奶奶过年好!”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老奶奶喜欢的了不得,从桌子上抓了一把糖塞到我的口袋里,老爷爷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崭新的嘎嘎响,对老奶奶说,“我就喜欢这孩子!”老奶奶也高兴地说,“夜儿(昨天晚上)你老爷爷还说你呢,咱们张家就你有出息啊!”我又赶紧给二老磕了头跑了。

拜完年已经是日上三竿了,回到家就搬着一个凳子和马扎到生产队的“场院”那里写作业去了。

时间一晃快60年了,以后的这么多年都没有那个时候的年值得回忆。那个时候虽然没有现在的条件好,可为什么忘记不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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