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回到舅爷家,婚礼已经接近尾声。舅奶奶见我回来了,忙不迭的跑过来,拉着我的手就往屋里拽。“哎呀,我的姑奶奶,你上哪去了,让我们一顿好找,快,上屋陪娘家客去。”

  “舅奶奶,不行,我真的不行,我不会喝酒,陪不好娘家客,别让娘家人挑礼,快让别人去陪吧。”我连连推辞。

  “我的姑奶奶,快别推三阻四的了,只要你往桌上一坐,就算她娘家人烧高香了。错过今个日子,他们就是八抬大轿请你也请不到呀。她挑礼,也不照照镜子,快去吧,我的姑奶奶,就等着你开席了。”

  “舅奶奶,表叔呢,怎么没见到他来呀,他陪客不是有一套么? ”我问舅奶奶,想知道表叔的近况。

  “表叔,哪个表叔? ”舅奶奶疑惑的看着我,不解的问。

  “就是六姨奶奶家的表叔,秦剑,秦剑呀! ”我着急地说。

  “他?哼,别提他,提他我就脑袋疼。”

  “怎么啦,平时他不是挺好面的么,今天的场面怎么不到场哪? ”我不解的问。

  “怎么没到场?昨天就来了,从来就没走过。”舅奶奶忿忿地说。

  “在哪?我怎么没见到? ”我着急地四处打量。舅奶奶看我着急的样子,就说, “别找了,他还有脸见你,现今个混得连个叫花子都不如,这种人,还活着什么劲。”

  “他怎么啦,他在哪? ”

  “那不,就在那烧火哪! ”舅奶奶嘴一撇,手往炉灶那边一指。顺着她的手指望去,我看见那个肮脏老汉的脊背好像一哆嗦,就像是后背长着眼睛,能看见别人指指戳戳似的。

  三十多年以后的今天,当我看见表叔衣衫褴褛蜷缩在灶膛边,吃别人递过来的嗟来之食时,怎么也无法将面前这个疙蹴着肮脏萎缩的老汉,和舞台上那高举红灯英俊潇洒的表叔连在一起。

  表叔,这就是我日夜思念的表叔么?我不顾别人异样的眼光,几步奔过去握住表叔的手,忍不住泪水就涌了上来。表叔的手凉冰冰的不住在颤抖,嘴唇蠕动着,颤栗着,双眼紧紧的闭着,把脸扭过去,不肯看我的眼睛。“表叔,表叔,我是雪梅呀,你真的不认识我了么?表婶呢,六姨奶呢? ”我拉着表叔的手死劲地晃着,语无伦次在和表叔说话。表叔木呆呆,僵得像一具泥塑的雕像在那里,那曾经白皙漂亮的脸,此刻肮脏着布满了沧桑,要不是嘴唇还在蠕动,我真的会以为是一具雕像哪。

  “走了,走了,都走了。”表叔木然地说,两只眼睛始终躲着我,不敢看我。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表叔你说,你告诉我呀表叔。”我用力晃动着表叔的手,眼泪情不自禁的滴了下来。

  “小姑娘,你还在写书么,能不能写写表叔? ”表叔终于开口说话了,那双眼睛迷茫的看着我,一种渴望和期待灼烧着我的心。

  “能,能的。”我肯定的点了点头。一声小姑娘的呼唤,让我一下子回到了三十多年前的日子,三十多年过去了,当年的小姑娘已经快变成老太婆了,现在再看表叔,惶如隔世一般。听了我肯定的话语,表叔直勾勾的双眼活泛了点,那眼中透出的一点活气,裹着很厚重的希望,闪烁着亮点。

  “你来, ”表叔抓着我的手,拉着我就往他家里走。又走上这条熟悉的小路,仍然是高低不平的坎坷,表叔的步子迈得有些沉重,但是手还是紧紧的拉着我的手。我知道表叔还像从前一样,怕我这个小丫头走夜路摔了,所以就拉着我走。但是我感受不到表叔手的温热,倒是一股凉气一直传到我的心底。

  因为第二次返回这个屋子,我没有再被绊倒,也躲过了那个大坑,来到了屋里唯一的一张八仙桌旁。表叔用力拉开抽屉,几本书展现在我的面前。

  “你还在看书? ”我疑惑地问.

  “看,可越看越糊涂了。现在世道真的变了,毛主席领导我们搞了三十多年社会主义,怎么一下子就好像回到解放前了? ”表叔瞪大了眼睛执拗的看着我,仿佛我的脸上写着答案似的。

  我拿出抽屉里的几本书,翻了翻,居然还有几本我这几年出的书。那些书虽然也有些针贬时弊,说了一点真话,但假话套话官话也说了许多,有时为了出版审查,有些更是为了赞助商。真没想到在这个闭塞贫困的山沟里,表叔把我写的书都看了,并且一直都珍藏着,每本书都用挂历包上了皮,保管得利利整整的,我很惭愧。

  这几年我的书也出了几万册了,签名送人的也有七八千册了,有许多我签名送人的书,又被我在地摊打折的废旧书中找到,更有些在废品收购站看到我签名的杰作,我却从来也没想到送给表叔一本。表叔平时吃饭都没有钱,天知道他在哪弄到的钱去买这些书。面对表叔灵魂的拷问,我的心灵震撼了,我知道我愧对家乡的父老,更有愧于手中的这支笔,没能为家乡做点什么,为家乡写点什么。尽管我在生活中也为灾区象征性的捐过款捐过物,也曾资助过希望工程,那都是在大气候下的下意识行为,从来没想到过为曾经庇护过我养育我的家乡做一点什么。想当初我们下放到这个地方来,如果没有舅爷表叔他们的帮助,我们怎能度过那么漫长的难熬岁月。


  10

  记得离开家乡那一年正值全国恢复高考,表叔也报了名,且考了个全县的状元,但终因政审不合格而与大学校门失之交臂。由于表叔自编自导自演的那出话剧流毒甚广,被确认为大毒草,遭到省市报连篇累牍的批判,表叔也一下子成了三种人,被一撸到底了。尽管表叔没打过人家一个手指头,也没坑过一个人,更没拿过人家一点东西,但是那出话剧毕竟被定性为反动作品,就被划到了“打砸抢”的三种人中了,表叔的命运就再一次从人生的峰巅跌入了低谷。

  表叔沉寂了,上大学的梦破灭了,想和孩子老婆一起进城的梦也破灭了,今后就得和土坷垃打一辈子交道了。本来就不怎么在行的农活,再这么荒疏了十几年,就更提不起来了。这次不像刚毕业那会儿,还可以怀才不遇,郁闷发泄一下心中的愁绪,人生的大起大落让表叔倍觉生活的艰辛和残酷。面对上有老下有小的这个家,面对为人夫为人父为人子的责任和义务,表叔连拉几下二胡发泄一下心中积郁的心劲都没有了。地已经分到家了,长草长苗就是自己的事了,无论如何也得努力撑下去。

  知青大返城的潮流风一样席卷大地,当某一天晚上,表婶郑重其事和表叔谈假离婚,要把自己和孩子的户口弄到城里去,表叔就知道彻夜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尽管知道假离婚将来会弄假成真,但也无力回天了。无论千百条理由,只为了孩子不能一辈子是农村户口,一辈子在农村土里刨食,这一条,表叔就别无选择的办理了假离婚手续。

  表叔家是三代单传,六姨奶奶在年轻时就守寡,就守着表叔这一棵独苗。历尽了艰辛,好不容易眼巴巴的盼到了表叔结婚生子有了后,才长出了一口气。看到宝贝大孙子即将离她而去,六姨奶奶就觉得世界都塌了,但她也是无力回天。老儿子大孙子是老人的命根子,这分量的轻重不用掂量就自见分晓。可媳妇的话也是满有道理的,总不能让孩子当一辈子农民,刨一辈子土坷垃吧?看看人家城里的孩子吃什么穿什么,再看看我们的孩子吃什么穿什么,哪次孩子进城里都不愿回来,自己还有什么理由阻拦?

  这几年,城里变化大多了,工人都长了好几回工资,手里都有了点活泛钱了,最起码就是都不吃苞米面了,都拿苞米面换鸡蛋了。穿的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再也不是土布衣衫了,这个良那个涤的穿出去看着就舒服。女人的脑袋也烫得像个鸡窝了,嘴巴抹得红红的,就像是刚吃过死孩子似的。就连村里小年轻的也时髦起来了,留着男不男女不女的大鬓角,穿着紧绷着屁股的裤子,裤脚像扫把那么宽的喇叭裤,看着就让人眼晕。六姨奶奶知道表婶的心野了,收拢不住了,大孙子也不愿在这里啃窝窝头吃高粱米了,舍得舍不得都得舍得了,当老人的不都是盼着儿女好么?六姨奶奶在农村毕竟算见过世面的,且是有名的能说会道,所以也颇大度地支持他们假离婚。原先表叔还有些顾虑,见母亲没有反对,就用自行车驮着表婶,到公社拿回了那张纸--离婚证书。

  家散了,屋空了,没了整日屋里屋外出来进去的媳妇身影,没了大孙子时时缠膝绕腿的欢乐。看着表叔整日里强颜欢笑屋里外头忙碌的身影,六姨奶奶比刚守寡那阵子还难受难熬。那时守着表叔就守着希望,现在一切都没有了。再也没人请她上台做忆苦思甜报告了,不做报告就挣不到工分,也没有人找她给接生,现在的年轻人生孩子都到医院,谁还用老娘婆接生。家散花了,填充寂寞孤独的大孙子也被拉走了。她知道,表叔是为了她才没走的,自己一下子反倒成了累赘。

  本来表婶在城里给表叔找到了临时工作,虽然活不好干,先干着,总有转正的机会。可表叔扔不下母亲,就没能进城,为此事表婶还跟表叔干了一仗。表叔一赌气就回到了家,六姨奶奶也一股急火病倒了。

  地都分了,自己多年都不干的农活,干起来已经是力不从心,看到地里的草比苗都高,表叔呆呆怔怔的坐在那里想心事。想儿子,那种刻骨铭心的想念让表叔发疯似的捶打自己的脑袋。

  表叔躺在地里,头枕着那把锄头,头顶火辣辣的太阳把白花花的热光照到他的身上脸上。仰头看天,天还是那么的高,那么的蓝,一朵朵的白云还是那么急急匆匆的从头顶上掠过。可身边的世界却是像翻了各个似的全变样了,以前出工大家在一起说说笑笑好不热闹,一天的活就在说笑家常理短中过去了。现在都各自为政了,偌大的一片地就一个人在那里干活,倍觉得孤单的寂寞无助。家里劳动力多的可以和别人换工,一起做活的效率也很高的,可自家就是自己一个人,没谁会和他换工,再加上他干活的那两把手,就是白给人家干人家也不一定会用。

  那些从前的地主富农摘帽了,他们中脑瓜活络心眼快的就到外边倒腾小买卖去了。他们挣到了钱,过起了滋润的日子,就眼馋得不少的人出去淘金了。有许多人家的地就撂荒了不种了,他们就回来把别人不种的地包起来了,又成了名副其实的大地主了,只是现在的叫法不同,成为种粮大户了。他们出钱雇人干活,谓之叫工夫,从种到收都是雇人干,只是和过去方式不同了。过去是拿着鞭子,在后边监工非打既骂,现在是中午面包管够吃,平时汽水随便喝,大家在一起说笑打科热闹一气,但质量是不能含糊的。一天工钱五元钱,在当时也是一个不小的诱惑,许多人就携夫吆子,像赶大集抢元宝那样,喜滋滋地去给人家干活了。

  表叔看到这些就想不通,六姨奶奶更是恨得牙根咬得紧紧的咔咔响,就在一边忿忿地说,“别看他们得意,共产党不兴剥削,用不了几年,还得斗地主分田地。”然后就谆谆地告诫表叔,“孩子,记住,饿死也不给他们家扛活,妈年轻时就给他们家扛活,好不容易解放了,翻身了,还给他家扛活,咱穷死也要有这个骨气! ”

  表叔也越来越弄不明白了,难道真的回到旧社会了,咱就得祖祖辈辈给人家扛活么?表叔是有骨气的,可骨气是不能当饭吃当钱花。分的那点薄地只能维持个年吃年用,零花钱从哪来?母亲有病要花钱治,去城里看儿子要花钱坐车,看儿子又不能空着两手去,要买些东西。孩子毕竟还小,联络感情还得用物质贿赂,金钱刺激。钱从哪来呀,天上不能下来,地上又不能长出来,就得想办法去挣钱。


  11

  表叔永远也忘不了最后一次看儿子的情景,表婶的恶言恶语还能承受得了,儿子那份天真的伤害,让他心如刀绞鲜血淋漓。

  那天,表叔去表婶家看孩子,正赶上孩子返校。表叔按奈不住思子心切,跑到学校去看孩子,为了省下几角钱的车费,表叔走了十几站的路,终于等到孩子和同学们一起出来了。当表叔激动的大喊着孩子的名字,热情的跑过去时,孩子的反映却是异常的冷漠,竟然当着他的面和同学的说他是自己的一个乡下的亲戚,表叔一下子就僵在那里了。记得读书时候,老师上课讲过一个故事,说过去有一个读大学的孩子瞧不起乡下的父母,在母亲长途跋涉去学校看他的时候,怕在同学们面前丢人,就撒谎说母亲是自己的一个邻居,没想到,这样的故事真的就在他的生活中重演了。更令他受不了的是在回家的路上,在他心中那么可爱那么思念的宝贝儿子竟然直埋怨他去学校给自己丢了面子,那些话句句都像刀子扎在表叔的心上。

  “爸,你以后别上学校来看我,叫别人知道了该怎么说?你没看人家的爸,不是科长就是所长的,不是开车来就是打的来,你看你,破衣罗嗦的,让我的脸往哪搁?人家问我爸是干什么的,我怎么和人家说,就说我爸是种地的乡巴佬,还不让人笑话死呀!爸,你可真是的。”童言无忌,就是这无忌的童言像把刀子似的一刀刀地割着表叔破碎的心,一句句话语就像是一记记闷棍向表叔的头上砸来,砸得表叔天旋地转眼冒金星,世界一片漆黑。表叔就像个喝醉酒的醉汉似的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一头扎在炕上就再也没有起来。

  儿子,这就是我日夜思念的儿子,这就是我那捧在手上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冬怕他冷,夏怕他热,有一口好东西都舍不得吃,都要给他吃的儿子么?表叔的脑袋象要炸裂了似的剧烈的疼,眼前总是晃动着儿子那可爱熟悉的身影,耳畔总是响起那呀呀学语时儿子胖胖的小手捂着他的脸叫爸爸的奶声奶气。想到每次给他买好吃的,他会把小脸贴在自己的脸上,两手合在一起,抱拳作揖打躬表示谢谢,那可爱的样子总是在脑海中抹不掉。即使是从地里抓来一只扁担钩蚂蚱之类的给他玩,他也会手舞足蹈,这一切都记在表叔的脑海里,涨得表叔的脑袋都要炸开了。眼前的儿子却陌生得很,陌生得让人都不敢相信了。尽管现在穷困潦倒,可心中对孩子的爱更丰富了,每天只要闲下来,没有别的,就是想孩子。晚上不知多少回梦见孩子,在梦中醒来一直失眠,瞪着棚顶到天亮。看到邻居和儿子一般大的孩子跑来跑去,自己就没来由心酸酸的,就想马上见到孩子。每次到城里看儿子,都是省吃俭用,甚至卖掉仅有的细粮凑够路费,带累了母亲,让八十多岁的老母亲跟着吃苦受累。儿子却看不上他了,嫌他给自己丢人现眼了,那么多的打击都没让表叔趴下,仅仅是儿子的几句话就把表叔击倒了,病在炕上起不来了。

  表叔从炕上爬起来是三天之后,三天的时间,表叔就像个死人似的不吃不喝,绝望地眼睁睁望着棚顶发呆。瞪得眼眶子发酸,眼珠子生疼,白净的脸一下子变得灰土土的,胡须一下子钻出来老长,鬓边的头发一下子白了许多,足能衰老二十岁。六姨奶奶每天都颠前跑后的给表叔变着法做好吃的,把家里仅有的一只老母鸡也杀了。望着六姨奶奶那苍老颤微微的身影,那满头白发下是皱纹核桃皮一样苍老的脸,一双灰蒙蒙的眼睛浑浊模糊,被泪水怄得红红赤赤湿漉漉的。表叔再也躺不住了,起身抓住六姨奶奶那双干瘦近于干枯粗糙的手,叫了一声“妈,”把脸埋在六姨奶奶的怀里哭了起来。

  表叔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似的,那白衬衣也变得灰黄色,再也不洗一洗了,灰土土的脸总像是没洗净似的。表叔不愿意给人家当雇工,又没有什么手艺,就决定也跟别人一样到城里卖菜卖鸡蛋。

  第一次来到人来人往的市场,叫卖声,吆喝声,掺杂着鸡鸭猪狗的叫声,让表叔叔手足无措,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

  表叔刚想把鸡蛋筐放在地上,边上马上有一个人站起来说,“去去去,一边去,这地方有人了。”表叔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地方,见到别人都像是唱歌数来宝似的叫卖吆喝,自己却干着急也吆喝不出来,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鸡蛋筐。眼看到晌午了,连个打听价的都没有,更别说是卖出去鸡蛋了。

  表叔急了,回家还有几十里山路要赶,一个鸡蛋也没卖该怎么办呀?见到身边有一个老太太卖菜吆喝得正欢,就问老太太是怎么回事。老太太说,你把筐捂得严严实实的,又不吆喝,谁知道你是干什么的。表叔为难说,我吆喝不出来。老太太说,吆喝不出来也得吆喝,要不就别出来卖。

  表叔走城窜县,到省市里演出都没怯过场,今天,面对几个人却吆喝不出来,一篮子鸡蛋就把表叔难着了。想生产队的时候多好,谁也不用费劲巴拉跑市场,供销社就收购鸡蛋,有鸡蛋往供销社一送就行了。现在可真地把表叔给难住了,表叔真想挎着这篮鸡蛋回家。表叔眼前又晃动着母亲那苍老的身影,耳畔又想起儿子的声音,表叔硬着头皮喊出了声音。这声音似鬼哭像狼嚎,表叔一下自己瘫在那了。这清脆高亢的嗓子是该在舞台上慷慨激昂高歌的,现在却不得不在贩浆走卒的行列叫卖吆喝。

  表叔吆喝真的起了作用,他的鸡蛋红皮个大,是散养的鸡蛋,很受城里人的青睐,不一会工夫就销出去一大半。

  眼看着太阳都要偏西了,篮子里的鸡蛋也快卖得差不多了,来了几个汉子,表叔以为又来了买主,便极力兜售,想卖完早点回家。“我这鸡蛋是自家的便宜,买点吧。”表叔热情地和人家打招呼。

  “你这鸡蛋怎么这么便宜?”那人蛮横地问。

  “我这是自家出的,想早点回家,就便宜卖的。”表叔诚恳地解释。

  “我说么,原来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还想抢我们的生意,给我砸!”那人话音刚落,飞起一脚就把鸡蛋筐踢翻了,鸡蛋立刻滚了满地,打破的鸡蛋溅了表叔的一身。

  表叔见是几个横眉立目的混混,积郁在心中的怒火一下子激发出来了,像个发怒的狮子一样急红了眼,抓住那个人的衣服挥拳就劈面打了过去,几个人就扭成了一团,立刻就招来许多人围观看热闹。怎奈表叔一个人难抵四手,尽管拚尽了浑身的力气,还是被打得浑身是血伤痛不止,地上的鸡蛋也是狼藉一片横溢四流。表叔浑身的骨头就像似散架子了一样不听使唤,眼睛都肿得只剩下一条缝了,动一下浑身都疼,表叔蹲在那里半天也没站起来。

  表叔回到家里已是快半夜了,那艰难的十八盘,表叔平时不知走多少趟了,这趟翻越十八盘是他人生最艰难的一次跋涉了。表叔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回家的,当六姨奶奶看到表叔时,竟吓得叫起来了。六姨奶奶哭着说,“毛主席呀毛主席,你领导我们穷人翻身过上好日子,现在怎么回到旧社会啦,你老人家可要保佑我们那”!表叔哭了,扑到母亲的怀里,哭得好伤心,像个孩子受了委曲哭得伤感欲绝。从不信佛的表叔,在每次六姨奶奶给老仙家上香时都是不屑一顾的。今天,虔诚地拿起香,给毛主席上了一炷香,在毛主席像前鞠了三躬,跪在毛主席的像前,给毛主席磕了三个响头。

  第二天,表叔从地里回来,看见母亲在门框上吊死了,表叔抱着母亲的尸体哭的昏了过去。六姨奶奶多次对表叔说是自己拖累了表叔,要不然表叔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六姨奶奶好几次都动了死的念头,希望自己一死,表叔就无牵无挂,就可以到城里去了。可想到自己寻死会给后人留下骂名,儿子在人面前抬不起头,又不敢这么做。看到表叔昨天的遭遇,六姨奶奶知道,表叔再也驮不起这样沉重的负担了,于是她心一横,就上吊自杀了,她是含笑走上黄泉的。

  六姨奶奶的死让表叔在屯子里更抬不起脑袋,就连小孩子都向她丢白眼,吐唾沫,真到了万夫所指的地步了。六姨奶奶的殡葬让表叔彻底寒了心,都看笑话,都不肯上前帮忙,表叔是挨家磕头,求人帮母亲下葬的。在责骂和唾弃中,表叔安葬完了母亲,就跪在毛主席像前,上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响头,一仰脖,一气喝了一瓶农药,想结束自己的生命。谁知上苍真的能捉摸人,表叔想死都死不成,那瓶农药竟是假药。表叔只好活下来了,表叔变了,成个游手好闲的二流子。衣服破了也不补,被子破了任它去,炕上被老鼠钻了好几个洞不能烧火,表叔就不烧火,蜷缩着睡凉炕。好几次老鼠为了争地盘和表叔打架,表叔的胳膊被咬掉了几块肉,耳朵也被咬掉一个豁,表叔竟然没有得鼠疫,简直是个奇迹。表叔也有战胜过老鼠的辉煌,睡觉时一翻身,竟然就压死一个老鼠。


  12

  几十年没回家了,表叔的影子时时在我的脑海中出现,那套干净立整的绿军装,领子永远是白得耀眼照人的白衬衫,一双白色回力鞋总是刷得雪白雪白一尘不染。这双回力鞋每天踩在乡间的小道上,不知碾碎了多少多情少女的目光。就是这双白色回力鞋,曾逗引起多少多情少女美好的遐想,就是这双白色的回力鞋,灿烂了多少怀春少女辉煌的美梦。

  这次回来,与其说是为了舅爷,不如说是为了表叔更准确。当初母亲多次和我念叨,我就是不想回来,母亲就翻箱倒柜给我讲诉,倒腾咱们落难下放到老家时舅爷一家没少帮咱的忙,这些年咱都没回去,良心上总有点过意不去。况且舅爷一辈子要强,从来不愿开口求人,这回为了大孙子,舍下老脸来,怎么也不能伤了舅爷的面子。再说了,好歹也有了一个报答舅爷的机会,怎能不回去?咱可不能让老家人戳咱的脊梁骨,骂咱没良心。

  终于见到了我梦寐以求的表叔,那份震撼让我的心在流血,我不知道怎么劝表叔,也不能给表叔一个准确的答案或者一个明白的解释。我只知道,我不能让表叔再过这样的日子,我要把表叔带走,让表叔也像表婶子一样过上城里人的日子,让他有权利去看儿子。谁能读懂表叔呀?表叔的多才多艺,表叔的英俊潇洒,表叔的人生辉煌,一切都没有了,一切就像一个梦。我转眼也快退休了,我不能再让表叔离开我,也不想让表叔再受到一点伤害。

  这几年表叔的日子过得这样艰难,也算是村里的困难户了,怎么村里没人管呢?我问表叔,表叔说他不属于五保户,因为有儿子在外地,赡养的义务归儿子,不是归村里,所以不能进养老院,也不能享受五保户的待遇,房子破了也就修不起了。

  现在有了农村危房改造,表叔的房子就在危房改造之列,但是改造的前提是自己能拿出一部分钱来,政府给予一定的补贴。表叔拿不出钱来,那个补贴也就只能是个画饼看着很美好,可惜吃不到。

  当我说要让表叔跟我一起走的时候,表叔意外张大了嘴巴,然后坚定的表示不行,自己有儿子都不能去,怎么能去我家。再说,去我家算怎么回事,一个表叔让表侄女养老也说不过去。

  我曾试图说服表叔跟我走,凭我现在的社会关系,给表叔找个看传达室打更的活还是能办到的,这样既解决了表叔吃饭的问题,也能让表叔有几个活动钱好去看儿子。没想到,表叔固执的一口回绝,说,“是儿不死是财不烂,我尽力了,他有这个爸就来看看我,没有就别回来,我都有今个没明个了,还拖累你干什么,有你这句话我就知足了。表叔说到这时,那双眼睛湿润了,鼻子使劲地抽蹙几下,强忍着才没让眼泪掉下来。临别,表叔盯着我的眼睛问我,你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你说我是好人还是坏人?我不敢看表叔的眼睛,更无法给表叔一个回答,

  我知道,我无法判断表叔的对错,也无法给表叔下一个好人坏人的评语,甚至无法给表叔写书。我知道,表叔不是简单给点钱就能改变命运,当时答应表叔的冲动已经淡漠了。我知道手中的这支笔,无论如何也写不出一个真实的表叔来,我只觉得这次故乡之行就像是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窗外响起稀稀拉拉的鞭炮声,是啊,又一年又要开始了,时光的小刀就是这样在我们的脸上心上刻下了道道伤痕,让我们无法回到过去的岁月。我请表叔跟我走,到城里去过年,过完年再研究下一步的生活。表叔对我说,“年不年能咋的,哪天不是得过?吃什么能咋的,还不是都得拉出来?”表叔一番哲理的话让我无言以对。

  突然,我想到了二胡,原来表叔的二胡早就落满了灰尘,就在里屋的墙角上挂着,琴筒上的皮子早已干裂,琴弦也断了,就剩下那个空架子闲挂在那上了。看到这个二胡,我就想到表叔拉着二胡给我们伴奏,我们跳《延边人民热爱毛主席》的舞蹈。想起我在这个院子里,表叔拉着二胡,我在二胡的伴奏下唱歌。那时候很多歌我都会唱,表叔也都会拉,我最喜欢唱的就是扎红头绳,因为那个节目可以和表叔一起唱。当年我最渴望的就是能和表叔一起在台上唱扎红头绳,我把头靠在表叔的胸膛上,让表叔替我扎一次红头绳。只可惜,表叔是大队文艺队的,我们是学校文艺队的,没有交集,不可能在一起演对手戏,这个梦想就一直在我的心中埋藏着。

  这时候,我突然唱起来,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我爹钱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给我扎起来!

  歌声在寒风中颤抖,刺破黑暗,飞向窗外,飞向远天。表叔怔住了,一下子不知所措,也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我爹钱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给我扎起来!我又唱了起来,表叔的脸上闪烁着一丝喜悦,激动的蠕动着嘴唇,吹起了口哨给我伴奏。我唱着唱着,我哭了,表叔也哭了。我哭着问表叔,还记得当年我钩领饰把手指头钩破的事情么?

  表叔说,记得,怎么不记得,当时还不是我抱着你去的卫生所么?你当时多傻,你想要领饰,我那有的是,你费劲巴拉的钩那个东西干啥,还把手给钩破了,多不值得。

  表叔,难道你不知道我是给谁钩领饰么?

  我哪里知道啊?你们小孩子的事情,我怎么能猜透啊?

  你真笨啊,我就是为了给你钩领饰。

  我看不是我笨是你笨啊,小丫头,我那么多领饰都用不完,还用你给我钩么?

  你领饰用不完那是你的事,那都不是我钩的,我就想亲手给你钩一个领饰让你带上,没想到却把手给钩破了。你知道么,第二天你给我拿来好几个领饰,我就把钩针和那些领饰都送人了?我可不想要别人给你钩的领饰。

  响起当年的领饰,就穿越了时光回到了那个青春年代,我仿佛一下子就年轻多了,还是那个情窦初开的小姑娘。我们一起说着过去的趣事,窘事,一个个记忆中的人物被唤醒了,一草一木都焕发了生命。还有那些我们曾经读过的书,今天谈起来,感悟也是大不相同。此时的表叔,沧桑的脸上泛着年轻的笑意,那双眼睛浑浊中透出一丝丝晶亮的光彩。透过这双眼睛,我仿佛又看到了手提红灯在舞台上的那个表叔,那个领着村里年轻人修水电站的表叔。

  三十多年时光恍如昨日,我们聊不完的话题,不知不觉间天渐渐黑了,我忽然觉得了有些寒冷,我穿的厚厚羽绒服也没有抵挡这寒风的侵袭。表叔还是穿着那个开花的破大衣,我们俩就这么坐着冰凉的炕沿上诉说着往昔的记忆。从窗棂钻进来的风一时不停的在吹着,在吹着,我们一起沉浸在过去美好的岁月中,好像忘记了寒冷,忘记了时间,忘记了现在。

  我站起来,抓住表叔的手说,走,跟我走,离开这里。

  去哪?表叔茫然的看着我,摸不着头脑。

  去我家!

  去你家?不行!我有儿子,怎么能让侄女养老?再说了,你还年轻,我到你家算怎么回事?外人会怎么想?我在这挺好的,哪也不去。

  表叔,你不能再这样活了,我们都该换一种活法了。我现在真后悔,假如我还能再活一回,一定不这样活着,我要为自己活一次。我早就离了,孩子现在已经结婚了,我就和妈妈在一起过,你过去我也有个伴,我妈也常念叨你呢,这次回来还特意嘱咐我来看看你。我知道,前半句说的是实话,后半句是我想让表叔跟我走做的铺垫。

  我哪也不去,就守着这里,看着这个家。屋里太冷了,我送你回去吧。表叔浑浊的老眼里闪着泪花,死劲忍着才没掉下来,几十年了,可能几十年的时光也没有今天和我说过的这些话。村里人都把表叔看成是疯子,是傻子,只有我知道,表叔清醒着,他内心有自己的坚守。

  我也活了大半辈子了,下半辈我就守着你过,一天都不分开,我不会让你再活这样的日子,这次无论如何你要跟我走!


  我说完了这番话,就好像跑了一场马拉松一样,浑身疲惫,但是也舒坦了许多。这句憋了三十多年的话,今天终于说出了口,我不想再委屈自己了。人生不过百年,我都已经过了大半了,我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啊!

  表叔听了我的话,犹如晴天霹雳般震惊了,他呆呆的戳在那里,半晌也没有反应过来。在他的心目中,我就是那个小姑娘,那个和他有着一层亲戚关系的表侄女。他内心纯净的呵护我,即使是他在抱着我去卫生所的时候,也是一个长辈呵护着孩子,没有一丝一毫的杂念。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因为隔辈差,模糊了男女的界限,只是在尽一个长辈的责任与义务。还有就是我们的忘年交,拿现在的话来说就是三观相同,所以就有很多说不完的话题。特别是每到夜晚,我从他家里回家,他一直小心翼翼地呵护我,在那条小路上我们无拘无束的聊天,放肆的大声歌唱。这些都是一个长辈哄着小辈开心之举,绝不参杂男女情感的因素。那条我们一直走了好多年的小路,就那么静静的聆听我们的心跳,留下我们那段纯洁的情感回忆。

  我掏出车钥匙,那个编织的蝴蝶在钥匙圈上欢动,展翅欲飞。猛然想起了化蝶,那阴阳相隔的生死恋,最后双双化蝶的浪漫弥补不了今生的遗憾。我不想死后化作蝴蝶,我要把握住今天,过我自己想要的日子,把我的梦圆了。

  离开了表叔,来到了都市,街上的年味儿已经很浓郁了。不时地有性急的孩子炸响一声鞭炮,间或有一串夜明珠魔术弹在空中升起,把夜空点缀的五彩纷纷。街道两旁的霓虹灯把一幢幢的大楼装饰的高贵典雅,橱窗展示着丰富多彩的节日物品,到处都是迎新春酬宾大奉送的诱惑。街上是一片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繁华喧嚣的都市,让我想象故乡之行是否是一个虚幻的梦。

  我看到了副驾驶上的那把二胡,那把破旧断了弦的二胡。它哑了几十年,打破了表叔的梦想,让那份纯真的情感和信仰被束之高阁。我要把这二胡修理好,把这根弦续上,让这把二胡重新焕发生命,发出生命中最美好的声音。(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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