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无法穿越的记忆河流,铭刻一段不能超越的隔辈恋情;一世苦苦追随的爱恋,在一首难忘的老歌中唤醒。难以跨越世俗羁绊的坚守,能否让暗哑断弦的二胡悠扬昨日的高亢?再次重逢的意外邂逅,否能牵手鸳梦重温。走进那条河流,走进雪梅和表叔纯真相爱的岁月;走进那座大山,那个珍藏了半个世纪的钥匙串,能打开那枚心锁么?


  1

  冷,刻骨铭心的冷,这种冷钻进骨髓里令人恐怖与憎恨。虽然这些年天气预报总说是暖冬,但是来到了几十年以后的靠山屯,那个冷还是那么冷的透心凉。

  车钥匙上的那个塑料头绳编织的花蝴蝶随着车身的晃动,飘逸得跃跃欲飞,仿佛要挣脱钥匙圈的束缚飞出窗外去寻找它的伴侣,一起在碧草青青花盛开的春天里徘徊徜徉。它哪知道,就是挣脱了束缚飞出窗外,外边是滴水成冰,也找不到它梦中的春天花园。

  俗话说,“腊七腊八冻掉下巴”,只有来到靠山屯才能设身处地的感受到中国语言的准确。这里的冬天仍是寒风刺骨滴水成冰,就像儿时来东北对冷的那种恐怖,那种对透彻身心寒冷的仇恨伴随我一生。

  来到了舅爷家,院子里已是灯火通明,几盏大灯泡把院子里照得如同白昼。“劳忙”的乡亲们都酒足饭饱陆续回家了,炉灶旁边,只剩下几个帮厨的师傅在灶旁忙碌着吆五喝六地胡吃海喝,大块吃肉大碗喝酒。

  开了一天的车,终于在天黑前走过了鬼见愁的十八盘山路,这些油腻腻的饭菜实在是难以下咽。屋子里都在忙乱准备明天婚礼的事宜,大炕烧得烙人,浑浊的空气憋闷得有点上不来气,想出来透透气,顺便就走到了炉灶旁边。

  见我走来,那几个大师傅忙热情地站起来和我打招呼,并邀请我吃一口,我微笑着感谢婉拒了。没想到,他们就象念数来宝那样一起念叨起来, “姑奶奶下厨房,日子过得辈辈强”。我想起来了,家乡是有这么个风俗,在结婚办喜事时,头一天造厨有姑奶奶下厨房的说法。其实这个姑奶奶是泛指的,也可以是新郎的姑姑,也可以是新郎的姐妹,既新娘的小姑子之类。真没想到,我无意中对炉灶的亲近,给他们讨来了好口彩。这些大师傅们啧啧赞叹,有的说,还得是人家省城来的,礼节的事样样不落空,和咱乡下人就是不一样。有的接上说,那当然,人家写了好几本书,是大作家名人呢,一点架子都没有。有的说,就是的,这一回姑奶奶下厨房,老秦家的祖坟可要冒青烟了。听到大家满含赞叹和羡慕的话语,我受宠若惊,倍感无功受禄的愧疚。

  我忙招呼大师傅们吃好喝好,道一声辛苦,也拿起碗到锅里去盛点菜,象征性做作样子。当我走到炉灶边时,差一点踩着一个人,吓了我一跳。一个肮脏萎缩的老汉躲在炉灶边,蜷缩着身子,炉灶的阴影正好挡住了他,要不是差一点就踩上他,我还真还没看到这还躲着一个人呢。

  我知道,在农村,有不少不务正业的二流子,他们平时游手好闲,但信息特别灵通,谁家有个红白喜事,他们总是最先知道,早早就颠颠地跑来,为的是能凑凑热闹,讨上个一碗半碗的残羹剩饭,改改馋,慰藉一下多日不见油水枯竭的肠胃。看到他穿了个“开花”的破棉大衣,蜷缩的身子紧往炉灶边缩,紧紧偎在炉灶边,把身子整个隐在阴影里,我动了恻隐之心,盛了一大碗肉菜端给了他。黑暗中看不清他的面目,只见他低了头,垂下眼帘,嘴唇嚅动着,双手颤抖地接过,碗里的饭菜撒了一大半。他转过身,别过脸去,并没有马上吃,反而是在那呆呆的。我鄙夷地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一碗嗟来之食,何至于感激涕零到如此地步,竟然激动得连碗都端不住了,不怪表叔最看不起这号人,就连我都有点鄙夷和不屑了。

  想到表叔,我才知道,我这么跋山涉水地回来,在那十八盘上煎熬得心惊肉跳,其实就是为了看一眼表叔。看看表叔现在过得怎么样了,三十多年没有音信,如今的表叔是不是还风采依旧,春风得意。

  离开家乡快三十年了,其间,表叔的身影时常在我的记忆深处浮现,我也曾几次动了回去的念头,无奈总有琐事缠身,就把这个念头给打消了。在路上,我的思绪乱得没法理清,只有表叔的影子清晰定格在脑海中,我才知道,早该回来了。其实,家乡没有什么值得我牵挂留恋的,只有表叔才时时逗引起我对故乡的情思。


  2

  第一次见到表叔是在舅爷家的土炕上,当时我只记得表叔给我吃在火盆里烧熟的土豆,表叔什么样子我都就着土豆吃进肚子里了,一点印象都没有,只记得表叔说的那句话:“土豆姓刘,放屁就熟。”

  那年随着父母下放到老家靠山屯,父母是响应毛主席号召走五七道路来到这里。我们老家也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是拐弯抹角的舅爷家,随着舅爷那边,就都是姥姥家的表亲了。

  从小到大第一次来东北,不敢想象东北的冷,坐在马车上走在十八盘的山路上,我才真正体会到了那种让我恐惧痛恨了一辈子的冷。当我把双脚放在母亲的怀里,迷迷糊糊睡过去的时候,我忘记了东北的冷,向往着那火炕的温暖和烧土豆的诱惑。

  当我睁开眼时,真来到了舅爷家的火炕上,炕上红堂堂的火盆看着就让人感到心里暖呼呼的。哇!好大的火炕,那么长的火炕足能睡下二三十人。一屋子人围着火盆烤火喝水抽烟唠嗑,到处弥漫着辣辣呛人的旱烟气味,夹杂着一缕缕呛鼻子的臭脚味道。看到火盆,想起母亲说的烧土豆,我的肚子立刻就咕咕噜噜叫唤起来了,肠子就像拧了麻花似的绞劲地疼。一下子觉得肚子好空好空,肚皮瘪得都要前腔贴后腔了,这才想起来自己一天都没吃饭了。

  看到我醒了,母亲忙把我抱到了火盆边,舅爷亲热地伸起手来想抱我,我恐惧地躲在母亲的身后,瞪着大眼睛看着他。舅爷摇摇头,叹息了一声,表叔蹦下地,解开屋里地窖的盖,下到了地窖里,捧来了一捧土豆。我好奇舅爷家还有地道,那个地窖让我想起了《地道战》电影钻地道的故事,好奇心一下子就被勾起来了。表叔用火铲把火盆中的灰往下扒了扒,立刻火盆中就露出红红堂堂的火来。表叔把火用火铲挖了一个坑,把土豆都放进去,然后又用火盖上,一股喷香焦糊的香味就丝丝缕缕地在火盆里散发出来,诱惑得我直吸鼻子。焦灼的等待是那么漫长难捱,嗅着那土豆在火中烧焦的糊香味,那香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我扑来,直扑鼻子,灌进肚里,刺激得我五脏六腑像翻江倒海般的闹腾。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叽哩咕噜乱叫起来,我加紧抽动了几下鼻子,死劲地往下咽几口唾液,两眼贪婪地紧紧盯着火盆,拿妈妈的话说,眼睛都要掉到火盆里了。那时我才体会到,古人创造出垂涎三尺这句成语的恰当和精辟。

  就在我等得快要撑不住时,突然,只见火盆中“噗哧”一声响,喷出一股热气,随即火盆里腾起一股灰尘,火盆的火堆就凹下去一个小坑。在我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儿时,表叔就说,“土豆姓刘,放屁就熟。”边说边用火铲把火盆里的火扒开,一个个烧得焦黄的土豆就露了出来。表叔把一个个土豆用火铲拣起来,放在火盆沿上,然后就拿起一个土豆,两个手来回掂着个,不停的吹气儿。只见他把土豆掰开,一股热腾腾的白气氤氲开来,带着扑鼻的香味,诱惑得我直想吃。表叔把掰开的土豆递给我,说,“吃吧吃吧,起沙呢。”

  我从表叔手中接过土豆,拿在手上还直烫手呢。我也学着表叔的样子,边哧溜哧溜地吹着气,两个手边不停地掂着,倒换着手拿着。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在嘴里,又香又甜又面乎又起沙,那种美妙的感觉是我一生中从来也没感觉到的,那就是我有生以来吃过最好的东西了。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不知吃过多少名厨高手做的美食,再也吃不出当时的那种感觉了,就连现在颇流行的农家风味农家菜馆,以及什么黑驴上炕的那套玩艺,也不过是拙劣的仿真秀罢了。那摆在炕上的火盆,只不过是一种奢侈的点缀,简直都不能和舅爷家那火盆中的烧土豆同日而语。经过了这一段经历,我非常相信野史中传说关于慈禧太后老佛爷落难时吃苞米面白菜汤能吃出那种珍珠翡翠白玉汤来的感觉。

  当时只顾着吃烧土豆了,没来得及记住表叔的样子,真正和表叔有了亲密接触,是那次去表叔家找表叔帮助我们宣传队排练节目。

  来到表叔家,正赶上表叔在刷他那双白色回力鞋。表叔的手上沾满了洗衣粉泡沫,那堆泡沫在阳光辉映下炫耀着五光十色的诱惑。那年代,洗衣粉可是个奢侈品,我们家洗衣服一般都是用水碱洗,偶尔洗一些浅色的衣服,能用几回肥皂就不错了。洗衣粉只能用来洗头发,洗完头发觉得头发特滑溜,谁家能舍得用洗衣粉刷鞋呀!

  表叔家的屋子真是窗明几净,收拾得干净利索,墙上都是用报纸糊得白白净净的。上面还贴了不少表叔自己画的画,都是当时样板戏里的英雄人物,其中有一幅画是立体的很特别,是《毛主席去安源》。毛主席身穿长衫,手拿雨伞,脚踩草鞋,行走在崎岖不平的山道上,身后是起伏蜿蜒的山峦。最叫绝的是,毛主席是立体的,身后的山峦和脚下崎岖不平的山路是立体的,原来那些山峦和小路都是用炉子里烧得炼焦的煤做成的,活灵活现和真山差不多。山上的松树都是用纸画好剪成贴上去的,立体感很强,这幅画给人耳目一新的感觉。表叔家的火炕也很特别,和舅爷家的不一样,炕上不像舅爷家那样铺着芦苇编制的炕席,而是用花花绿绿的烟盒纸糊上去的,上面又刷上了一层亮油,很给人高贵亮堂的感觉。

  “小姑娘,看什么这么入神,找表叔有什么事儿?”表叔走过来,在我肩膀上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立刻感受到表叔那修长洁白手指的热度,就像一股电流瞬间通过我的全身,浑身颤栗,心跳加速,血液加快,脸腾地一下子红了。

  自从那次在舅爷家火炕上吃了表叔烧的土豆以后,连表叔的样子也随着烧土豆吃进肚子里了,当时我根本没有注意到表叔长得什么样子,那一大炕的人都让我感到陌生和恐惧,唯一感到可亲的就是表叔递给我剥好皮烧得喷香的土豆。过后听到关于表叔的传奇,对表叔有了很崇拜的感觉,却是没有机会和表叔接近。

  表叔长得白净英俊,怎么晒都不显黑,特别是他的牙齿洁白晶亮,在屯子里更是独树一帜。屯子里无论男女老少,不抽烟的人不多,但刷牙的人却是很少,几乎每个人只要一张开嘴就露出一嘴的黄牙,只有表叔的牙每天都是洁白晶莹的。尽管当时牙膏还是奢侈品,可表叔使用的是火车头牌子的牙粉,刷牙一样使牙齿洁白照人。看到表叔微笑着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对我说话,那富有磁性的声音满含着迷人的魅力,那个小喉结在他的脖子上上下的蠕动,那温热的气息就在我头顶上笼罩着,我紧张得不知说什么好。我的手攥得紧紧的,汗漉漉的,有一种跃跃欲试的冲动,我好想抚摸一下表叔那蠕动的喉结。听到表叔叫我小姑娘,我觉得很委屈,只觉得嗓子发干,鼻子发酸,眼睛发热,眼泪差一点就掉了下来。怕表叔看到我哭出来,我转身就往外跑,回头对着表叔喊了一声,“谁是小姑娘,我才不是哪,我都十三啦!”


  3

  舅爷家的结婚大典已经开始了,只听啪叭一声高升炮响,院子里的人都往外拥去。“来啦来啦,”随着锣鼓声唢呐热烈火爆响起,人们纷纷朝外跑去。一辆奥迪轿车披红挂花被装饰一新的徐徐开来,大红彩绸扎成个大花挂在车头,两个喜字贴在车窗上,一对气球挂在车门上。这辆奥迪车在城里已经是落伍的灰姑娘了,今天却鹤立鸡群般风光无限,骄傲的开在前头做头车。紧跟在后面的是两辆捷达和几辆黑豹,这参差不齐的车队,在城里一定是寒酸得不敢大白天在街里开,在这小山村却是气派非凡,出尽了风头。

  “妈,开门。”新娘子在门外怯怯的叫,声音低低着,压抑的声音就像在嗓子眼里挤出来一样。

  舅奶奶舅爷和表大伯表大娘都装饰一新地站在门后,表大娘刚要去开门,身边的人就扯她不让开,屋里屋外的人就起哄,大声叫着, “听不见,听不见,再大点声! ”

  “妈,开门。”新娘子又敲了敲门,声音提高了八度,看热闹的人仍然不依不饶。新娘子停了停,定了定神,用尽了吃奶的力气叫了声“妈,开门! ”随即,门打开了,新娘子款款走进来,迈过了门槛,表大娘忙把一个鼓鼓的红包塞进了新娘子的手里,农村叫做二大布衫子的主持人就高声唱到, “新娘开口叫声妈,婆婆赏钱四百八! ”

  主持人穿着一套廉价的西服,那领子上都有一些污渍了,那条领带松松垮垮的,浑身上下皱皱巴巴的,冻得通红的红鼻尖,就像一个马戏团的小丑鼻子上安的一个红辣椒。那嬉皮笑脸、口若悬河、唾沫飞溅的丑陋主持,就让我不由得想起了表叔的英俊利落。表叔的主持总是那么妙趣横生落落大方,表叔的着装总是那么干净利落让人肃然起敬。表叔永远是那套令年轻人颇眼红心热的绿军装,穿在身上一点皱褶也没有,板板正正。白衬衣永远是那么洁白耀眼,潇洒的举止,大方的谈吐,幽默的主持,令婚礼顿时增色了不少。不知舅爷为什么没有请表叔主持婚礼,却不知从那淘弄来这么一个活宝。

  新娘接过红包,弯腰给表大娘鞠了一躬,天哪!我真担心她那鼓胀胀的腰身会把身上紧绷着的婚纱撑破。呼啸的北风仍冷嗖嗖地刺骨,我穿着大衣都有点不胜风寒,新娘子就穿着一套红毛衣毛裤,再套上一身的婚纱,浑身上下臃肿得把一件婚纱撑得紧绷绷的,我看了都有一点凉嗖嗖的感觉,浑身有点要起鸡皮疙瘩。新娘化的晚妆,一看就是个十足蹩脚化妆师的杰作,几朵绢花在上面胡乱的插着,头发被烫得卷起来,就像个乱蓬蓬的鸡窝。那种为了追求洋气时髦,摆脱不了土气庸俗的样子,很让人想起来邯郸学步的滑稽可笑。

  这些年,随着年轻人进城打工,很多乡村都成了空巢村,年轻人娶亲很不容易,再加上男女比例失调,农村光棍在增多,所以女方的彩礼钱就水涨船高。“三金”是必须的,一般还得现金十万元,再加上房子、车子,真是榨干了父母心血也不够一场婚礼。表大伯一家为了这场婚礼倾其所有债台高筑,当表大娘掰着手指头跟我计算唠叨时,我能读懂她心中的苦涩。

  看着表大伯喜滋滋地瞧着新娘子,听新娘子甜甜地叫了一声爸爸,表大伯忙不迭的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了新娘子。主持人又大声高唱, “新娘开口叫声爸,赏钱一样不讲价。”然后就引领着新娘子往里走,门外的人就乱哄哄的往屋里拥,争相抢看新娘子。

  看到屋里这么闹腾,我趁机走出了门外,来到了院子里。只见炉灶边上蜷缩的那个老汉此刻忙得正欢,不停地劈柴,往炉灶里添柴,虽然是数九寒冬,他却忙得满头大汗热气腾腾。他的脸上被灶灰抹得像唱戏的黑包公似的,根本看不出本色来,头发乱糟糟的,简直可以说蓬头垢面了。炉火映着他那张黑花脸,汗水把脸上的黑灰冲得一道一道的,那有点似曾相识的脸,感觉就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我想好好打量一下他的脸,他却转过身去,给了我一个背影。

  大门外一阵喧哗,一群乞丐在门外打着竹板唱着喜嗑,这就是农村所谓的“唱喜”。舅爷给了他们十元钱,他们仍然不甘罢休地纠缠,看到他们,我不禁看看了这个肮脏老汉,心里倒多少同情这几个人,毕竟还是靠力气吃饭,比吃嗟来之食好些。我一时动了恻隐之心,顺手从兜掏出十元钱给了他们,他们接过钱兴高采烈地走了。表大伯看了我一眼,无奈的摇了摇头。眼前乱哄哄的一切让我的脑子混乱极了,真想找个地方清静一会儿,在人群中始终没见到表叔的影子,何不到表叔家坐一坐呢?


  4

  “我家的表叔数不清,没有大事不登门”,在这个旋律的狂热年代,表叔的影子占据了我整个少女世界。表叔年轻时候长得是一表人材,琴棋书画样样都行,读书时候就是许多女孩子追求的白马王子,表叔的学生时代是美好幸福浪漫的。本来,表叔是可以考上大学,成为城里人吃上商品粮的,无奈赶上了文化大革命,就别无选择随着轰轰烈烈的上山下乡潮流回到了乡下。下乡知识青年还有被抽调回城招工参军的机会,表叔是还乡知识青年,就只能一辈子呆在乡下,永无出头之日了。从被人众星捧月般宠爱中一下子跌落到被世人遗忘的穷山村,今后的日子就要面朝黄土背朝天和土坷垃打一辈子交道。表叔整天不出门,就是拉着他那把二胡,如诉如泣的凄凉哀怨和悲伥,被二胡的呜咽演绎得连石头听了都能滴下泪来。

  表叔的出头之日是在批林批孔赛诗会的擂台上,那大会照例是我的六姨奶奶------表叔的妈妈那一番声泪俱下的控诉万恶旧社会的苦难之后,群情激奋赛诗会掀起高潮。表叔本来就对这种毫无艺术的闹剧不屑一顾,在家呆着实在是太苦闷了,出来散散心,信步走到会场,来看看热闹。看到那些大老粗憋得脖子粗脸红,结结巴巴念出的诗句,听了简直要笑破肚皮。好胜心趋使他一跃登上了擂台,这一登就改变了表叔下半生的命运。表叔出口成章,现编现念,不用拿稿,他的诗把会场上所有那些捏锄杠照稿念赛诗的人给盖住了。会场上雷鸣般的掌声中,表叔找到了那份感觉,那份做人的尊严。在大家一致强烈的要求下,表叔一展歌喉,当时把整个会场都看呆了,人们纷纷都竖起大姆指,连声赞叹,都说比广播里唱的还地道。表叔余兴未尽,强大表现欲膨胀着他的虚荣心,索性操起二胡拉了一曲《北风吹》,顿时会场上的人惊讶得眼睛都瞪圆了,才彻底如梦方醒,知道表叔是个难得的人才。

  从那时起,表叔就时来运转轻云直上了,不仅干上了人人都眼红拿最高工分的俏活,不用出苦力流臭汗,还成了大队文艺宣传队的台柱子,且能自编自导自演。表叔编的一出话剧《顶风记》,曾一直演到省里,受到了不少大干部的接见。要不是“四人帮”垮台,这出剧说不一定能演到中南海去受到毛主席的接见哪!表叔真的红了起来,且是大红大紫,一下子就又成为了姑娘们追逐的目标。他成了村中姑娘们的白马王子,他的行踪吸引了不少姑娘们的眼球。

  那些年,农村唯一的娱乐就是几个月演一场电影,附近十里八村的人都成群结伙翻山越岭去观看。有时候是几个屯子轮片子看下半夜的场,人们也不辞辛苦乐此不疲在那等待观看。其实看露天电影不光是看电影,很多人都是图希个热闹,平时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干活,晚上没什么事情怕费灯油早早就睡觉了,日子很单调。只有看电影,才能大家聚在一起,东家长西家短的聊着,还有那些卖瓜子的爆米花的,卖冰棍的,可以给孩子们买点,也是一种生活的调剂。要不就是家里大锅炒点苞米豆,留着看电影时候吃。反正每次看电影都很热闹 ,大人们无论多么忙都会去看电影,孩子们也能借机疯一疯。特别是适龄的青年男女,平时很少有机会亲密接触,正好利用这个好时机趁黑暗搞点小动作,彼此表达那份心中的情意。除了演电影,剩下的热闹就是大队的文艺演出了。虽然当时没有电,电影队有发电机,“突突突”的发电声音中,看着银幕上的故事,演出效果丝毫不受影响。当时,各村都有文艺队,农闲时都演些自编自导自演的节目,无非就是对口词、三句半、快板、歌舞什么的,能排大戏的不是很多。表叔能编导出《顶风记》这台大戏就尤其显的稀罕了,为此招来了十里八村的人们来看热闹。演出的舞台就是村里的主席台,那是用石头砌的一米多高的大台子,台子后边砌了一堵高墙,刷上白灰,再画上毛主席的画像。无论村里有什么重大的活动,都是在这个主席台上举行,演电影和演节目更是离不了这个主席台。

  舞蹈《延边人民热爱毛主席》是表叔帮我们编导的节目,跳鲜族舞蹈是很新鲜的事,可演出的服装就让我们为了难。那时家家生活都很困难,只能在过年时才做一套新衣服,平时都是老大穿小了的给老二,老二穿小了再给小三,几乎都是补丁落补丁的。有些家连过年都做不上一套新衣服,别说是花钱做演出服装了。表叔给我们借来的演出服装是又大又肥,我们根本穿不了。没有演出服装,演出效果肯定要大打折扣。这次我们的节目下了很大赌注,就是想把大队的文艺队给盖了,没有服装怎么可以哪?当时急得我几乎要哭鼻子了,还是表叔有办法,用彩旗为我们做了演出的服装。一面彩旗围成筒状,再用别针别住,用彩绸带结成飘带结挂在胸前,一件漂亮的鲜族服装就做好了。还是表叔有办法,没有他解决不了的难题,那年代什么物质都奇缺,唯一就是红旗不缺。当我们都穿上漂亮的鲜族服装亮相在舞台上时,台下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我们这些平时的灰姑娘一下子就成了美丽的白天鹅。表叔亲自给我们在台上伴奏,我们如痴如醉在台上尽情的跳着,当我们最后在舞台上做木偶的造型时,我们木偶般动着胳膊脑袋,就连耳朵也一上一下的动,一下子把台下所有的观众都征服了,那可是表叔教给我们的绝活呀。我们如醉如狂尽情的挥洒着,我头一次体会到成功的喜悦。也就是从那一天起,我们几个正式成了大队文艺队的骨干台柱子,那个舞蹈成了保留节目,是每演必跳,我的领舞也就出尽了风头。


  作者简介:

  范彧,辽宁省作家协会会员,海城市散文协会主席,海城市作协副主席。作品散见《中国作家》《山东文学》《短篇小说》《岁月》《佛山文艺》《西藏文学》《鸭绿江》《辽河》《人民邮电报》《人民武警报》等报刊杂志。共创作发表小说散文诗歌一百五十多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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