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年味越来越淡了,这是不争的事实。囤购好吃的、买新衣买新帽、洒扫除尘、蒸馒头,过年四部曲里的前三部,在生活水平越来越好的今天,已经变得不再隆重。也就在这热腾腾,白花花的蒸馒头里,还能寻找到些许年味。

说起蒸馒头,便想起了和馒头有关的记忆来。

                                                  (一)

      记得小时候喜欢看母亲做事情。看母亲坐在巷子里一边和婶子大娘们唠嗑,一边纳鞋底;看母亲给生病的鸡做手术,用剪子把鸡嗉子剪开,把里面残留的食物剥离,洗净,再缝合,然后烧一撮棉花,把灰糊在伤口上。做了手术的鸡歪倒在地上,扑棱几下翅膀,竟然也就那么活下来了。现在想来,不打麻药,直接手术,还能活下来,真的应该叫它“鸡坚强”;看母亲擀面条;看母亲踩缝纫机;也看母亲和面,蒸馒头。

       很多时候,很多事就是在这看中,不知不觉学会了。这蒸馒头就是在这看中学会的。不过唯一没有学会的,就是给鸡做手术。不但不会给鸡做手术,连杀鸡都不敢。

       十多岁时围着母亲看母亲和面。母亲会一边和面,一边给我念叨:和面要三净。面净、盆净、手净。意思是,和面的好手,面和完了,面是水润光滑的,像人的脸皮一样干净。盆是干净的,不沾一点面块。手是干净的,不带一丝面点。

       看的多了,便想试试,看到母亲和面时,便自告奋勇的要一试身手。我和面时,母亲会在一旁指导。说水要一点点的加,否则倒多了,便和不成面团了。和面的时候,要一边和面,一边沾水清洗面盆。和着和着,盆被一点点的洗干净,手上的面也被一点点粘到面团上。最后,面、盆、手,达到三净,便大功告成。

       记得十四岁那年,有一次和面惹出一个不小的麻烦。那次和面时,发现盆壁上沾着绿豆大一块干面片。可能是上次和面留下的,已经干结成薄薄的一片。

       我用指甲想把它抠下来,没成想,薄片如刀,一下子卡进了指甲里。当时只那么疼了一下,并没当回事。继续和面。没想到的是,到了晚上,指甲里开始隐隐作疼。夜越深,疼越甚,疼到后来坐立难安。睡不着,便起床走到院子里。记得那一夜的月亮特别的亮,大概是十五,或者十六吧!月光洒在院子里,把所有的物什都照的一清二楚。父亲和母亲都已经睡了,院子里特别的安静。起初,我搬了把小凳子坐在门口。后来疼得实在厉害,便在院子里来回的踱步。

       我家房子前面是生产队的菜园子,再往前是一大片庄稼地。菜园子的水井旁有几棵柳树。那一晚的后半夜,柳树的方向传来一阵阵猫头鹰的叫声,像小孩的笑声,颇为瘆人。民间有一种传说,说猫头鹰是一种丧鸟,它一叫准没有好事情。出于恐惧心理,不敢再在院子溜达,躲进了屋子里。但那叫声持续不断,黎明时方离去。

       多年后回忆起那晚,还记得月光如水,猫头鹰的叫声恐怖瘆人,而我整整一宿没睡。

        天亮后,告知了母亲,母亲带我找村医诊治。医生拿了一贴黑乎乎的膏药贴在了指甲上。此后的几天,疼痛越来越轻,但异味越来越重。一股腥臭味从包裹的伤口里散发出来。直到有一天大姐夫来家,给姐夫说起手疼的事。姐夫看了我的手后,说,马上带你去医院。

        就在当天,姐夫带着我到医院,医生拆掉膏药,看了伤口说:小姑娘不知道疼?这指肚上的肉已经烂透了,再往下烂就到骨头上了。骨头一烂,你这手得截肢。一声“截肢”吓得我一激灵。疼,当然疼,只不过我能忍,总想着忍几天,就会好了。根本没想到那么严重。

        现在看来,太能忍并不是一件好事。

        医生马上安排手术,剥去整个指甲时,并未感到疼痛,因为整个手指已经溃烂,指甲轻轻一动便掉了。我这时才明白,手上的异味,原来是肌肉溃烂发出的气味。之前并不知道原因,只是一次次给母亲说,这手好臭呀!

        做了手术的手指,半个月后慢慢痊愈,指甲也在后来的日子慢慢长出来。长出来的新指甲和其他指甲略有不同,但好在它是健康的。每每想起这件事,都非常感谢大姐夫。若不是大姐夫那天当机立断带我就医,这手指或许就真的保不住了。想想都后怕。

       再后来,每逢和面时,母亲都会说,千万别抠面盆啊!我自然是再不会抠面盆了。这血的教训,我会铭记一辈子。

                                         

                                               (二)

       说起蒸馒头,脑海里一直留存着一个场景:一个小小的身影在吃力的揉着面团。这小小的身影是我少年时的玩伴,也是我的邻居。

        她叫芳,小学没毕业,早早的辍了学。她和我一样,也是老生女。她十多岁时,母亲已经五十多岁。她很勤快,也很能干,早早的便学会帮母亲做家务。记着去她家串门时,常常看到她刷锅洗碗收拾家。

        那时还没有自来水,吃水需要去井里担水,所以用起水来,格外的节省。我那时候吃完饭喜欢去找她玩,常看到她蹲在院子里的老槐树下,盛了半盆水,洗锅刷碗。看她一个个的洗净碗,再洗锅,最后洗锅盖。一把高粱苗做成的刷子在她的手上,像一件兵器一样被舞的上下翻飞。

       别看她个子小小的,但手下挺有劲儿。印象最深的是她蒸馒头。那时蒸馒头都要二接面,发好的面团里要加进很多生面粉后,使劲的揉面,揉到整个面团光滑发亮。揉面是个力气活,而揉硬面团更是费力气,但这样的面团切出来的卷子(揉出来圆形的叫馒头,切出来的方形的叫卷子)更有型,蒸出来后也更有嚼劲。芳便常常揉这样的硬面团。

       记得有一次说给母亲听,说芳切的卷子像砖块一样有棱有角。母亲说,从小看大,芳长大后一定是一个能干的人。

       后来我们搬了家,从村中心搬到了村南头,离得远了,加上我后来上了初中,渐渐的便断了来往。后来听说芳的母亲得了肺炎,不久便过世了。同一年,母亲也得了肺炎。母亲和我一样能忍,身上难受,但不耽误干活。直到有一天姐夫来家,看到母亲坐在火炉边,缩着肩膀,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姐夫问母亲怎么了,母亲说冷。姐夫一摸母亲的额头后,马上说,今儿跟我走,到医院看看,你这不是冷,你这是在发烧呢!

      姐夫那天把母亲带走了,十多天后母亲才回来。痊愈后的母亲精神很好。后来母亲曾说过多次,是姐夫救了她一命。如果芳的母亲当时也诊治及时的话,也不会早早的去了。

       芳成年后,嫁到了本村,小伙子我也认识,挺老实的一个人。

       再次和芳相遇是我结婚生子后。有一次回娘家,路过一个街口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应了一声,但车并未停。只听身后传来一个声音:真的是你?怎么瘦的脱相了?后来才知,说话的人是芳。

       是的,那一年是我一生中最瘦的一年。初为人妻,初为人媳,初为人母,新角色的不适应,一度让我暴瘦三十斤。“脱相”这个词,也是因为芳,第一次让我认识了那一年的自己。

       又过了多年,有一次回家时,路过芳的门口,特意停下车子,敲开了芳家的大门。大门打开,看着面前陌生的面孔,我说,我找芳。她说,我就是,你是?我报出名字后,她一下乐得跳起来,一把抱住了我。那时的我们,已是人到中年。

       谈话时才知,芳有两个儿子,大儿子半年前在工厂上班时,因为突发事故,不幸去世。听到这个消息,我不知该怎样安慰她,只是用力的抱住了她的肩膀。芳很坚强,说这事时情绪并未有多大波动,也许是强忍着的吧!

        后来再听到芳的消息时,说她又生了一个女儿。算来,现在也该有七八岁了吧!

        我们后来一直再未见过面,但我偶尔还会想起她。想起她在槐树下洗锅刷碗,想起她小小的个子揉面的背影,想起她切的有型有款的卷子。


                                                   (三)

       母亲在世的时候,每年腊月一过二十,娘便通知我们姐儿五个:记得都来给蒸馒头哈。每年腊月二十五,是我们家雷打不动的蒸馒头日。

       母亲康健的时候,母亲会在二十四晚上临睡前,和好两大盆面,盖上锅盖,锅盖上蒙上小被子。到了第二天,姐妹们一个个陆续赶到。有择韭菜的,剥葱的,和面的,捣豆子的,哥喜欢吃菜包子,所以每年除了蒸豆馒头,还会蒸些菜包子。

       四十岁之前,每次蒸馒头时,我基本上都属于“打酱油”的。出力的活轮不到我干,反而是包豆馒头时,不是这个姐舀了一勺豆子,喊我“五闺女,来尝一口。”就是那个姐舀了一勺豆子,喊我“馋丫头,快来吃一口。”姐姐们都知道我爱吃甜食,所以包豆馒头时,这里吃一口,那里吃一口,是每年的固定节目。

        在姐姐们眼里,四十岁的我,依旧是她们眼里长不大的孩子。

       随着年龄的增长,姐姐们的年龄越来越大,后来的几年,我渐渐的变成了主力军。我会在头天晚上和好面,学着母亲的样子,将和好面的面盆放在暖气旁,盖上一个小被子。到了第二天,主动承担起和面的任务。

       有时哥在家时,会把一大坨的面团放在案板上,然后拿出一个长长的擀面杖,放在面团上,我扶这一头,哥扶那一头,一起用力压面。起落一致时,每次擀面杖落下去,面团上便会压出一道深沟来。偶尔也有起落不一致时,一个要抬,一个要压,擀面杖的力道便会减弱很多。不过这样的时候很少,大多时候,我们配合的还是很默契的。

       姐妹们在一起,一边干活,一边唠嗑,说说笑笑。母亲便坐在沙发上笑眯眯地看,不定谁会逗母亲几句,母亲的笑意便更深了。

       这样的蒸馒头一直持续到五年前,因为母亲的离世戛然而止。姐妹们一起蒸馒头,一起欢乐的日子也一去不复返。

       不过每年一到腊月二十五,我还是会不由自主想起姐妹们一起蒸馒头的快乐,想起坐在沙发上笑眯眯的母亲。

       今天是腊月二十五,是往年回娘家蒸馒头的日子。娘家是回不去了。能做的是在家蒸馒头。在低头捣豆子、切韭菜、揉面、包豆包时,脑海里不止一次涌出一路走来所有和馒头有关的记忆。

        黄昏来临,看着桌子上热气腾腾,刚出锅的馒头,思绪涌动。特撰此小文,来怀念我的青春,和与馒头有关的欢乐时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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