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季某,上世纪40年代出生于美国,在美国从小学读到大学,毕业后在好莱坞某电影制片公司谋得剪辑师职位,悠哉游哉地从事着自己热爱的电影行业工作。1964年30多岁时,在兄长的劝说下回国发展。曾在北京某大电影制片厂工作,因有海外关系,调到我国西北某新建的电影制片厂,仍担任电影剪辑师职务。

  20世纪60年代中期,社会爆发混乱,破“四旧(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风潮兴起。厂内一些自称“苦大仇深”的工人阶级和贫下中农出身的“造反派”的,不仅把斗争的矛头指向各级领导干部,还到处寻找群众中的批斗目标。他们看不惯那些虽有文化,但出身剥削阶级的知识分子,尤其从旧社会过来的旧知识分子“臭老九”,不断把他们一个个揪出来,任意批斗殴打,关押劳改。他们扬言:不仅要打掉他们的威风和傲气,批倒批臭他们,还要再踏上一只脚,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在这种恶劣的政治环境下,季某这个来自美帝国主义国家,成天西服革履、油头粉面的资产阶级分子,更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尤其看到季某开门时必用手绢,说话时必有英语的做派,更觉有气。批他时又找不到任何“反动”言行,在贴大字报对其谩骂式的攻击之后,觉得他应该到农村去彻底改造,最后竟将他扫地出门,押送原籍,交给贫下中农去监督教育了。

  这位本在国外有大好前途的好莱坞电影剪接师,竟被发放到太行山里偏僻的山村,当一个不会种田的村民去了。

  村里老书记和民兵队长,见到这个被押送回来,瘦弱文静的陌生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押送人说他是40年前离去的本村地主季某某的儿子。老队长有些疑惑:季某某几十就举家离开村子去美国了,在国内怎么会有这么年轻的儿子?押送人员说这个人是在美国出生,后来经在中央机关工作的走资派哥哥要求回国的。老人们不信:“他爹是高个子,这个儿子怎么这么瘦小?”

  押送人员说:“没错,他自己写的籍贯就是这个村。”

  民兵队长疑惑地问:“你爹是季某某?他现在怎样?”

  “先父已经过世十多年了”。

  老主任叹惜后,说:“当年,我曾在季某某家当过长工,当年东家差不多也是他这个年纪,长相是有些像。我作长工时,一年到头吃住在他家,像一家人,错不了,收下吧。”

  押送人走之前,还反复叮嘱,一定要严格管教这个美帝培育长大的“地主崽子”。

  村民们听说了,纷纷来看望这个新村民。

  奇怪的是,来的多为老人,他们有的端着饭菜,有的扛着粮食菜蔬,有的邀他去家里。

  这让村里的年青人非常不解,有些人向队干部提出质疑,说老人们的立场有问题,怎么对地主分子这么热情关怀。

  德高望重的老书记虽然也被罢了官,但他光荣的革命历史无人敢否认。他对前来观望的乡亲高声说,他爹就是我们老人常说的季恩人。当年我讨饭来到这个村的,是他爹收留了我,没有他爹,我就会饿死在村里了,当时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了,倒在他家门口。

  一个留着胡子的长者接着说:“不光没你,也没有这个村,更没有现在的村里人了。40多年前那场大旱,百日无雨,老阳烧得地面都能冒烟。十里八乡的村民烧香磕头、求拜老天爷开眼,下点雨,救救我们。秋后还是颗粒无收,各村能动的都出去讨饭了,不仅十户九空。甚至十村九空。鸡犬不存,连鸟都不在村里落。不能出去的只有上吊、饿死两条路。他爹在省里有官职,太原有买卖店铺,平时不在村里。看大家实在没法活下去,不仅把积攒的粮食全拿出来分给了大家,甚至把先祖留下的宅子也贱卖了一半,还把在省城赚的钱分给大家。咱们村没有一家离散、也没有一人饿死,平安度过了那个灾年。他爹办完了这件善事,没等回报,全家离开了村,一去不回,我们再也没见到他。

  老书记对季某说,你爹走后,房地荒废,由长工们继续住在你家,照旧种着你家的地。解放初土改时,你家多年没有人在村里,也找不到地契,地都被当作无主的土地分给村民了。来人怎么说你是地主崽子?

  季某:他们问我在老家有没有地,我说有过,他们说那就是地主出身了。

  老书记断然说:人嘛,不能忘恩负义。恩人的后人落难了,我们不能亏待他。既然来了,大家要帮他,不要委屈了他。

  民兵队长对季某说:“不管他们怎么称呼你,从城里下来的,都是下放干部,当然是队里照顾的对象,生活方面队里都包了。农活你不会做,愿干就干点,不愿干就呆着吧。

  就这样,季某在老家生存了下来。

  数年后,当年劝他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的哥哥,得到解放,恢复了在中央机关的领导职务。虽然数年没有音讯,哥哥仍牵挂着他,觉得有愧于弟弟,到原单位打听他的下落。

  当哥哥找到老家,见到季某时,几乎惊掉下巴,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本来瘦小孱弱的兄弟,经过农村的苦熬,一定不像样子了。结果面前的弟弟竟白白胖胖,体格更壮,好像个子也长高了不少。他伸出自己在干校劳动过的粗手给季某看,说这才是农村劳动过的手,你的手怎么没什么变化?

  季某说。村里没让我干什么重活儿,劳动只和妇女在一起。

  哥哥不解地问:“为什么?”

  季某讲起父亲在灾荒之年,对家乡倾囊相助的往事。老乡知恩图报,在乡亲们照料下,他一点罪都没受。在农村吃着新鲜的粮食蔬菜,呼吸着清新的空气,也没人打骂欺负,大家和和气气,过着和和美美的日子,自然身体就健壮多了。在单位时一天到晚担惊受怕,现在,让我回去我还不干呐。

  哥哥感动得热泪盈眶,感慨地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难得你这个“臭老九”有此幸运。先父如果还在,肯定也想不到当年的一个善举,几十年后回报你身上!老话所说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不到!太对了!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我中华民族的美德,竟在淳朴的农民身上得到了体现,尤其是在那个是非颠倒的年代!

  季某文革后被召回原单位,迅速办理了离职手续,在亲友的相助下,又回到了出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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