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了,我答应过她,带她回老家。

  朔风凛冽,雨雪交加,长路泥泞,一步一倾。我和母亲走在前面,大妹紧随其后,她手里撑着一把红伞,红伞刚好在我和母亲的头顶……

  老家,这一次的路是那么的漫长。一阵寒风吹来,凄冷的雨水躲过红伞,将母亲淋湿了一大片。我扯了扯雨衣,把母亲裹了又裏。我把母亲抱得更紧了,她可以听见我急促的脚步声,也可以听见我剧烈而悲伤的心跳声。我不想,也不敢让母亲再受到一丝风寒。尽管她已历经了七十多年的风雨,尽管她如今已不再害怕风寒。

  “母亲,过桥,快到家了。”每过一座桥,我都提醒母亲,我要她知道,回家要经过多少水域。几十年了,母亲念念不忘的老家,它还好吗?

  说起老家,它既不是豪门别墅,也不是深宅大院。它就是一间半平房,加上一个小小的院落子,和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

  六十年代末,我们一家五口住在一个不足十二平米的旧仓库里。七十年代末,父亲从县委大院回到原单位,几经申请才分到一间半平房和一间厨房,总计也不过二十八个平米。

  老家坐北朝南,面水背山。门前,淮河日夜静静地流淌;窗后,依稀可辨荊山上当年学大寨垒起的梯田。

  面对这来之不易的住房,看着日渐长大的四个妹妹,我实在找不出喜悦的理由,有的只是今后七口人窝居生活的无奈。父亲站在院中低头无语,仰天长叹,倒是母亲心胸宽广、知足大度,她盯着父亲说:“老头子,发什么呆,赶快收拾收拾,咱只要心宽不要屋宽。只要把几个孩子熬大了,什么样的房子住不上。”这就是我的母亲,那个时代典型的中国女性。

  老家终于在眼前了。母亲,我们回来了。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一把锈迹斑斑的门锁无声无息地垂挂在大门上,锈死的锁孔如同被浇铸上一般。老家就在跟前,我和母亲却不能进门。邻居二哥拿来一把铁锤,在几声咣咣的重击下,门锁终于开了。

  门,在一声沉重的呻吟中被推开。院里一片荒凉与破败。没膝深的枯草,散发霉味的败叶,坍塌院墙的破砖碎石,随处可见的野猫飞禽粪便……抬头看,一丛丛高可抵胸的野“黄蒿”,在正房的瓦缝隙中迎风站立,完全掩盖了青瓦屋顶的本貌。布满蜘蛛网的屋檐下,几棵“拉拉藤”和“爬墙虎”,漫延覆盖了包括门窗在内的所有墙面。

  面对如此苍凉萧索的景象,我不敢相信,这就是母亲魂牵梦绕的老家吗?母亲呀,这里到底有什么值得你牵挂留恋的呢?

  我把母亲放下来,盒子里的母亲安静地躺在老家里。风从正门进来,看了一下母亲,不作声。邻居们也陆续地来看母亲,老屋里站满了人,老屋更小了。我陪着说话。他们与其说来看母亲,不如说是来看我们。他们说着母亲原来的事,说着我们原来的事,说着他们和母亲的事,也说着他们和我们的事。

  一瞬间,所有的往事被翻起,被装订成册。在那个没有精神生活,物质商品又极度匮乏的年代,父亲一年年苍老,妹妹们一年年成人。父亲不在身边的日子里,为了贴补家用,是母亲带领我们上山砸石子。有一次,一块砸飞的石片将母亲的额头划开一道血口,她仅在涧沟里用水洗了洗,抓起一把石粉敷在伤口又继续干活。

  “我要结婚了。”1982年4月的一个清晨。当我说完这句话时,父亲低头不语,母亲默默无声。是呀,婚房设在何处?婚后何处栖身?半晌,母亲昂起头,用坚定的目光对我说:“结吧,我来安排。”从此,原用作厨房的一间八平米的小屋,便成了我们夫妻三十五年婚姻的见证。

  我回忆着,在老家的屋子里溜达,看看这,看看那。在老家岁月的河流里,一切都被打捞起来,老家是一部留声机,母亲不能没有老家,老家也不能没有母亲。我似乎懂了母亲,她一辈子牵挂的老家,是她的根,她的魂。这里有父亲的气息,有我们兄妹成长的足迹,有她半生的操劳。

  从公墓回来的路上,我一次次回头看母亲,她在山林的树荫下,安然入睡。老家,就在她的不远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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