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问李家渠公社的知青,当年在延安插队时,哪件事最难以忘怀,估计都会说,是刚去的那年五月十一日遭遇的一场大暴雨。因为那场暴雨,使我们失去了同去插队的队友——沈永兰。

  沈永兰是北京2万6千多名赴延知青中倒在延安黄土地上的第一人。她的名字在延安知青纪念园中名列第一位。从离开北京算起,到她遇难的这一天,仅仅过去了100天。

  一九六九年五月十一日,是个不堪回首的日子。

  那天下午四点多钟,知青们正和老乡一起在黄土高原坡地上的山沟里耕作。突然阴云密布,雷声滚滚,瓢泼大雨骤然而至。荒脊的山坡顿时一片昏暗,雨点倾泻般从天而降,砸在头上生疼。山上瞬时一片泥泞。在雨水的冲击下,黄土变成泥流,随坡而下,向山下奔流。

  光秃秃的高原一望无际,哪有避雨之处。正在耕作的老乡和知青们都被淋得浑身湿透。乡亲们惊惶失措,不等队长吩咐,立马冒着暴雨,向山下狂奔起来。知青们不知深浅,并不着急,还奇怪老乡为何拼命逃窜。队长紧张地赶着知青说:“快个,快个。大水冲下沟,就回不趷了。”

  走惯山路的老乡奔跑如飞,连走路蹒跚的老人腿脚也利落起来。人们顺着山坡跌跌撞撞地溜下山。由于坡陡,知青下坡的脚步跟不上老乡,纷纷落在后面。

  这一天,是我队杨根昕同学的生日,我们留下他做饭,另外三个女生和我一起上山劳动。看着老乡惊慌而逃的样子,三个女生笑出了声:无非是下场雨,至于吗?反正已经湿透了,何必着急。毛主席不是讲,要在大风大浪里锻炼吗!她们索性放慢脚步,齐声高歌起来,“下定决心,不怕牺牲……”,语录歌声在雨中飘荡。看着她们潇洒豪迈的样子,我觉得也太“小资”了吧,老乡们奔跑必有原因。

  那天劳动的地方就在住处对面附近的山坡上,我和老乡很快跨过沟,跑回窑洞。天还是那么暗,雨还是那么大。不大工夫,只见山上的水顺着山沟咆哮着奔泻而来。高歌的女生在山洪到来的一瞬间,抓住沟边的树杈,登上沟沿,躲过了水头。洪水如一堵高墙般扑面而来。沟边的土坎在洪水冲击下,一块块被剥离,掉入水中,汇入洪流,顺流而下,急速向沟底奔去。两侧沟沿的土块继续坍塌,冲击着下面的沟沿。洪水中夹带的树枝等杂物随水面起起落落,犹如冲浪。平时只流着清澈山泉的小山沟,竟然汇成滚滚的巨浪,轰轰隆隆,浩浩荡荡,摧枯拉朽,以不可抗拒之势向山下奔流,冲向山外,归入波涛滚滚的延河。

  我住的窑洞就在沟边,惊心动魄地目睹着汹涌的山洪,耳听着轰鸣的水声,感受到大自然不可抗拒的威力。来不及回家的老乡也聚集在我所在的窑内,他们惊魂未定的表情和死里逃生般的庆幸心情,让我感到事情很严重。

  晚上八点,各家收到公社有线广播发出的通知,号召延河两岸社队的共产党员和社员,到延河边搭救落入水中的人。此时的延河,已达没顶之深,上游倾泻下来的洪水中,夹带着大量的树干、树枝、石头、木块、各种建材及杂物滚滚向前,不可靠近。黑灯瞎火的,伸手不见五指,谁敢投身到那滚滚的激流中去。

  晚十点,公社广播站又发出紧急通知,说高家沟的北京知青沈永兰被水冲走,现已失踪,让沿途村队在沟边寻找。高家沟所在沟与我们村相邻。沿沟而上,有四个村,其最深处就是高家沟。那里有八中同学张征、陈江一,还有张征的哥哥张路。女生都是女八中的。由于远,我没有去过那里。听到广播,我的心揪起来,被这么大的洪水冲走,恐怕凶多吉少!

  第二天,洪水退去。传来噩耗,在离高家沟不远的沟槽边,发现沈永兰的遗体,一块大石挡住她,一夜的冲击,已使人气息全无。当时人们都去下面的洪流中寻找,没想到她还在沟中。

  我们响应毛主席的号召,来到最艰苦的延安,繁重的劳动,粗糙的饭食、极其恶劣的居住条件已经让我们的心理几乎崩溃。没想到还会有生命之危。仅到延安三个多月,就失去了一位同来的队友。

  又过几天,公社通知,将在高家沟举行沈永兰追悼大会,要求所有女八中同学参加。我和队友杨根昕正在犹豫是否也去,前队的三个男生已经来到门前,他们说虽然不是八中的,但我们是同来、同命运的北京知青,这事必须去。于是我们一起朝沟里的沙家圪崂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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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家沟所在的王庄沟与我们沟平行,但沿我们村所在的沟上行,翻过山梁,也可以到高家沟。从山上往下看去,村里已经人山人海。一百多北京女八中的知青从方圆十几里的各村汇聚在这里,小小的村庄顿时熙熙攘攘。我找到张征、张路、陈江一,才知道当时沈永兰差了一步,当她跨越沟底时,滔滔洪水铺天盖地倾泻下来,会游泳的同学,挣扎着靠上岸,可能沈永兰不会游泳,被水卷走。天黑什么也看不见,大家打着手电都到下面去找,错过了机会。

  追悼会开始了,专门赶来的沈永兰的父亲还未开口,已泣不成声。我们只看见他在哭,嘴里反复喊着“女儿啊、女儿……,讲的是什么却听不清。是啊,把女儿送往延安,仅三个月就永远失去了,作为家长,怎不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在全场女生震天般的哭声中,所有同学排成长队,顺序围绕着打开棺盖的棺木,瞻仰沈永兰的遗容。

  呈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酱紫色的涨得很大的面庞。可能是洪水冲击的缘故,也可能是防腐药品所致。这张变形的脸,是我见到过的最恐怖的遗容,一种莫名的悲哀涌上心头。难道我们积极投身的插队是一个有死亡之危的险途吗?

  后来,不断传来知青因窑塌、坠沟而死亡的消息,沉重打击着我们脆弱的神经。北京不断传来没来延的同学都去了内蒙、东北兵团,其生活条件有保障,更使大家心情低落起来。

  入冬后,陕北的贫困状况经冯庄公社插队的周秉和,传到敬爱的周总理。而知青的生活的窘境,经周秉和与我公社何立群同学告知周总理,知青问题严重到已有人付出生命的严重事实时,总理极为震惊,深感惋惜,决定中央出面解决延安贫困和知青的问题。

  周秉和回忆向周总理汇报延安情况时这样写道:

  一年后,我从陕北回京探亲来到中南海西花厅,向周伯伯直言不讳地说起自己在延安插队的感受,以及知青工作中的存在的诸多问题,引起周伯伯的极度关注。于是,周伯伯要求再找一两个插队的知识青年来谈一谈,同时写一份书面材料,一部分介绍知青到延安插队的情况;另一部分谈延安当地人民的生活情况。于是,周秉和找到了曾在总理身边工作过的秘书何谦的女儿何立群,她当时也在延安县李家渠公社插队,是北京八中68届的初中生,总理对她也很熟悉。当时的书面汇报材料是周秉和与她一起汇集情况,由周秉和执笔,何立群负责抄写,用了整整3天的时间完成的。周秉和与何立群的汇报是在西花厅总理的住所进行的,邓颖超也在座。何立群说:“火车刚接近西北地区,满眼是高高的黄土坡和稀疏的窑洞,根本就看不到房屋。从铜川换汽车到延安,第二天卡车送我们到李家渠公社,贫下中农用马车接我们到高峁湾大队。刚到队上,晚上没有电灯,窑洞黑得吓人,有几位女同学就哭了起来。”邓颖超紧皱眉头开始详细询问。


  周总理非常详细地询问了知青工作中存在的问题,何立群说,最主要的问题是知青生病后无人照应,女八中高一的一名女生,因患斑疹伤寒,高烧不退,知青们赶了几十里路送她到延安县医院,住院后又轮流看护;还有一个女生因发山洪淹死了,当时水不深,只是身边没人,死后很久才被发现。总理听后连连说:“怎么会这样!”


  在周总理的安排下,1970年3月26日,国务院以《延安地区插队青年工作座谈会纪要》的形式,要求各部委给延安投资建小钢铁厂、化肥厂、农机厂、水泥厂、卷烟厂等,加快延安建设,改变穷苦落后面貌。并赠送了一些农机设备,使延安农业生产得以提升。

  同时,要求从北京调1400多名干部到延安,分配到有知青的生产队,把北京知青的事管起来。后来又把中国农业大学下放到延安,带动农业发展。解放军总医院也把延安作为战备的后方基地,派医疗队进驻延安……一系列的优惠措施使延安走上了快速发展的轨道。

1612397181111181.png1612397205108508.png  北京干部到延安后,派驻到各级机构,不仅有驻地区、县、公社的北京专职干部,更多的干部深入到各知青点。到我们公社的是北京机械仪表局系统的干部,由陈启伦(市机械仪表局财务处长)、李俊渔(北京电机厂厂长)带队,而相邻的冯庄公社,派去的是北京公安局的干部。北京干部来到知青点,和我们同吃同住,规定周日必须休息一天。还组织知青参加拉练、参观、听英模报告,以及传达学习中央有关文件。由于知青所住窑洞都是老乡的废旧窑洞,有人被塌窑压死,还组织各村互查,同时对知青的下乡经费进行核查,查出大量挪用、贪污的现象。知青有人管理,一些违法乱纪现象就得到控制,一些迫害女知青的当地干部也得到了逮捕法办,同时加快了知青的招工分配,知青招工的名额掌握在干部手中,也不会被当地截留了。

  中央对延安和知青的关怀,是改变我们生存条件的起点。比起其它地方插队的同学,延安知青较早得到安置。据当兵复员回到村庄的知青何世纪讲,他74年回到公社时,300多人的知青队伍已所剩无几了。

  看到文革结束后,云南知青集体跪求安置,兵团战士以“病退”为由回京待业的情景,相比之下,我们真是幸运得多。

  沈永兰的罹难,是知青队伍的不幸,但带来中央对延安建设的高度重视,延安建设走上了快车道,知青处境得到整体性的改变,也是想不到的。就凭这一点,沈永兰的名字就应载入延安的史册。

  改革开放后,延安面貌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尤其大油田的发现和开采,封山护林的政策,使农民生活很快达到小康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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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我们时常怀念沈永兰的时候,却传来极其令人气愤和悲痛的消息。她埋葬在高家沟的坟墓竟被人打开,将遗骨去与他人合葬,完成当地流行的“冥婚”去了。延安虽然经济发展很快,但旧观念仍然暗中流行。未婚男子去世,一定要找一个未婚去世女子合葬。寻求“冥婚”尸骨的价格为3至5万元。有人为赚这个钱,竟打起沈永兰的主意。

  悲愤之余,我想起鲁迅的《药》,烈士牺牲的鲜血,竟成为愚昧民众治病的偏方药剂。愚昧的传统观念,经过80多年老区的红色教育,历经几代人,仍未失传。

   期待现代文明的劲风吹散封建迷信的阴霾,延安的明天会更好。


  2018.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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