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困到极限,老乡们对知青的到来,内心是十分担心的。

      他们认为,队里的土地没有增加,产量又低,一下来了十几、二十号人,这些人什么都不会,来了只能是分本来就产量很少的粮食,也就是要从他们嘴里抠口粮来了。尤其女生和低年级同学多的生产队,老乡更是失望,认为连当个壮劳力都指不上了。所以,除队里干部对知青关心外,老乡基本上是冷眼观望的态度。

      知青刚去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各种困难扑面而来,让知青难以招架。而能为老乡做的,无非是开会念念文件、给老乡读信写信之类体现知青价值的事。

      老乡都是实用主义者,没有确确实实的好处,是不会对知青感冒的。如何改变老乡的认识,是知青能否站住脚的关键。

      没想到,从“头”做起,成为打开老乡心结,和他们拉近关系,甚至成为离不开的关键。

这个“从头做起”竟是为老乡们理发。

      上中学时,开展学习雷锋活动,雷锋为战友理发的照片引起同学的兴趣。同学们纷纷效仿,集资买来理发推子,在班里相互理起发来。最初,理不出其他“发型”,只好都推成了光头。文革中,光头成了中学生“兴无灭资”的标志,某些“极左”的女红卫兵,甚至也推了光头,以示“革命”到底。

      下乡时,知道理发必不可或缺,走之前,我专门去厂家买来理发专用的理发器(俗称“推子”),带到农村。我们村两名男生,相互理发,自己解决了头发长得长了的问题。虽然镇上有理发馆,有了推子,我们自然不会去光临。

       男知青们知道后,有专门来理发的,也有来串门时就势理一下的。见面首先就是相互理发。发式呢,不约而同,都推成光头。推而广之,延安所有男知青都成了光头党,用北京话说,都是“秃瓢儿”。走到街上,远远看到一水儿光头的青年走过来,就知道是北京知青来了。

       光头,加上军式上衣、懒汉鞋,就是知青的标配形象。

      老乡们第一时间发现知青有这一“特长”。

      村里会理发的人很少。老乡没有推子,所谓理发就是用剃头刀刮去头发。剃头前,先将头发弄湿,从上面开始,由远及近,以回拉的方式,慢慢下刀,一边刮,一边用另一只手将刀上的头发捋掉。一行行顺序将长发刮去。刮时不免碰破头皮,血流不止。此时剃头者会自嘲:不刮出血的,不是好剃头匠。

村里男娃娃们头发长得很长了都不去理,像头上顶了一个黑色的毡帽,也不嫌热。再长就像乱七八糟的荒草了。几个月都不洗头的娃娃们,头发里沾上了不少尘土和汗渍、油腻,与来村要饭的肮脏的乞丐几乎没什么两样。

      知青会理发,竟给老乡带来意外的惊喜。头发长了去找知青,逐渐成了老乡的共识。

首先,是让知青给娃娃们理发。凡遇天下雨,或知青休息时,老乡就会打发娃娃们到知青窑洞去,要求将头发“去科”。

      至此,知青窑里经常站满了大大小小的男娃们,他们打打闹闹,窑洞失去了宁静。

       我没有剪子和梳子,只有一把理发推子。只能让娃娃们与知青一样,一律推了个光头了事。

      推掉头发,就会看到,娃娃们露出的不是头皮,而是一层厚厚的结了痂般的污垢硬壳。它由风干了的、掺杂着黄土、汗渍、油垢的混合物构成,已经完整地将头顶严严实实包住了。村里用水虽然要到水井去挑,但也不像其他村落那样需翻山越岭,更不像深山的村里那样,用驴驮水。只能说,不讲卫生的生活习惯使娃娃们的脑袋长上了这层“壳”。

      给娃娃们理发,不可避免地会带来虱子、跳蚤沾身的恶果。

      推头时,我右手握着推子,左手用中指尖轻轻按住娃娃的头。推掉头发,动了虱子、跳蚤的巢,必然会有虱子爬出、跳蚤蹦出来。它们出来后,首先爬到、蹦到理发者的手上、身上。尽管小心防范,也在所难免。经常眼看着虱子已经爬在按头的手指上,而看不见的跳蚤更是已经跳到了自己身上,藏了起来。

      娃娃们藏污纳垢的头发,加大了剪动的阻力,让理发推子难以剪动。所以,每次理完发,都叮嘱他们,回去洗洗头,不洗下次不管了。

      光秃秃的头使男娃们结束荒草般的发型,显得精神了。理发没有痛苦,不会流血。理完了发,娃娃们清清爽爽地离开,回到家里,家长也很高兴。娃娃们也不再等头发老长后再来打理,知道主动来找知青理发。理发频率高了。理完发,就叮嘱他们去洗。说得多了,引起家长的注意。男娃们头上带有的污垢“盖子”也逐渐消失不见了。

      娃娃们来理发,大人们不放心,会经常来探望。后来,娃娃家长、中年后生和青年人也加入要求理发的人群中,这就加大了我们的劳动量。往往干不了多一会儿,就会胳膊发酸、难以抬起;手指无力,难以握住推子。需两人倒换操作,才能继续理下去。

      再后来,老人们也来凑热闹。尤其雨中歇工时,喜欢用刀剃头的老人也在知青窑里用剃头刀摆开架势,刮起头来。看着他们的秃头上刮破的刀口、渗出的鲜血,感觉会使剃头刀的老乡,其实手艺并不行,只是为省钱,才拿起剃头刀互相理发的。

      至此,我们住的窑洞真成了村里的专业理发室。全部男性乡民,都是到我们这里理发的对象。这个“理发室”只是不定时、不收费而已。

      理发的过程中,和娃娃们聊一聊他们感兴趣的事,后来大人们来理发,可以近距离和老乡说着村里的事,拉着家长里短。聊着聊着,有了共同语言,理发过程中,和村民们逐渐拉近了距离。加上一起在山上劳动,知青不仅能吃苦,还能动脑筋,学起农活儿来比老乡想象的要快得多。

      让知青理发成为老乡离不开的生活内容,知青的作用首次在老乡中得到了认可,知青发挥了不可或缺的作用

      潜移默化,知青的行为举止,使看到老乡看到自己“个人形象”的不足。从“头”做起,不仅娃娃们不是过去那种脏脸、脏衣、脏头的形象。大人们也注意洗头洗脸,有的甚至学着知青开始刷牙漱口,经常清洗衣服,逐渐变得干净起来。

      后来,村里办了小学,由知青担任教师,对下一代的文明教育进入专业阶段。作为教师,知青可以随时提醒娃娃们勤洗头,洗手、洗脸,把讲究卫生的理念“强行”灌输到新一代中。

      再后来,知青不仅胜任了所有农村的工作,而且担任了会计、队长、还学会用新型饲料养猪、新法育薯秧、新品种种植玉米、高粱等。

      想起刚到农村时,老乡看着手无缚鸡之力、毫无生产技能的知青,甚至发出:国家派知青来,还不如给我们“发头驴”的感慨。看到有的村干部盯上了知青的安家费,甚至侵吞、克扣知青的建房款、生活费等,完全把知青当作获取政府资金、截留国家财富的对象。在得到知青带来的种种实惠面前,这些人不知做何感想。

      当我作为黄家河村最后一位留守的知青,离开村民时,我看到了乡亲们依依不舍的目光。有的婆姨竟然说出:“你把我们撂下不管了,我们怎么办啊?”的内心呼声。

       我们以理发等服务为由头,以多种方式,在潜移默化中,给农村带来新的因素,冲击着落后现状,改变着农村传统的生活方式,为农民走向现代化起到了初步启蒙的作用。尤其在知青回京向周总理的汇报延安状况后,引起中央的重视,在财力、物力大力支援了延安,从而使延安的现代化建设比全国提前了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