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来,父亲去世已经有38个年头了。虽然孩子一般都与母亲更亲近,但是由于自己也做了快43年的父亲了,也深深体会和理解做父亲的角色,因此,现在感觉到我父亲也是很优秀的。

父亲的祖籍在河北省青龙县,那是一个有山不长树有地不打粮的贫穷的地方。父亲看祖父难以养活六七个孩子,在他十几岁的时候,听说东北还好混一些,就只身跑关东。一路走来,一路乞讨。有时看哪相当就干上一二年。就这样,在他26岁的时候,在黑龙江省延寿县安山乡兴山村落了脚。他后来说,农民就是喜欢土地,一看到这里的土地黑油油的,踩一脚暄腾腾的,就舍不得挪地方了。

父亲在山脚下用木头和泥巴搭了个小马架子,在附近的山野里开了几块镐头地,春天耕种,秋天收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在他三十几岁的时候,黄木营屯有一个叫张占的,家过的还算富裕,在屯中也算挺有能力和影响的,看到父亲是一个忠厚的能干的庄稼人,就把自己的大女儿嫁给了他,招他为养老女婿,父亲就这样来到了外祖父家,就算成了家。那时母亲才17岁,比我父亲小十多岁。后来父母有了第一个孩子——我的姐姐,就从外祖父家搬出来,自立门户。先是在卧龙屯,后来小日本并屯时,落户在年贵屯。这一住就是几十年,到他81岁去世时,一直没有离开过这块他奋斗过并且养育他的土地。

父亲没念过书,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所以中国农民所具有的性格特点几乎他都有。

父亲勤劳,这是最突出的。解放前,硬是用自己的双手开荒刨镐头地,没有牲口犁杖,这要付出更多的时间和力气。顶着星星出工,戴着月亮收工,有时鸡还没叫,就趁着月亮地捆收大豆,往回挑玉米。每年下来,不但可以自给自足,有时还可以周济更困难的村民。实行合作化、人民公社之后,即使是大锅饭,他仍是像干自己家的活计一样,毫不偷工减料。后来年纪稍微大一些了,生产队让他为集体放牛,一干就是八九年,一直到他不能从事集体劳动为止。由于父亲放牛勤快精心,肯于吃苦,把生产队的几十头牛放养得膘肥体壮,而且数量逐年增多,受到人们的好评和各级领导的表彰奖励。光我记得的就有好几次。生产队奖励过他一头小牛犊,大队奖励过他一双上等牛皮靰鞡(一种冬天穿的鞋),公社奖励过他50元钱。给我印象最深的那是1960年,他被评为县级劳模,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大会,他自然激动无比,兴奋极了。他开完会回来,我也高兴极了,是因为他从会议上带回了几百张的会议材料,材料后面可以用来画画。实行农村联产承包制之后,父亲就已经七十多岁了,失去了生产劳动的能力了。但是在家里仍然不辍劳作,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清晨,在我们还在梦中的时候,他就已经早早地起床,做这做那了。可以说父亲的一生是勤劳的一生。

父亲正直,正直得发迂,一点也不会拐弯。记得那是上个世纪60年代,我可能是10岁吧,在生产队部玩。有一个外地来买牛的,生产队长和几个社员和那个买牛的讨价还价,这中间作为卖方免不了要隐瞒牛的实情,以卖得好价钱。这时,生产队长小声告诉身旁的人说:“看着点,可不能让老李头过来呀,他要是一来,实话一说,我们可就亏了。”是呀,父亲不会撒谎,不会说假话,是人人皆知的了。

父亲关心孩子虽然没有做母亲的那样细腻周到,但是那种爱子之情也是很强烈的,我从父亲那里已经亲身体会到。我在家是他的老儿子了,由于从小得了大骨节病,体弱多病,父亲对我格外关爱,出体力的活都是我的两个哥哥,从来舍不得让我去做。当我患了感冒,躺在床上,父亲劳动回来,还没喘口气,就来到我的头上,用他那满是老茧而满带温暖的大手抚摩我的额头,看看我还发烧不了,并微笑着问我好些了吗,虽然就是这看似简单的一摸一笑一问,我却看出了父亲的舐犊之情。

给我印象最深,叫我难以忘怀的是我上初中时的一件事。1965年,我小学毕业,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全日制的六团中学。那时在校吃伙食,需要自己带米,换了饭票,然后再买饭吃。别的学生都是自己从家里背来,而我呢,身体不好,光是空手走路,二十多里地,就够我受的,别说背东西了。那时的农民家庭根本没有什么车马之类的东西,怎么办?我说我也背点吧,哪怕一次十斤二十斤的,够一个星期吃的。还是父亲疼爱我,一口应承,决定用他的肩膀给我担米。从年贵屯到六团乡,没有公路,全是坎坎坷坷的崎岖小路,还要跨过蚂延河,肩上担着一百多斤的米,那是多么艰难呀!现在当我向学生教学《背影》一文时,就不由自主地想像着我的父亲担担为我送米的蹒跚身影。到了学校,我望着父亲满是汗水的面庞时,心中一酸,不禁潸然泪下。中午饭时,为了让父亲吃饱,也许是为了报答他,我为他买了八两玉米馇子饭,又破格买了一个炖大豆腐菜(为了省钱,我平时一般不买菜,只花一分钱买一碗空汤)。后来父亲还经常提过,那顿饭正和他意,吃的很饱,很香。我想,那还是父亲太累了,太饿了。就这样,父亲送了几次。后来,来了文化大革命,中学的学制都一样,没什么全日制和农中的区别,我就由六团转回安山读书了,不用吃食堂了,也就不再用父亲担米了。

还有一件事,那是1975年吧,我已经参加工作了。已经年逾古稀的父亲看我上班每天要走八九里的山路,连一双靴子都舍不得买,就不顾年老体衰,去深山里挖药材换钱。要知道那是怎样的辛苦呀。每天要串山越岭十几里,带着两个玉米面干粮和一瓶水,中午在山里坐在树墩上,咬一口干粮就着一口水,不饱不饿,就又接着去刨药材。有一回,父亲由于阴天下雨,眼神不好,迷了路,我在夜幕里,冒着雨去寻找父亲。最后,到了晚上9点钟,父亲才摸到了家。这事,到现在提起来,我们还有些后怕呢。

子女的健康成长离不开父母的无微不至的生活上的关心,也离不开父母的良好的言传身教。我的成长和今天的某些成功就说明了这一点。父亲虽然是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农民,但是他对我的教育却是很多很多,而且又是极其深远。也许我是搞教育的,我经常想,目不识丁的人怎么也可以发挥如此大的教育作用呢?

当我们或者邻居的孩子对父母的言行稍有不恭和怠慢时,他就说:“父母的恩情谁也报不了呀!”接着就给我们讲他的事:父亲十几岁跑关东,自力更生,到他成家立业的三十几岁时,才有能力有机会回到老家去看双亲,到了家才知道祖父已经去世了,只有母亲和两个叔叔一个姑姑度日。吃完晚饭母子俩坐在炕上聊天时,祖母头枕在父亲的大腿上,父亲一边用手梳拢着祖母的苍白的发丝,一边不无感叹地说:“娘呀,你的头发差不多全白了,做儿不孝呀,二十多年来没有在身边伺候您,就看我以后报答您了!”祖母也颤抖地说:“儿呀,二十年来我做娘的不也没养育着你呀,我还感到对不住你呢!”父亲虽然不会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文言,却用他亲身经历来教育我们要及时孝敬父母,不能留下更多的遗憾。

当我们兄弟之间发生摩擦拌嘴时,我曾经随意地说“不用你管”。这时父亲不软不硬的说:“话可不能那么说,兄弟如手足,谁用不着谁?谁管不着谁?”真的,现在父母不在了,我们兄弟之间互相帮助,谁的事都是自己的事,谁都管。现在想来父亲的话还真有点哲理呢。

当我们年幼无知,在言谈中对年老人不尊重时,父亲吟出两句“少小不笑白头翁,花开花落几时红”。虽然父亲不是诗人,但那节奏还挺有韵味的呢;虽然我们当时不甚理解,但深知耻笑和不尊重老人是不对的。

这样的教育,不胜枚举。现在,我做父亲也有29年了,从事教育工作也有36年了,比起父亲的教育深感汗颜,堂堂的中学教师竟不如一个文盲的农民,惭愧呀。

父亲容易满足,从来没有过高的要求和奢望。他对新中国建立,新社会的到来,是非常满意的,因为在他潜意识里最少有两点:一是老百姓能够安居乐业了,不再受兵匪豪绅恶霸欺负了;二是平民也有受教育的权利了,结束了没有文化的苦楚了。因而一心辛勤劳动,经营着不够富裕的小日子;一心供养五个子女上学读书。新中国成立不久乡里有了学校,父亲就把姐姐送到学校,一供就是六年,直到高小毕业。在那个年代,很少有农民供“丫头片子”读书的。我和二哥分别是老初三和老初一,有人对父亲说,现在学校里也不正经念书了,让你的两个小子回家多挣几个工分,对家里也是个添补,何必在那里耽误着身子呢。父亲执意地说:“怎么也得弄个毕业证呀,最后总得有个说法呀。”

说到满足,父亲还有小故事呢。

当人们提到吃好喝好的时候,父亲总是说,他在年轻时,起早上县城给人卖炭,卖完炭,到小吃部里要几张大煎饼,一碗炖豆腐汤,吃得饱饱的,一抹嘴巴,打着饱嗝,赶着车,惬意地往回赶路,从来不想什么吃香喝辣的。

上个世纪50年代初,农民落户城市还是很容易的。我家的一个亲属在哈尔滨已经联系好,让我家进大市里,我姐姐已经先头去了。可是,父亲执意拒绝,他说:“世上百行,庄稼为王。在农村种地是我的老本行了,桂琴(我姐姐的名字)去就行了。”后来城乡差距比较明显了,母亲和我们时常还埋怨父亲呢。

父亲七十多岁时患了前列腺增生,在当时县乡级医院还比较落后,排不出尿,把父亲憋得直撞墙。后来还是由大哥把他送到哈尔滨,由姐姐联系医院,做了手术,大哥还给输了血。父亲很快恢复了健康。于是,他逢人就说:“我得了儿女的济了,要不,早没命了。”其实,父亲说重了,做儿女的只是做了他们应该做的。

这就是我的父亲,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父亲。他一生就是这样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朴实正直,默默无闻,“需要人们的甚少,给予人们的甚多”。此时,我想起了崔京浩同志所唱的《父亲》那首歌:父亲就是那拉车的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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