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年,娘就八十七岁了,虽然身体有些小恙,健康状况应该说还是不错,自己伺候自己一点问题也没有,只是到了冬天就不敢出门了。我们兄弟也担心母亲出门不慎跌倒,总是叮嘱母亲小心小心再小心。
       娘养育了我们弟兄俩,每到冬季我们就轮流陪伴老娘。娘吃饭有规律,早中晚饭时间很固定,生活规律从来不乱。和娘在一起,都是娘给做饭,给炒菜,就连刷锅都是娘来做,我们插手娘坚决不肯。真的,我们就像还小,娘的眼里,就怕我们担不起事儿,其实,也是,在娘的心中,我们依然是小孩子,只是娘不再大声吆喝我们的乳名了。
        娘很干净,每天早上都要把屋子收拾一遍,扫地拖地一气呵成,屋子里到处都是整整齐齐。快过年了,娘提前把屋子里的厨房、床底下以及犄角旮旯擦了一遍又一遍,沙发套早早就洗完了。她依然像年轻时一样,家务活从来不拖沓,我们干娘还不放心,娘怕伤了我们的自尊,就说,不是娘不放心,是怕儿累着,一天到晚工作,回家就得歇着,儿媳知不知怎样照顾你俩啊……
       跟娘生活在一起,娘几乎连饭都给端桌上,每天都会问吃什么?虽然娘的肠胃不好,可还是要给我们炒个热菜,拌个凉菜,一如我小时候一个样。
       我家来家去喊声娘,娘耳朵背,需使点劲她才能听见。每每喊声娘,内心的温暖就油然而生。在这一喊一应之间,我恍惚间走进了多年以前,又有了小时候扯着娘衣角的感觉。是啊,真的想绕着娘的左右撒欢地跑,惹娘笑个不停啊,可我已经也老了,童年不再,也好,想象让我回到了童年,娘在儿的心中也不老,正年轻。


                                                                
      娘的记忆力特别好,经常跟我们讲起那些有意思的往事。小时候,寒冷的冬天,在家里得跺跺脚,抄着手,娘早早地就让我和弟弟去钻被窝。我比弟弟大一岁,我们哥俩睡在一起。娘给我们烧一壶热水灌到暖水壶里,把被窝暖热了,让我们躺下,还不忘伸手拭一下被窝的温度。犹记得和弟弟在一个被窝里嬉笑打闹的热闹与乐趣,母亲也不制止,任我们调皮,有时候被子都废起来了,母亲瞪一眼,我们才安稳下来。那幸福感至今难忘。
        等我们睡了,娘就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开始纺线,娘睡觉一般都会到了下半夜,一个冬季,娘会织一机粗布,给我们做新衣服,缝制新棉鞋。
        那时还年轻的娘,天蒙蒙亮就出去挣工分,然后再匆匆忙忙赶回家做早饭,饭熟之后,母亲便用她清脆响亮的嗓音唱歌般地喊道:“起来吃饭了!”拖着唱腔,声音里注满了温暖。那时,年幼的我们觉得母亲的声音特别好听,母亲的声音听着有点着急,却宛如有引力一般,喊过以后,我和弟弟就迅速爬起来。娘再用热水给我们洗脸,然后就端起娘为我们盛好的饭碗,围坐在娘身边吃起来。世上只有妈妈好,这句歌词,似乎就是我们母子三人围坐的写真。
       娘五十岁之前一直生活在农村老家,父亲上班不在家,家里的事都靠娘自己。娘年轻时身体特别好,所有农活都拿得起放得下,那可是出名的一把手,农村称得上“一把手”,就是庄稼地的活样样都会,母亲就是那样。文革期间,父亲被批斗,我们也成了“小崽子”,整天受人欺辱。记得有一年外面的孩子又欺负我们,倔强的娘放声大哭了一场,拽着我的手说,孩子要不是有你们,我扎哪里死不了啊?我哥俩拽着娘一起哭,至今想起来我还是泪流满面。可怜我娘这一生受了很多的累,吃了很多的苦。在娘的哭声里,作为儿子不能为娘止住哭声,是多么丢人的啊。如今,我们更理解娘的难处,哪怕娘眼角跑泪,我们都为难,马上检讨自己,是不是哪做得不好,让娘为难生气了。


                                                               三
         我的童年时代有许多心酸,什么三年自然灾害,什么文革动乱,我的家都没逃过,娘的坚强支撑起了我们这个家庭,有了娘才有了我们的今日。我十几岁的时候,开始为娘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家里挑水、往地里运粪等都能做了,给娘减轻了不少负担。苦难找到我们家,我们就得接受。这是娘的话,我知道,娘也想让我们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但这不是娘能够做到的。
       小时候爱睡懒觉,尤其是冬天特别依恋炕上的温热舒适。娘睡得晚起得早,很早就起来喂猪、喂鸡、洗衣服、做饭。饭好了,娘就站在院子里大声喊:“庆——起来吃饭!”喊声嘹亮悠长,穿透晨雾,在宁静的农家院,在炊烟飘香的清晨,是那样的清晰温馨,胜似乐曲,余音缭绕。“好,来了!”我高声回应着娘,然后从炕上一跃而起。母亲唤儿吃饭的声音,仿佛有股神奇的魔力,总能快速地把儿子从舒服温暖的被窝里拽起。有时候顾不得洗脸,就坐在了热气腾腾的饭桌上。
        多年以后的今天,原来年轻漂亮的娘已到了耄耋之年。我想陪着娘给娘做饭,娘还是不让,娘说,等我不能动了你再伺候我,我能动不让你伺候。娘是倔强的,这是娘的性格,也是娘不想给儿子找麻烦,她始终护着儿子。
        天气暖和的时候,娘还能出门买菜,还能捡些纸盒,还在过着自己的小日子,这是我们做儿女的福气。
        春天,娘会去小区里坐着,享受着春光春景,春风轻拂,听小鸟啼唱,望白云悠悠。有时,娘也会去马路边上看熙熙攘攘的人流、车流。累了,娘便起身走走,围着小区踱步,步伐很稳。等到冬天,娘会坐在阳台上,看窗外人来人去,以这样的方式迎日出,送日落,守望日月。
       多少次,我会问娘“自己烦不烦?”娘说不烦。我感觉娘寂寞与孤独是肯定的。自己住的时候,我们会隔三差五过来陪娘,孙子会打电话问候奶奶,我老伴会不断给娘买几件合适的衣服,就为给娘的日子添加一点生动和喜庆。为了娘的安全,我们给娘按了摄像头,随时观察娘的行动。娘一直是安全的,我们每晚看看摄像头,一切平安无事,我们才睡下。
         和娘在一起,娘都不忘叮嘱,什么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走路要小心,什么多穿衣别感冒等等,娘老了经常唠叨,可都是对儿子的牵挂,唯独没有她自己。我总想起儿时,娘在生产队挣工分的情境,到了中午或晚上,饥肠漉漉的我和弟弟,眼巴巴地盼着母亲回家做饭;当母亲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我们的视野,我们就会老远飞快地跑过去迎接娘,兴奋地喊道:“娘回来了,娘回来了!”簇拥着娘朝家走去,娘不管多累就又开始做饭。娘的身边一边一个儿子,那种满足感,娘常提起,说,儿子为娘护驾,娘一辈子都是享福的。
        曾经,我们兄弟俩,看着娘脸上额头上的皱纹,眼睛不忍,与娘的目光接触,心头一惊,生怕这样看着喜欢漂亮的娘会感到心酸。嘴角的皱纹已经向四围扩散着,就像一个好好的瓷瓶突然有了裂纹,这个裂纹,可能不能打破砂锅问到底啊,娘啊,我想对你说“褶皱如花”的情话,可你也知道这是岁月不饶人的话,徒增伤感了,我还是娘受不了。


                                                          四
         现在,娘老了,陪娘说说话、聊聊天就是最幸福的事了,娘笑逐颜开的样子就像我小时候想的一样。话匣子一打开,就没完没了。娘虽然不识字,但有时候会讲很多做人的道理。什么“自己吃了填坑,别人吃了留名”,意思是要善待别人;什么“手眼为活,没有头发照样过”,意思是要注意锻炼身体,只要手能动,眼能看得见就能好好活着,不要麻烦别人。很多时候娘一个人说,我静静地听,即使是我不感兴趣的话题,我也装作很有兴致的样子,我只负责“嗯嗯”“哦哦”就行了。每到这时候娘可高兴了。当没了话题,我会说我小时候跟着娘的趣事,娘会马上来了情绪。陪陪娘,听年老的娘唠叨,那就是幸福的事,多少人没了娘,只能在思念里回忆娘的音容笑貌,我比他们好多了,身边还有一个娘可以天天看着。我很满足了。
         在娘絮絮叨叨讲述那些如烟往事时,有时也勾起了我许多美好的回忆。那些往事早已沉淀在记忆之海的深处,有些已经遗忘,被母亲的话语打捞而起,在我眼前重新活灵活现起来。我在惊叹娘口才大好的同时,也叹服娘惊人的记忆力。年老了,有一个好记性,才是值得骄傲的事,我的娘,给我们的都是最美的一面。
         回首往事及讲述往事,是娘最愉快开心的事。娘给我讲日本鬼子侵略的事,讲八路军不进民宅的事,讲老辈人生活艰难的事。我想,等我与娘一样的年龄时,兴许会如她一样,靠回忆旧事度日,来丰盈充实眼前的生活,来滋润来葳蕤自己的心灵及精神世界。
         娘已是耄耋之年,属于娘的时间越来越少了,陪伴娘的时间也越来越少了,有机会聆听娘的唠叨,有时间陪伴娘的生活,我必须倍加珍惜。当娘百年之后,这些娘与儿子拉家常的场景,定会成为我心中最温馨的记忆,那是关于娘的记忆,在我想念娘的时侯会油然记起,温暖与幸福就在心头弥漫开来。
       儿时,我们躺在娘温暖的怀里时,娘不厌其烦地跟我们说话,才有了我们的咿呀学语,娘温柔的教导才让我们长大成人。如今娘老了,我们必须经常听听娘的唠叨,陪娘说说家常话。
       记得我入伍参军走的时候,娘都不敢送我,我知道娘在掩面哭泣,娘舍不得我离开她。我仿佛看见,娘伫立在村口目送我渐行渐远的身影;我仿佛远远地望见娘眺望我的身姿,我的眼眶蓦然有些潮湿了。到了部队,连部说让我们战士说说老家的情境,我不敢说,我眼圈滚着泪花,因为泪花里走出的是娘的影子,耳畔是娘唤儿的声音……
        有人说,娘养我长大,我陪娘变老。陪伴亲娘,让人心安和心暖,胜过一切的山盟海誓,胜过一切的甜言蜜语,陪伴是无价的,比金子还要金贵。
        听娘的唠叨,宛如一曲民族音乐,是最动听旋律;陪伴娘的生活,恰如一杯咖啡,是寒冬里的温暖。娘在用她的观念规划着我的人生。有人说知子莫若母,在娘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儿是娘肚掉出来的一块肉,儿永远是娘的心里的惦记。
       诗经中有一句:无父何怙?无母何恃?出则衔恤,入则靡至(没有亲爹何所靠?没有亲妈何所恃?出门行走心含悲,入门茫然不知止)。很容易让人想起那句流传甚广的话:“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娘,儿的亲娘,儿子会永远陪伴在你身边,陪你聊聊天,陪你说说话,听你的家常里短。
        一句话说,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我想,如果我可以这样陪伴着娘,我愿意成天在娘面前告白。当然,这话的意思不是这样曲解,但我喜欢用陪伴告白我的娘:我爱你,娘!这是儿一生的感恩主题词,再多的解释都多余了。我喜欢这个“长情”词儿,不怕其长,用长打败岁月的沧桑,永远守护在娘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