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代河流里沉浮,观望《河东河西》,红尘滚滚里奔涌着一群女人的爱恨故事,流淌着一群母亲们的生育悲歌。在计划生育作为国策的漫长岁月里,世事沧桑巨变,人生盛衰轮回。三十年河东,悠悠旧事随流水;三十年河西,得失荣辱寸心间。

 

女性地位若得不到提高,只能成为延续子嗣的器具

      书中的河沿村非常有代表性,成为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中国乡土社会的缩影。女人们在河边种植劳作,繁衍生息,她们的顽强隐忍像静水深流推动着村庄香火传承。如果忽略那几个一味求子,面目模糊的男性,整个河沿村就是一座妈妈的村庄,她们孕育了一个个新生命,随之而来的荣辱和命运都完全取决于生育结果,她们的生存境遇和彼此之间爱恨纠葛也围绕着生育徐徐展开。

在中国农耕文明和传统社会习俗影响下,男性由于体能差异占有天然优势,民间多子多福情结根深蒂固。众多女性特别是农村女性在这样的氛围中,各自的个性特质全部消失,唯一用来区分的似乎只是未婚的和已婚的、能生育的和不能生育的、生男孩的和不能生男孩的。多生男孩的无疑成为招人疼爱的人生赢家,儿子呱呱落地,母亲便被众星捧月,营养水平和家庭决策权直线上升,瞬间达到整个人生的高光时刻。相反,如果只生女儿甚至不能生育的女人不仅成为家族罪人,更要受到左邻右舍的鄙夷嘲弄,自己则要陷入无尽的自责和绝望之中。好似宫斗戏里母凭子贵的戏码,依旧在现实生活中的普通人家不断上演。

老一辈女性甚至不配拥有名字,只能依附夫家存在。她们中有生了七个女儿最后才逆天翻盘的修妈,也有生了一个儿子后再也不能生育的方妈,还有彻底失去生育能力的五嫂。因为肚子不争气,没有完成家族企业的绩效考核,她们余生都要在自怨自艾中度过。等儿女长大,曾经深受重男轻女意识荼毒的她们,转身却变成最坚定捍卫者,并把这种希望也是伤害强加到下一代女性的身上。

在这种环境里,女孩一出生就被歧视或者被漠视,能够生存长大已属不幸中的大幸。她们在成长过程中经历的不平等待遇,让她们在生育时更执着于生男孩。一方面如果生女儿会让自已饱受指责;另一方面担心女儿重陷和自已同样的悲惨境遇。如果她没有机会走出乡村,那么等待她的也只能是嫁人生子,继续延续传宗接代的命运。

接受教育给了女性这样的机会,主人公修顺奇就抓住了这样的机遇,通过函授大专,从一个农村妇女成为乡镇干部。正是因为进入正式干部编制,让一家人户口农转非,修顺奇在家庭中才有了话语权,敢于自作主张,决定自己的生育。女性地位得到提高,才有能力掌控自己的身体,从而摆脱生育机器的命运。

 

时代的一滴水,落在个人身上,就是一条河

       修顺奇排行老七,和上面的六个姐姐都是父母求子过程中失败的衍生品,好在她力挽狂澜,创造了逆转修家后代性别的奇迹。自小她就明白生男孩对一个家族意味着什么,所以长大后也被寄予厚望,带着为婆家开枝散叶的希望嫁到河东。

小修面容姣好,文化水平在村里鹤立鸡群,这让她自视甚高,渴望实现城乡跨越。然而现实城乡差距却使她高傲外表下难掩对出身的自卑,所以她主动承担起城里前男友的家务,试图以低姿态讨好未来城里的婆家。然而当她得知前男友的背叛和从骨子里透出的优越感之后,倔强和忿恨又让她恼羞成怒,毅然决然地结束了初恋。这也为她日后不惜一切也要得到城镇户口埋下伏笔。

嫁进人丁单薄的方家后,不出意外的情况下,她愿意配合婆家完成她的使命,实现她的价值。然而这时,影响中国家庭三十年的政策——计划生育开始了,它像门前的大河一样席卷而过,挟裹着无数修顺奇倾覆了认知,也改变了无数家庭的命运。

修顺奇刚生头胎的时候,她的心里对计划生育是不满抗拒的,因为这会让方家子孙满堂的梦想成为泡影。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一方面,因为乡村医疗条件的落后使她对第一次生育凶险导致后怕;另一方面,她想通过借调乡镇这个机会把一家人的户口迁到城里,让儿子长大享受更好的教育。初恋时遭遇的城乡歧视始终令她如鲠在喉,最终促使她决定接受结扎手术并成为一名计生专干。计划生育在全国实行后,总共少出生了四亿人口,许多像修顺奇这样的女性对计划生育从抗拒到理解,计划生育也把她们从频繁的生育中解脱出来,把精力投入到生产生活和子女教育上,从而在提高自己家庭生活质量的同时,提高了整个人口的素质。从这个角度来讲,修顺奇就是计划生育政策的受益者。

在那个人口快速膨胀的历史时期,日渐收缩的生存空间倒逼我们选择少生优生。但在政策实施过程中,采用强力行政手段推进,有些地方暴力执法引起人们的不满和诟病。修顺奇作为一名计生干部,有雷厉风行铁面无私的一面,也有将心比心怜悯体恤的一面,在兢兢业业、尽职尽责的同时,她还善于发现超生背后隐藏的其他家庭经济难题,通过扶贫帮困来让计生问题曲线求解。

通过修顺奇这个普通基层计生干部的角度,我们能看到,在计划生育执行过程中,特别在一些贫困地区,女性的子宫成了整个家族和国家意志博弈的工具,沦为讨价还价争取利益的砝码。女性的肚子鼓起又瘪下,在冷冰冰的手术台上挣扎流血,为身后的家庭交换来一些经济补偿。对这些家庭来说,脱贫无疑比多生更加紧迫,如果任其多生难免陷入越生越穷的境地。

夹在严格的计生制度和渴望多子的群众之间,计生工作注定处境尴尬,不被理解。然而,由于修顺奇这样的计生干部充当了中间润滑剂,她们的人性关怀至少为无情的强制执行增加了些许温情。作者把主人公在理性的冰冷制度和感性的恻隐同情之间的矛盾和挣扎表现得克制隐忍。

 

在时代变幻的夹缝里生存,是历史的宿命,也是现实的无奈

      河西的女儿嫁到河东,村里的妈妈调到乡镇,机关的干部又回归乡里,修顺奇三十年的人生轨迹好似画了一个圈回到原点。对应我国的生育政策从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一个不少,两个正好”到“一对夫妇只生一个好”,直至前几年全面放开二孩,河东河西,世事变迁,轮回往复。人们在向东向西的困惑中寻求人生答案,在时代的河流里寻找心灵彼岸。水流奔腾而过,内疚和不安却留在内心深处,即便身不由己,对于那些曾经流逝的生命,修顺奇还是介怀的。于是退休之后她选择归隐故园,在平淡闲散的田园生活中找回内心的平静。

迟晓霞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宁静,她的女儿超生已是青春妙龄。这条修顺奇旧日手上的漏网之鱼,长大之后却和修顺奇的儿子一面投缘,这个意外多少让人有点始料未及,而反转背后隐藏的是作者对计划生育政策利弊的反思。虽然有力地缓解了资源环境压力,促进了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它也同时也带来人口结构老龄化、男女比例失衡以及空巢留守老人等等负面影响。哪怕修顺奇这样坚定的计生执行者,却也不得不面对儿子在城里娶妻生子后,自己将来也和公婆一样,在乡间留守终老的尴尬境地。她对迟晓霞心怀愧疚,对儿子和超生之间乐见其成,这种态度更像是一种对自己过去行为的救赎和对未来可能降生新生命的憧憬。

在书中可以看到随着经济水平提高和城镇化范围的不断扩大,河沿村人烟凋敝,乡村的多子遗风,慢慢被城市化的少子趋势代替。不管在城市还是农村,全社会最终都会选择优生优育的养育模式。这也直接推升了女性地位,女人的人生不仅仅是生人,她们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自主决定生育、避孕、节育。在女性教育水平不断提高的助力下,她们正在摆脱传统家庭角色仅是抚育子女的桎梏,探索生命意义的更多诠释。

计划生育是国家大事,也是每个家庭的家事,随着放开二孩,计划生育应该能够更好的回归它的本义。假设个体都是理性的,那么每个家庭都会根据各自经济水平、精力许可、老人健康、养育成本这些条件来综合权衡,主动合理地计划和调节是否生育以及生育孩子的数量,把社会整体需要和家庭的生育需要有机统一起来。

在这个过程中,没有一劳永逸的解决办法,也没有一成不变的定规。如果人们面对问题时能够权衡利弊、独立判断、自律自强,在纷乱里看清趋势,在趋势下研究规则,在规则中学会变通,或许才能让个人在时代夹缝里生存得更好一些。

莫言说过,不了解计划生育,就无法了解今天的中国。中国浸淫几千年无后为大的传统文化让生育政策牵一发而动全身,影响深远。作者从一个女性的视角,悲悯体恤女性遭受的生育痛苦和艰难处境。描写普通人在大背景下命运的悲欢离合,起伏迭宕,展现了国家力量如何无孔不入,渗透个体的生活,左右他们的取舍选择。这千千万万经历过计划生育和在计划生育时代出生的人,他们的人生如涓涓细流汇成了乡土中国三十年的历史长河。

作者关注现实,关注人生,关注女性,不惧敏感。她的写作一直没有离开过被计划生育深深影响的一代人,包括空巢家庭、失独家庭。从中可以感受她大视野和大关怀,以及深深的社会责任感。

作品没有宏大叙述,没有抽象的概念和理论,结构采用时间顺序一脉相承,简单直接,看起来毫不费力。小说的语言扎根在乡村的土壤里,脆嫩新鲜,就像刚从菜园里采摘的蔬果,其中大量方言俚语原汁原味,土生土长,一股北方农村民俗气息扑面而来,散发着山野气和泥土味,醇香厚重,极大地提升了阅读沉浸体验。尽管小说写的是过去的事情、北方农村的事情、别人的事,但对生活在今天、生活在别处的读者来说,仍然有意义,仍然值得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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