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一


  呼啸肃杀的北风,打着旋儿,打着呼哨,驴打滚一般,裹挟着鹅毛般飞飞扬扬的雪片,在半空中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地狂舞狂欢着。早已被几场大雪强行穿上了银装素裹的冰城,似乎再也经受不住暴风雪的频繁袭击和摧残,城市,街道,房屋,一直都在狂风怒号中瑟瑟颤抖。

  然而,狂风暴雪却依然没有能够遮掩住城市所有街道上,一条条马路,一栋栋房屋,一座座建筑物上,张贴和悬挂着的火红的大字块大字标语所组成的红海洋的威势,更遮盖不住高高电杆上高音喇叭里,不断播放着的样板戏铿锵有力的高腔,和一篇篇社论一篇篇声讨文章,激昂慷慨的高音。北方大学校园里,铺天盖地的大标语大字报,虽然一次又一次被大雪覆盖,也一次又一次被新的大字报大标语所刷新,高音喇叭里的吼唱和广播,也一样雄浑有力,不绝于耳。不时有几队头载军帽,臂佩红卫兵袖章的队伍,高呼着口号,高唱着战歌,雄赳赳从校园里穿行而过,走出校门,走向更广阔的天地,去造反,去闹革命。

  历史系六三级的竺越,却在急急地找一个人。他几乎找遍了校园里所有能找的地方,也没能找到束美玉。文史楼,物理楼,化学楼,艺术楼,行政楼,体育馆,所有的女生宿舍,男生宿舍,都没有能找到束美玉的踪影。

  竺越的心里就越发担心,他想他一定得找到美玉,特别是这种暴风骤雨来临的时候,美玉一夜间从光荣自豪的革命干部子女,变成了走资派的黑狗崽子黑五类。不能参加红卫兵,成了学生中的另类,没有人敢理睬敢接近的另类。竺越一再地安慰她,叫她别太悲观太悲伤。说他竺越什么都不怕,他仍然是她最好的朋友,是最爱她的人,他会永远站在她身边,他不怕受任何牵连。他会和她一起扛起所有的艰难。束美玉却只是一个劲地哭,她的眼睛哭红了哭肿了。把竺越的心也哭碎了。他紧紧的抱住肩头在剧烈颤抖的美玉,亲吻着她的头发,他的眼里也禽满了泪水。他恨自己不能替他最心爱的人,承担她身上所有的精神压力和不幸。只要能叫他心爱的人,不那么痛苦,他愿意付出一切,包括付出他的生命。

  他和束美玉从大一开始,就相互有好感,酷爱历史也酷爱古典诗词的竺越,还在读高中的时候,就对唐宋婉约派诗人的诗词酷爱有加,并对五代十国的神秘历史着迷,查阅了很多资料,写了一篇关于《五代十国皆短命根源探讨》的文章。被历史老师推荐给了北方大学历史系的一位专家,那位专家特别赞赏这位年轻学子的治学精神,建议他考历史系,成为他的学生。所以,竺越一入学,便成了那位教授所极力关注极力培养的学生,还常常叫竺越到他家里去,给他看他收藏的许多重要宝贵的文献资料。给竺越打下了坚实丰厚的治学基础。

  同样也酷爱历史也酷爱婉约派诗人诗词的束美玉,跟竺越几乎是一见如故,两个人谈起诗词谈起历史谈起五代十国,几个小时侃侃而谈也意犹未尽。春天,在奋斗路(原果戈里大街)旁边的儿童公园里,两个人踩着儿童小火车弯弯的铁轨,沐浴着飘着花香的春风,迎春花丁香花向他们点头致意,鸟儿在头顶上叽叽喳喳地欢叫着。秋天,两个人踏着树林中长长的弯弯的小路,身上披满了金黄的紫红的落叶,紫色白色粉红色的秋菊向他们绽放着笑脸,草丛里的蛐蛐快乐地鸣叫着。

  一边走着两个人一边说着各自喜欢的诗人和诗词。束美玉最喜欢的是李清照的《凤凰台上忆吹箫》,便随口吟道;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慵自梳头。任宝奁尘满,日上帘钩。生怕离怀别苦,多少事,欲说还休。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休休,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人远,烟锁秦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束美玉吟完长长叹了一口气,很动感情地说;生怕离怀别苦,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有什么比和最可爱的人的离别,能更叫人感伤的呢?

  竺越也很感慨地说;终日凝眸,从今又添,一段新愁。道出了对离别爱人的深深怀念。我也特别喜欢像李清照这种婉约派词人的诗词。像苏轼的《水调歌头》,也是百读不厌。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昔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是呀,写得真好!束美玉也拍手叫好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真不愧是千古绝唱啊。

  竺越接说道;是呀,两个真心相爱的人,即使是两个人身在两地,心也能永远在一起。多么情深意笃的感情呀。也是千古之名句呀!

  这时候,竺越就会自觉不自觉地盯住束美玉盯盯地看,直觉得名如其人,束美玉真就是世界上最美最美的美玉。

  那一对弯弯柳叶眉下,又大又圆黑亮黑亮的眼睛,那一双从眸子深处放射着一波又一波莹光的眼睛,那一双含羞带笑闪动着奕奕光彩的眼睛,那一双脉脉含情流莹着憧憬和向往的眼睛,那嫣然一笑之间,粉白白脸颊上两个深深小酒窝里,就会飞动起一片灿烂的红霞,荡漾着千般妩媚万种柔情。

  这时候,竺越那一对粗粗剑眉下的一双黑亮亮的大眼睛,那一对一直盯盯地盯住她的大眼睛,就会闪烁出电火花一样的光彩,心口窝里就会噗嗵噗嗵跳个不停。

  四目相碰撞时,就会有一道一道电火花迸射而出,同时烧燃着了两颗年青的心,疾流激浪就会在两个人的胸膛里冲撞奔流。两个人就会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热烈地亲吻在一起。竺越就会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幸福的人。束美玉也觉得心口窝里充满着幸福和甜蜜感,几乎叫她窒息。她便会把自己娇小柔弱的身体全部投入进竺越宽大厚实的热烘烘的怀抱里。直想就这样永远互相拥抱着,热吻着,永不分开,永不分离。

  誓言永不分离的一对恋人,却被丢失了另一半,怎么也找不见了另 一半。

  美玉的父亲,昨天又被揪出来批斗了,被戴上了高帽,挂上了大纸牌,弯腰九十度,喝令他交待新的问题。交待他的历史问题。当没当过日本人的汉奸走狗,当没当过判徒?老实交待,如实交待。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顽固到底,死路一条!

  竺越后来才知道,历史问题,是束世昆也是束美玉,也是她妈妈那月桂,最最害怕最最担心的问题。

  束美玉的父亲束世昆,是北方大学的党委副书记,常务副校长。他的最大的严重罪行是,五七年反右斗争之后,南方好多高校的一些知名专家教授,被打成了右派,被下放到黑龙江中苏边境的一些军垦农场劳改改造,束世昆就请示了当时的省委副书记兼市委书记的任仲夷,把一些知名的专家教授截留了下来,安排在北大任教。大大地增强了北大的教学和科研力量,从而使生物系,化学系,物理系,历史系的科研和教学水平,都跃上了一个新的高度,成了全省高校的龙头系,更在高教部的科研和教学评估中,名列前茅。一时间,北方大学有了第二北大之称。一跃成为一表重点院校中的姣姣者。令全省乃至全国的高中生,趋之若鹜,以能考取北方大学为荣。

  然而,文革一爆发,北方大学第一个被揪出来的就是束世昆。因为北大的老校长兼党委书记,一直在北京住院,束世昆是主持全面工作的常务副书记副校长,自然首当其冲。在体育场临时搭建起来的主席台上,戴着高帽,挂着大牌子的束世昆,九十度弯腰站在中间,两边也九十度弯腰站着的二三十个人,全是束世昆网罗来的右派牛鬼蛇神。红卫兵小将们喝令他坦白交待,庇护牛鬼蛇神,坚持走资本主义道路修正主义道路的滔天罪行。


  二


  找遍了学校所有的地方,也没能找到美玉,竺越的心就一直在半空中悬着,他不知道美玉去了哪里,更不知道美玉现在的情况是好是坏。会不会出什么问题?竺越在校园里找不到美玉,就到北大后院家属区,束美玉家住的那栋三层小红楼去找。看看美玉是不是回家去了,是不是在家里。

  美玉家是住在小红楼的二楼,竺越刚一上楼梯就听见一阵呼口号声和喊叫声,来到美玉的家门口,看见房门大敞四开着,十几个中学生红卫兵,他看清楚了袖标上写的是“鬼见愁”战斗队,竺越马上想起这是第十中学的初中生组成的一个战斗队,专门喜欢抄走资派和牛鬼蛇神们的家。竺越一眼看见指挥这些红卫兵翻箱倒柜抄家的人,是束美玉的弟弟束勇,美玉的妈妈搂着两个女孩,也就是美玉的两个小妹妹,一个六岁一个九岁,绻缩在里间屋的墙角,一动不敢动。家里的三个房间和书房,被翻抄得乱七八糟,尤其是中间屋的书房,所有的书架都被推倒,书架里面的书,全都被扔了一地。那里有好多极其珍贵的书。看见这情景,竺越心里一阵痛惜。这些书都是他特别喜欢的书,好多都是图书馆里没有的书。那时候束美玉领他上她家玩,他最喜欢的就是他们家的书房和这些书。他每回只借一本,看完再借另一本,有时候竺越特别喜欢的书, 他就用他的一个大本子,一字一字地抄下来。现在却看见这些如此珍贵的书被扔到地上,踩在脚下,竺越心疼极了。

  尤其是竺越看见是束美玉的弟弟束勇在指挥这些中学生在到处乱翻,他更是气恨得不行。他上前一把抓住束勇的胳膊,质问他说;你要干什么?你为什么要带他们到家里来乱翻东西。

  束勇使劲一挣,挣开竺越抓住他胳膊的手,瞪着眼珠子冲他喊道;你放开手!我们是来找走资派的变天账的。

  什么变天账?家里哪有什么变天账。 竺越气愤地反问他。

  走资派就是想变天,家家都有变天账。束勇瞪着眼珠对他喊,这是市总部布置的统一的革命行动。我告诉你竺越,你敢对抗革命小将的革命行动。绝没有好下场!

  可能是小将折腾累了,什么变天账也没翻出来,带队的一个女孩子(看样子是个小头头)就对束勇说;一定是叫你那反动的老爸藏到别处了。走,撤!去找那些走资派审问。

  束勇和那些红卫兵走了,竺越赶紧把翻倒的书柜扶起来,又把扔在地上的书一本本捡起来,放回到书架上。有几本他特别喜欢也特别珍爱的书,被小将们的大脚踩破了踩滥了,竺越赶紧用手抹抹平,却无法再恢复原状了。他痛惜得眼泪都要流下来了。尔后竺越帮助美玉的妈妈,整理房间,把推倒的桌椅扶起来,把推翻的床翻过来,把扔在 地上的被褥捡起来。阿姨一边收拾一边流眼泪, 他知道她心里一定非常难受,可他又找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只能默默地帮她收拾东西。

  竺越却还是没能找到束美玉,不知道她到底去了哪儿、出没出什么问题?他又不敢问美玉的妈妈,怕她知道找不到女儿,会心里更难过更担悠。竺越的心 一直揪揪着,却不知道到什么地方能找到美玉。

  竺越哪里知道,束美玉是被进驻学校的工宣队的专案组,请到政管室叫她写揭发她走资派父亲的文字材料。所谓政管室 ,即是政治管理室的简称,是专门拘留那些黑五类子弟,给他们办学习斑,作思想工作,让他们同反动的家庭,反动的父母亲彻底划清界线,让他们写揭发反动家庭反动父母亲的材料。谁写的材料详细,谁揭发得彻底,谁就能早日转变立场,回到无产阶级革命队伍中来,成为革命队伍中的一员。

  束美玉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她不知道父亲都走了哪些资本主义道路,也没听父亲说过那些反动言论,在她眼里,父亲是个最正直最正派最革命的领导干部,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回到家里还要看报看书学习。妈妈就总唠叨说爸爸不会休息,还说不会休息就不会工作。说这是列宁说的。爸爸也一笑了之。把全身心都投入到学校的工作中,连年受到省委和高教部的表彰。

  她几乎找不出父亲身上的毛病。所以,她面前摆着的几张白纸上,她始终没写出一个字来,她不知道怎么揭发父亲的错误和罪行。大字报中揭发说父亲庇护一大批右派牛鬼蛇神,束美玉认为那完全是污陷。那个事是校党委请示了省委作出的决定。何况若是没有那些知名的专家教授加强北方大学的科研和教学力量,北方大学也不会有现在的成就和名望。怎么就成了错误成了罪行?她不能理解,也不能认同。而除此之外,造反派也拿不出别的事实和证据,只是扣了一大堆空洞的大帽子。叫她写揭发材料,她又怎么能写得出来?

  束美玉因为写不出来揭发材料,被视为顽固不化,不愿意和反动家庭反动父亲划清界线,需要继续反省,所以,她不能回家,必需二十四小时在政管室里反省。直到她能写出合格的揭发材料。才能允许她回家。

  所以,竺越找遍了学校几乎所有的地方,也没能找到束美玉。后来他的一个同斑同学告诉他说,他听系里一个工宣队员说,束美玉被关进了政管室里,让她交待和揭发她父亲的问题。竺越跑到行政楼五楼的工宣队专案组,说他要见束美玉,专案组的人问他,你是束美玉的什么人,竺越说是同学。专案组的人问他找束美玉有什么事,竺越说他要看看她。专案组的那个年轻工人,斜着眼珠看着他说;你想看看?你想看什么?那是你能随便看的吗?我还想看看呢。走走走!哪儿凉快上哪呆着去!

  没能见到束美玉,但是,竺越心的一块石头还是落了地,知道美玉有了下落,没出什么问题。竺越一直悬在嗓子眼上的心也放下来了。他知道在这种时候,美玉受到家庭的牵连,也是免不了的。他知道美玉是一个很坚强的女孩子。他相信美玉会挺过来的。

  然而,竺越却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束美玉的命运由此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巨大转变,他和束美玉的恋情也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巨大转变。


  三


  竺越妈妈曾告诉他说,她的爱情和个人生活,也是因为一场暴风雪,发生了意想不到的巨大转变。

  一九四四年冬天的哈尔滨,也下了一场空前的大暴雪,也是呼啸的北风,夹着鹅毛般的雪片,在城市的上空漫天飞舞。几乎要把整个城市埋进雪里。房屋和街道,全都被大雪覆盖。那个时候,也正是抗日战争处于极其残酷极端困难时期,竺越妈妈茹霞所参加的抗战组织救国会,接到一个重要任务,由于叛徒的出卖,和打入抗联内部奸细的报告,日伪掌握了抗联经常宿营的地点,和抗联经常活动的地区和路线,日伪根据这些情报,制定了一个相当周密的大扫荡计划。我们山上的抗联队伍,几乎等于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之下,处于极端危险之中。只有千方百计想办法获得日伪制定的这个计划,才能避开敌人的锋芒,躲过敌人大规模扫荡,才能使抗联变被动为主动,抓住空隙给敌人以反击。

  可是,要想弄到如此高度机密的情报,又谈何容易。只有日伪的高层人士,才能接触到这样的绝密文件。我们潜伏在日伪内部的内线同志,也接触不到这样的绝密文件。也无法获取这样的重要情报。救国会接到这个任务以后,也一时没有能想到办法,但是,他们知道,这个任务必需要完成。这是关乎山上抗联队伍的生死安危的大事,一定得千方百计想办法搞出这个情报。

  救国会的同志们开了几次会,研究讨论了多次,也没能想出一个办法。竺越妈妈茹霞,经过几天几夜的思想斗争,提出了一个办法。但却遭到了也是救国会重要成员,茹霞的男友束世昆的坚决反对。茹霞和束世昆是从小学到中学的同斑同学,救国会的同志们知道,两个人中学时候就确定了恋爱关系,也正恋得如胶似漆,只等着步入婚姻殿堂了。而茹霞提出的这个办法,会直接危及到他们之间的爱情关系。几乎是等于茹霞把自己心爱的爱人拱手送给别人。所以,束世昆坚决反对:不行!不行!这个办法绝对不行!

  由于束世昆的坚决反对,又是关乎两个人的爱情和私生活,救国会的领导人也不敢轻易接受和采纳茹霞提出的办法,建议由他们两个人共同认真仔细商量后再做决定。

  那些天的雪一直下个不停,越下越大,果戈里大街上马家沟河畔的小花园里的松树,也像被严寒的天气冻得瑟瑟发抖,被狂风猛烈地摇晃着,树枝上的落雪和残存的枯叶,纷纷撒落。紧紧互相拥抱着的一对情侣,两个人的身上也被满了落雪,像两个雪人久久地伫立着。不断流从两 人眼眶里涌出来的泪水,不一会就在他们的脸颊上和绵衣的前襟上,结下了一长串冰溜。

  瘦弱的女人扑进高大男人的怀里,紧紧地紧紧地依偎在他身上,他也紧紧地紧紧地抱住女人抽泣耸动着的双肩,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却互相都能感觉到彼此心脏的激跳。男人亲吻着女人的头发,女人的额头,女人的眼睛,女人的脸颊,吸吮着她脸上噗簌簌流下来的泪水。女人也亲吻着男人的厚厚的双唇,却依然止不住无声的啜泣的泪水的涌流。

  男人似乎受不住这样残忍如生离死别一般的精神巨压,痛苦得全身都在剧烈地颤抖,嘴里似不自觉地喃喃地说着:不……不……不……

  女人终于再也忍不住压制不住内心里剧烈的痛苦,失声痛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却坚决地说;不!不!不!

  两个人都明白他们彼此说的“不”,是不一样的,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含意。

  也是在果戈里大街的这个小花园里,也是马家沟河边的这棵千年老松树下,他们两个人一次又一次无数次地相拥相依着, 一次又一次地说着海誓山盟海枯石滥心不变的情话誓言,说着他们对侵略者的仇恨,说着他们对抗日救国的共同愿望,说着他们等到打走了日本侵略者以后的理想和计划,说着他们对如何建立他们幸福温馨小家庭的设想和安排,说着抗战胜利以后,新的祖国会呈现出的欣欣向荣的新面貌……

  说不完的悄悄情话,叙不完的美好向往。凤儿吹不尽他们的甜言蜜语,水儿流不尽他们的痴心挚情。绿茵茵草地上的每一株小草,都留有他们相知刻骨铭心的足印,千年老松苍翠繁茂枝叶上的每一片树叶,都记有他们永远不离不弃的心声。

  然而,这一切都将要成为过去,都将要被他们永远地放入永远尘封的记忆。

  也是茹霞和束世昆同斑同学,也是他们两个好朋友的那月桂,也一直对束世昆情有独钟,矢志不渝地爱上了他,暗地里在自己心里表示,今生今世,非束世昆不爱,非束世昆不嫁。当她发现束世昆和茹霞相好——痛苦得要死要活,毅然决然地转了学,只差几个月就要毕业,她却转到了一家俄国人开办的私立中学,再不和束世昆和茹霞见面了。茹霞从一个要好的女同学,也是那月桂的好朋友处得知,那月桂是因为这个事转的学,是因为这个事,再不和他们见面,心里也很婉惜,失去了一个最要好的朋友,她心里也很难过。可是,这种事情对于一个热恋中的女孩子,也是毫无办法的事情。对于好朋友,什么都可以转让,唯独爱情是不能转让的。

  可是,救国会和抗联现在碰上的一个最大的难题,至今也没有找到任何能够解决的办法,那种极端绝密的文件,只有日伪的最高层人士,才能接触到。我们的内线根本无法接近那种绝对的机密。茹霞一下子想到了,那月桂的一个舅舅就是松江市的市长。那月桂一家人都是满清的后裔,现今市公署的市长那德隆,就是那月桂的亲舅舅,那月桂还曾跟茹霞说过,她舅舅家没有女孩,舅舅和舅妈都特别疼爱她,她一年有三分之一时间都住在舅舅家。作为满洲国一个大城市的市长,自然能接触到这种机密文件的。而且应该是他们和日本人一起制定的这个计划。茹霞还听那月桂说过,舅舅家里有一个保险箱,是特别机密的保险箱,家里人谁都不许动。有一回那月桂到书房里去翻书,看见书架上有一本厚厚的康熙字典,就抽了出来翻看,却见书页里夹有一把钥匙,她不知道康熙字典里怎么会夹着一把钥匙?刚想拿出来看,正好舅妈(是一个日本女人)进来取东西看见了,叫她赶紧把书放回去,说舅舅谁也不叫动那个书架上的书。当时那月桂觉得很奇怪,书里怎么会夹着一把钥匙,还不叫任何人动。到底是开什么的钥匙?会不会是开那个神秘保险柜的钥匙?她没有多想,就又去别的书架上去翻书去了。

  那月桂跟茹霞说悄悄话时,说她不喜欢那个日本舅妈,她想翻翻康熙字典她也不让,神神秘秘的,日本女人都那个德性,她一点不喜欢。只是舅舅特别喜欢她,两个小表弟也喜欢跟她玩,她要是时间长了没去,两个小表弟就会跑到她家里来找她,舅舅就会叫她上家里去住几天。

  茹霞就想,既然那月桂有这样的机会,能接触到那个保险柜,而那个保险柜里一定会有那个绝密文件的。如果能动员那月桂把文件偷出来,那是最好的办法了。当然也是要冒很大风险的。可是,那月桂的身分,和救国会成员的身分,是完全对立水火不相容的。用什么办法能动员那月桂?茹霞的耳边又响起了那个女同学跟她说的话,那个女同学说,那月桂对她说,她今生今世只爱一个人,如果得不到束世昆的爱情,她宁愿一辈子不嫁人,她可以为束世昆做一切他要她做的事情,甚至于牺牲生命。她之所以要转学,就是她受不了束世昆被别人抢走,而那个人也是 她最要好的朋友。她实在受不了这种局面和处境,所以,她只能以转学而逃避。

  茹霞觉得自己已经无法选择,眼前的形势是抗联队伍等于是已经暴露在敌人的视野之下,处于最危险的境地之中,千百名抗联战士的生命,命悬一线。在此生死危难的关头。又有什么理由, 把个人的感情个人的利益,置于抗联队伍抗联同志的生命和安危之上?千千万万抗日战士,连生命都在所不惜,为了民族的解放,多少人抛头颅洒鲜血,自己作为救国会的成员,作为一名抗敌战士,又怎么能只顾惜个人的感情个人的生活?

  茹霞知道自己深爱的男人,最终会和她取得同样认识的,共同做出了那个痛苦的决定。束世昆在得到救国会领导同意后,与那月桂举行了盛大的婚礼。束世昆也就成了滨江市市长那德隆的亲外甥女婿。束世昆和那月桂一起研究制定了一个计划。趁着舅舅舅妈叫他们在他们家住几天的机会。束世昆望风,午夜时分,那月桂偷偷进入书房,从左边书架的康熙字典里抽出那把钥匙,悄悄打开保险箱,偷出了那个文件,束世昆借着窗外透射进来的月光,急速地抄写了下来。那月桂又把文件原样放回,又关上了保险柜。又把钥匙放回原处。两个人又悄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四


  肆虐了多日的暴凤雪,尽管依然不甘偃旗息鼓,毕竟已经筋疲力尽,没有了继续横冲直撞耀武扬威的力气,只是依旧不依不饶地把厚厚的雪片,从半空中抖落下来,企图把雪城的腰彻底压弯。只是到了夜深人静的午夜,失去了白日喧嚣的助威助阵,也失去了狂野的威力和劲头,对熟睡中的人们也无可奈何了。

  竺越家住在北方大学对面二道街一栋楼房的一楼,午夜时分,全家人都已经睡着了,竺越去室内厕所小解回来,却听见有人敲他家厨房的窗玻璃,一声接一声敲得很急。这时候母亲茹霞也听见了敲窗户的声音,也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两个人来到厨房,打开窗子,就看见一个身穿黑衣的人,正站在窗外。

  这个黑衣人轻轻地喊了 一声:茹霞!

  竺越妈妈茹霞也应声惊叫了一声;月桂!是你!

  你快进来吧。

  不,我不进。月桂几乎带着哭腔地说,老束发高烧,医务所的大夫谁都不敢治。已经三天了……烧还不退……

  没等那月桂再往下说,茹霞就抢着赶紧说,好,我马上就到我们医院去取药,你先回去等着,我很快就过去。

  茹霞是省立医院的总护士长,她叫儿子竺越骑自行车驼着她,到省立医院急诊室取了青霉素和输液管,又叫儿子驼着她,飞速赶到北大家属区束世昆的家里。束世昆躺在床上,烧得满脸通红,额头上着一块湿毛巾,那月桂坐在床边,紧紧握着丈夫的手,眼泪珠在眼圈里转动着。茹霞马上给束世昆进行输液。束世昆勉强睁开眼睛,看见是茹霞正给他扎针,眼眶里涌出了泪水,嘴唇翕动着,却没能说出话来。茹霞冲他笑了笑,说;没事的,输上液就好了。你闭上眼睛睡一会吧。

  这天夜里,茹霞一直陪在束世昆的床边,那月桂叫她到另一个房间的床上去睡一会,说她在旁边看着。茹霞说不用,我看着吧。看看有没有什么输液反应。你熬了好几天了吧。你去睡一会吧。你要是再把身体熬坏了,谁照顾这个家呀。两个女儿还小,月桂,你可得挺住呀。这个家可全靠你了。

  听 了这话,那月桂抱住茹霞呜呜痛哭起来。茹霞也紧紧抱住那月桂不停耸动的双肩,泪水也止不住从脸颊两旁涌流下来。

  月桂,以后有什么事,你尽管去找我。茹霞又说,你跟我说一声就行。月桂,你得挺住。战争年代,腥风血雨,脑袋别在裤带上,咱们也挺过来了。那时候咱们不是老好说“乌云是遮不住太阳的”“阳光总在风雨后”吗?多少场暴风雪,咱们都扛过来了,还怕再下几场大雪吗?我相信,一切都会过去的。我们医院里的造反派也一个劲折腾呢。省委里的几个老领导,也没有人敢去给他们看病打针了,我不怕,我就去。又能怎么样?日本鬼子都没吓倒过咱们,还怕他们几个造反派吗?叫他们死劲折腾吧。等他们折腾够了,折腾累了,折腾得连饭都吃不上的时候,他们也就会消停了。

  茹霞, 我害怕……那月桂还是不停地啜泣着, 我真的是很害怕……

  别怕,月桂。茹霞拍了拍月桂的后背,紧紧搂住她不停耸动着的双肩,安慰说,天塌不下来。天塌了还有地接着呢。以后有什么事,你不方便,就叫竺越告诉我。咱们一起扛。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

  然而,此时此刻,她们两个人,却完全没有想到,一个巨大的危险,正在向那月桂逼近,在逼近伪满洲国滨江市伪市长的亲外甥女那月桂。

  掌握这个揭发材料的是军宣队专案组的组长吕志强,也是束美玉高中的同班同学,也是从高一就开始追求束美玉, 一直锲而不舍地追求着,即使束美玉上了大学,吕志强参了军,他也还是不断地给束美玉写求爱信。说他今生今世非束美玉不爱,非束美玉不娶。得不到束美玉,他宁可打一辈子光棍。束美玉给他回信告诉他,她已经有了男朋友,叫他死了心,不要再纠缠她。吕志强却还是不依不饶地给她写信。束美玉就把信原封不动退了回去。 这次派军宣队,吕志强特意要求到北方大学来。他的师长(也是他舅舅)是军宣队的队长,就叫他负责专案组的工作,专门审查那些从旧社会过来的干部老师的历史问题。和审查有家庭问题的学生的专案组,束美玉被关押的那个专案组不一样,肩负有更重要的使命。

  吕志强一进入北大,就找束美玉谈过两回话,束美玉被关进政管室,他也去看过她好几回,每回都嘱咐看管的人,对束美玉多关照一点,别难为她。说她是他高中的同学。那几个小工人就会对他作个鬼脸,说吕连长你艳福不浅哪。还有这么漂亮的相好的呢。连长你放心,您的指示, 我们一定遵照执行。

  当吕志强收到一份揭发材料,是北大党委组织部的一个干部,在被审讯中,叫他揭发束世昆的罪行,他写揭发材料中提到,束世昆的老婆有历史问题,这个叫那月桂的女人,是伪满洲国滨江市市长的亲外甥女。她舅舅是个大汉奸。据说跟他的日本太太 一起逃到了日本。束世昆也就是大汉奸的外甥女婿。

  看着这份材料,吕志强用力拍了拍那几页稿纸,在心里喊道;老天不负苦心人,是上天要成全我吕志强呀!吕志强拿着那份材料来到政管室,他把束美玉叫到一个没有人的房间,他把手里拿着的那份材料,在束美玉眼前晃了晃问;美玉,你还记得咱们高三的斑主任吴老师吧。是个又瘦又小的女人,弱不禁风似的,咱们背后都管她叫林黛玉。前些天,咱们三中的红卫兵,收到一个揭发材料,说她是国民党一个军官的女儿。是在孟良崮被咱们解放军俘虏的。红卫兵叫她交待她爸爸的反动罪行。她说她那时才一岁,什么也不知道,红卫兵动了手,两个小时以后,人就没气了。

  吕志强说到这儿,停住话头,用他那圆鼓鼓的大眼睛盯住束美玉,又晃了晃手里拿着的那份材料说;这是组织部一个干部揭发你妈妈那月桂的材料。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你妈妈的舅舅是个特大的大汉奸。人现在还在日本。你妈妈跟那个大汉奸的关系,跟亲生女儿一样亲。你父亲和你母亲经常在他家里住,关系相当密切。这样的材料如果叫红卫兵得到,你想想会是什么后果?特别是你们北大六五兵团的那些人,斗牛鬼蛇神时,手里都拎着一条皮带,皮带扣朝下,都敢下死手。你想想,你妈妈能逃过这一劫吗?

  你你你……你不能…….束美玉眼前好像真地出现了她妈妈被批斗,被皮带扣雨点般抽打的情景,脑袋里嗡地一声响,脚跟站立不稳,差一点晕倒。

  吕志强赶紧搬过一把椅子让束美玉坐下,又说;现在这个材料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是来征求你意见的,你看怎么办好?

  你,你,你别交出去。束美玉的心一直在颤抖,我妈妈有心脏病,她不能……你,你,你别,别,别……

  你应该知道,这么重大的案子,我偷偷压下来,我会承担多大的风险?

  求求你,求你了……束美玉已经泣不成声。

  如果为了我最亲的亲人,我吕志强可以豁出去。可是……

  求你,求求你了……束美玉沙哑着声音哀求着,只要你放过我妈妈,叫我怎么都行……

  美玉,你知道我的心, 我一直都没有放弃。吕志强表示着十分诚恳地说,只要我能成为你们家中的一员,叫我豁出命都行。军宣队队长是我们师长也是我亲舅舅,如果你答应我,你父亲的事情我也会全力以赴关照的。不会叫他吃苦的。中央派军宣队进驻大学,就是叫我们牢牢把握运动的大方向。 我们有绝对的主导权。这个材料我现在就交给你。这样你就不用担心你母亲会被揪出来了。组织部那个人,我会叫他不敢再提这个事的。我也会守口如瓶。永远不再提这个事。

  为了救母亲,为了保护母亲,束美玉已经没有了别的选择。


  五


  竺越觉得自己也没有了别的选择。束美玉已经深深地刻在他心底里,无论岁月怎样的煎熬和折磨,无论怎样努力抹平那道伤疤,深埋在内心深处的伤痛,尽管被时间不停地冲刷着,也无法让他忘却那深深的难舍难弃的情感和心心相印的日日月月,那融入骨髓的感情和爱恋。他没有办法叫自己从对束美玉刻骨铭心的眷恋中解脱出来。

  尽管,刮了十年的红色风暴,早已经过去。一个新的时代已经开始,春风也已经吹遍了各个角落,已经是省社会科学院历史所研究员的竺越,事业有成,在省内外史学界都小有名气,却至今还是孑然一身,光棍跑腿子一个。所有给他介绍的女朋友,都不能叫他满意。因为没有一个女人,能与他心目中的那个人相比。叫他能产生像他对她那样的情感。他又是个十分固执的人,在感情上爱情上,又不肯将就。所以,他的个人生活问题,就成了老大难。

  竺越的母亲茹霞知道儿子的心事,也不止 一次劝他说;儿子呀,妈妈了解你的心事,也理解你的感情。知道你忘不了美玉。可是,美玉都已经是孩子的妈妈了。你不能再这么执着下去了。你已经往四十而不惑的年龄上奔了。你爸爸生前就想看到你成个家,盼着你能把一个姑娘领回家来。儿子,妈妈理解你,妈妈也有过跟你相似的经历呀。可你也不能老这样下去呀。忘了美玉吧。让自己从感情的桎梏中解脱出来吧。天下有情人难成眷属,也不只是咱们母子二人……

  茹霞说着禁不住自己眼圈也红了,说不下去了。

  竺越虽然觉得妈妈的话说得有道理。也觉得自己是太固执了,也想努力走出那个感情的深潭。但他却还是无法叫自己一下子就完全抹去,刻在心底深处的那个影子 。

  这时候,他一个在《文史哲》杂志社当副主编的大学同学,约他写 一篇评析唐宋婉约派诗词的文章,竺越便又想起了他和束美玉在儿童公园里吟诵李清照苏轼等人诗词的情景。他至今还能一字不差地背诵出苏轼的《水调歌头》。只是每每念到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的句子,常常会叫他心酸落泪。那时候,酷爱李清照的美玉,李氏的好多诗词,都能随口吟诵出来。那首《凤凰台上忆吹箫》,更是美玉的最爱。却没想到,“生怕离怀别苦” “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竟成了他们两人命运的写照。

  自竺越分到了单位在马家沟河南岸建的家属楼,他就常常会到相邻的儿童公园去散步。踏着儿童小火车蜿蜒的铁轨,踩着树林里弯弯的小路,他便会情不自禁地又回忆起十几年前,每逢假日,他和束美玉都会到儿童公园里约会,谈论着他们喜爱的古典诗词,说着他们的向往和理想,说着他们对于建立小家庭的憧憬和种种设想……

  然而,一切都远去了,远去得缥缈无影,千寻无踪。

  姹紫嫣红的百花,牡丹,菊花,月季,芍药……却还是那么千娇百媚,香气袭人。

  竺越的脑海里不禁浮现出崔护的《赴都城南庄》四句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忽然,竺越听见一个小女孩儿童声童气的声音,在背诵欧阳修的《生查子》: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妈妈, 我背诵得对吗?小女孩问妈妈。

  对对,一字不差。妈妈回答。

  妈妈,为什么去年那个人,又不来了呢?

  可能是有什么情况吧。妈妈回答的声音里竟像是有些颤抖。

  所以那个人哭了。是吗?妈妈?

  竺越看见一个身穿乳白色连衣裙的女人,正领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在前面的花丛中慢慢地走着,那女人的右臂上戴着一个黑纱。竺越猛地睁大了眼睛,他觉得前面那个女人,很像是束美玉 ,那时候,束美玉就喜欢穿白色的衣裙。

  竺越的心,禁不住狂跳了几下,他快步走向前去。可能是听见了后面的脚步声,那个女人也回过头来看。当两个人的眼睛,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两个人几乎都同时“呀”地惊叫了一声。

  美玉!——

  竺越!——

  小女孩也惊异地扬起脸,用疑问的小眼珠盯住两个人。

  你好……

  你好……

  两个人的声音里,都禁不住带着颤抖。

  束美玉发现竺越看了她臂上的黑纱一眼,就解释说;我妈妈上个星期走了。

  阿姨那么好的一个人……竺越动情地说,声音里禁不住带着哀伤。又问;伯父还好吗?

  我父亲从北大退休后,到了省政协文教委工作。身体一直很好。美玉答完又问;阿姨她好吗?

  我妈妈退休后,又返聘回省医院了。身体一直挺好的。

  你家里还好吧?

  他几年前一转业,就跟一个女人去了日本。束美玉淡淡地说,又问:你家里也好吧?

  我还是一个人。

  你……

  妈妈,你认识这个叔叔呀?一直好奇地盯着他们两人的小女孩问美玉。

  这是妈妈的同学,竺叔叔。美玉对女儿说,叫叔叔。

  叔叔好!

  你好!竺越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小女孩儿。

  叔叔,你也喜欢背诵诗词吗?小女孩盯住竺越的脸问。

  喜欢,很喜欢。看着小女孩秀丽清纯的小脸蛋儿,天真的亮亮的大眼睛,竺越情不自禁把小女孩抱了起来,问;那你最喜欢的是哪个诗词呀?

  是妈妈教会我背的第一首,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姥爷还把这首诗,写成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条幅,挂在客厅的墙上了呢。叔叔,你也喜欢这首诗吗?,

  喜欢。非常非常喜欢!

  竺越的眼眶里,早已是满含热泪了。

  束美玉似乎是啜泣了一声,也早已是泪水噗簌簌潸然而落了。

  两个月以后,在北方大学的小礼堂里,束世昆挽着茹霞的手臂,竺越左手抱着一个小女孩,右手挽住束美玉的手臂。在悠扬温馨的音乐声中,四个人踏着红地毯,步入了风风雪雪之中来之不易的婚姻的第二个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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