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10月,中国人民志愿军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抗美援朝赴朝作战,到今年整整七十年了。想起那段流血牺牲气壮山河的激情岁月,不禁勾起了我对一段往事的回忆。
  插队四年以后的1972年,我被招工到本溪矿务局彩屯煤矿当了一名下“十八层地狱”给小鬼挖煤的采煤工。
  报到的当天分宿舍,我被分配到岗西七号。从那天起我就认识了那个让我想起来就唏嘘不已的志愿军老兵“李排长”。
  岗西七号南北对面大炕,住着十个光棍跑腿子。除了我和李排长,剩下的都是六十年代初,从山东和苏北来的盲流。盲流们的老婆孩子都在关里老家,所以矿里一年给他们20天的探亲假,那便是盲流们最是欢天喜地的盛大节日了。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我对长着通红的酒糟鼻子,且又嗜酒如命的李排长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印象,岗西七号的跑腿子们都在一个采煤班,我在大掌子里挖煤,李排长那年五十岁傍边儿,班里照顾他,让他在上料口当溜子司机。
  直到那年春节临近,岗西七号的盲流跑腿子都陆陆续续回家了,宿舍只有我和李排长的时候。有一天,他吭哧瘪肚一脸抹不开地跟我说,反正你也不喝酒,你就把这个月的二斤保健酒票送给我得了。
  李排长的话匣子就从这二斤保健酒票打开了。
  “要说咱这李排长的绰号,那可不是浪得虚名。正儿八经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三兵团司令杨得志手下的中士排长。第二次战役打长津湖,冲锋号一响,咱老李灌一口山东老家的地瓜烧,眼睛都红了就往上冲。和美国鬼子拼刺刀,一连气捅死了三个鬼子,鬼子肚子里喷出来的血,把咱的眼睛都糊住了,任啥也看不见。
  五次战役打临津江,那一仗咱志愿军可吃了大亏。五个师五万多人,被鬼子飞机压制在临津江南岸动弹不得,就任凭鬼子飞机大炮狂轰滥炸,那人死老鼻子了。我的一个排六十几号人都被飞机炸死了。剩下我一个也要执行上级的穿插任务,就是跟着大部队一个劲往前穿插。突然,一颗炮弹在我身边炸响,飞过来的炮弹皮把我的腿肚子撕开了一尺来长的大口子,倒在地上我就起不来了。等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找不到部队了。
  后来在朝鲜老乡的帮助下,在一家朝鲜老乡家养伤。腿上的伤口流脓淌水的发炎,没消炎药咋办,就跟老乡要来一只把筲子铁桶和大半桶的高粱烧酒,见天把伤腿泡在酒桶里。伤好了以后,老乡说啥也不让我走,高低要把他家的大女儿嫁给我……
  李排长的这一番自我介绍,当时就让我怀疑它的真伪。要说战场上打死几个美国鬼子,有这可能。可是说到和美国鬼子拼刺刀就有问题了。拼刺刀那是日本鬼子三八大盖的绝活,美国大兵的冲锋枪从来可就没上过刺刀。至于伤愈以后,在朝鲜的山沟里结婚过日子,那就更有吹牛皮的嫌疑了。
  但是,三年以后发生在李排长身上的事,简直让人难以置信,目瞪口呆。
  1975年一个秋天的半夜,我上厕所回来,看见我们岗西七号的门口站着一个人,等我走近门口的时候,那人突然拉住我的胳膊,嘴里也不知道大声的嚷嚷着什么,听声音还是个女的。我一边挣脱一边也拼命地大声喊叫。寂静的夜晚,惊醒了周围宿舍的人。李排长也跑了出来。女人看见李排长突然扑了上去,紧紧的抱住了他,片刻,两人猛然一起放声大哭。
  女人和李排长的哭诉,我们都听不懂,本溪这地方生活着好多朝鲜族人,可以很肯定的确认她说的是朝鲜语。女人衣衫褴褛,很憔悴也特别显老。但是这一幕真实的场景却在告诉我,李排长没有说谎。那一夜跑腿子们把岗西七号腾给了李排长,都搬着行李四处找宿去了。
  几天以后,在当地有家室的工友给李排长收拾了一间东倒西歪的油毡纸房,李排长和朝鲜女人总算安顿下来了。那一段日子,李排长总是笑呵呵的,连酒糟鼻子都不那么红了。
  好日子还没过两个月,那位工友突然神色慌张的告诉我,李排长和朝鲜女人被公安局的人给带走了。半个月后,市公安局的人来岗西七号找我们做笔录。笔录结束以后,我打听李排长的下落,公安局的人说,1953年志愿军回国,李排长被开除党籍,是按照逃兵被处理回国的,那个朝鲜女人是一个朝鲜人民军军官的妻子,已经遣送回国了。李排长破坏朝鲜军婚,罪莫大焉。已经开除公职,遣送回乡劳动改造。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李排长,也没有了他的任何消息。
  弹指三十多年过去了。2013年9月,我所在的阜新市老干部大学常青藤合唱团,应韩国东亚文化节的邀请,去仁川参加合唱比赛。那次去韩国,我把86岁高龄的老娘也带去了。合唱比赛结束以后,组委会还特意安排了到小三八线的旅游项目。也许就是冥冥中的天意安排,我意外的发现,所谓的小三八,居然就是当年李排长腿肚子负伤的临津江旧战场。
  隔着临津江,可以清晰的看到江对面的朝鲜。那时我想起了李排长,他还活着吗?在我的心里,李排长从来就不是一个可耻的逃兵,朝鲜战场上他没给咱中国人丢脸,他奋勇冲锋,打死好几个美国鬼子。他负伤了,他把自己的鲜血泼在了异国的土地上。也许他还算不上是个英雄,但是我仍然敬重他,敬重他是一条行不更名,坐不改姓,顶天立地的好汉爷。于是,我把李排长的故事也讲给了老娘听。
  三八线临津江韩国一侧,代替原来的铁丝网,修起了高墙。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来这里的人们自发地在高墙上,层层叠叠的挂满了各种颜色,写着各种文字的祈愿布条。那些五颜六色的布条一直在高墙上绵延着,看不到尽头。
  旁边就有卖这种空白布条的,一千韩元一条,并且备有笔墨。老娘颇识文字,提起笔来略加思索,便在那粉色的祈愿布条上写下“世界和平万岁”几个字,并且郑重地落款了我们娘俩的名字,恭恭敬敬地把写好的布条挂在那高墙上。
  老娘肖蛇,今年九十二岁。娘家姓郭,大号郭井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