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卧石先生,是在白塔镇举办的一次诗歌研讨会活动中。我抱着学习的态度,随同市里几位擅长诗歌创作的老师,参加了那次研讨会。组织方请了邢台诗词界两位有名气的老师,讲了几首获奖的作品。午餐在附近一家小馆,置了两桌酒席。在座的都是六七十岁的老者,我是最年轻的。席间,一位老者谈吐风趣,吐字纳气之间,尽显率真性情。他的幽默睿智,令现场沉暮的气氛活跃起来。我不由暗自端详他,身材瘦削,精神矍铄。

活动主办方介绍时,知道他乃本市一位书画家。他举着酒杯,说要送我一副书法作品,相互留下电话,嘱我择日去取。只当是席间戏言,未往心里去。饭后散了,也就忘记了。

大概三个月后,我接到他的电话,问我是否有时间去汇通书画院,为我写得作品放置很久了。放下电话,莞尔一笑,竟有这样认真的老人。

这位老人就是王日照先生,艺名卧石斋主。

圈内的年轻人习惯称呼他卧石先生。

调皮者呼其绰号“老顽童”。

按照卧石先生说的路线,我去了汇通花园,找到先生工作室。卧石先生正在案前写着一幅字。他弓腰书写的样子很笃定,如一棵植物兀自生长,那般静默与自在。我站在画室门口,没有迈进去,不忍破坏了他的沉静状态。卧石先生的学生从走廊一头过来,唤了一声“老师,有客人。”先生方抬起头。唤我进屋,落座。吩咐学生沏了茶来。三两句寒暄,先生言道:“那日回来后,为你写了墨竹一副,还觉满意,放在书柜。你迟迟未取。书友来画室习学,看上那副墨竹,生生据为己有。无奈,重新为你作了一副,唤你前来,取走即是。”言罢,先生起身,走到书柜前,从里面取出一卷宣纸。此时,我注意到,那架古铜色的书柜里,藏书颇丰。一些线装书年代斑斑,边角残缺,看样子甚得主人宠溺。细细打量这空间宽绰的画室,书、案、砚、草,构成室内的主基调,清雅、古朴。

先生展卷间,我走近书柜,看看那些古书新卷。却是惊动了先生。他并不抬头,依旧作弄手中的纸宣,嘴里又道:“最怕有人看我的书橱,一看我就紧张,怕人跟我借书,借出去就回不来了,要也不是,不要心里又难受。”听他此言,知是嗜书如命的书痴。哑然失笑。我宽慰道:“先生,我只是看看您书橱里的风景。”

他复又安静。

卧石先生将展开的作品铺在书案,唤我观画。我走到宽大的书案前,细细观看。先生作得是四条屏,题为石竹图。竹下有石,石旁倚竹。“竹影扫阶尘不动,月穿潭底水无痕。”这句歇语瞬间从脑海冒出来。整副画浓墨淡涂,无任何色彩点缀,竹节石骨,一览无遗。更有那竹叶形态不一,疏密有致,定睛看它,便觉风过竹林听天籁般惬意。先生展开另一幅纸宣,是一副书法作品。上写“竹送清溪月,松摇古谷风。”竹风、清溪、明月、崖松、幽谷、旧时光,疏朗的意境中隐隐透着古意。字与字,行与行,点勾撇捺间,疏阔促狭,开合有度,视觉上给人赏心悦目之感。至于技艺,在书画之外。

先生在每副作品上落款,盖了闲章。稍作晾晒,叠合卷起。辞别先生,我抱着几幅墨宝出门,先生在身后说了一句:“我要找块好石头,送你一枚印章。”声音不大,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我一愣儿,继而又喜,先生会篆刻。

时日不长,朋友捎来一枚印章,一块朴拙的小石头,刻着我的网名“月落窗台”。朋友说,卧石先生走了几家店铺才寻到这块石头。

这是先生为我刻得第一枚闲章。

此后,我和先生成了忘年交。

只是,网络中多有问候,现实生活里难有交集。

生活多艰,让人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吟风颂月,风雅自在。甚至交友消磨。

一个冬日里,漫天雪花飞舞。如一袭白纱簌簌飘落,地上所有的植物和建筑装扮一新。如待嫁的娇娘,只待那红盖头一揭,就入了洞房,小生命就破冬而出了。这样冷俏的天气里,我和丈夫穿街过巷,踏雪寻梅。梅花公园里雪白如盖,梅林空无一人。腊梅开了几朵,其他品种的梅花,花苞鼓胀。红梅努力挤出一点焰火,烈得灼心。此时的梅花,闻香是最好的时候。若到那争相绽放、你挤我拥时,花香就淡了,闻不得了。我和丈夫穿梭在梅林,尽享一树树扑鼻的冷香。忽听有人唤我名字,转身看过去,卧石先生穿着一件灰色的羽绒服,在学生的搀扶下,走进了梅林。缘何识得清香冷,不在山边即水涯。我惊喜地问候着先生,他和我一样,来闻香的。

这是我第三次见到卧石先生,天寒路滑,大雪纷飞,他穿城而过,寻香而来。

不仅仅为一颗诗心,还有不走的青春。

先生不是诗人,却写下无数首小诗。诗句清丽,诗境浓郁,一时一感,一时一记,生活气息扑面而来。不但给人融入的在场感,还传递出生活中的小感动、真善美。譬如一场春雨过后,他写《闲事园蔬》:小园闲种一畦韭,每日梳弄成知友;忽来一夜春雨细,坐在池边堪作酒。又譬如秋雨过后的清晨,他写道:夜雨潇潇湿新泥,晨起推窗闻鸟啼;满园秋花犹含笑,一诗吟过小城西。这一句“一诗吟过小城西”把一位老人的影像、情趣全带出来了。诗语通俗易懂:秋夜里下了一场雨,地上湿漉漉的,早晨起来推开门窗,看见院子里的花儿滴着水珠,娇艳艳的像在嬉闹,我酝酿着一首小诗,不觉从城东走到了城西。多么有趣可爱的老人!这就是诗意和诗境。

又譬如冬夜侍奉年迈的父亲,他写下《冬夜伴父》:冬夜万机俱息静,独有高堂一灯明;手捧旧卷待日晓,坐听鸡啼催寺钟。一位花甲老人,在冬天的夜晚,陪伴照顾九十多岁的父亲,一夜不曾合眼。父亲睡着,他坐在床前,捧读诗书,待那红日初升,打鸣的公鸡催起寺院的打钟人,传来浑厚的钟声。那份细心和孝道令人动容。诗美应情而生。

先生写诗因心而动,不追求平仄格律的完美无缺,在乎自己的情感流动。他的小诗应景应情,灵动有趣,可感可触,活泼泼的诗心诗趣跃然而出,生机盎然。

其实生活就如这不甚讲究的诗歌,没有设定和框架,只有发生和应对。

情动了就写了,写下了就美了。

卧石先生研习书法多年,绘画却是越发惹人喜爱。这跟他只送画不卖画无关,也跟他义务培养学生习书无关。他的画,是他的童心和阅历,是他读过的书走过的路,是他哄自己开心的一个闲情。没有功利混杂其中,作品自有高古之像。先生作画随心所欲,信马由缰,思接千载。他画故乡山水,明心见性;他画草木鱼虫,抱朴守拙,他画人物小品,在质不在形。他画美人,着力画诗心。一个具有诗词之心的女人,定然举止端庄,气质不俗。有人取笑先生:“你画的美人哪是美人,分明就是李逵。”先生的回答更乐人:“你看她是美人就是美人,你看她是李逵就是李逵,怎么看全在你自己的心境。一个美女站在你面前,你非要去琢磨女人衣服里的事儿,那就是自作自受了。”先生的话笑倒了一群人。

先生从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怎么评价,他只是写他的生活,他的思想,他的见地。绘事于先生而言,迹本于心,大道至简。

卧石先生家风纯正,流荡着红色基因。父亲是位老军人,四七年解放战争时期参军入伍,五十年代末,随部队参加西藏平叛,后留成都并在那里安家。父亲兄弟四个,位居老二。大哥和二弟相继参军,大弟在铁路工作。兄弟四个分居外地,家中仅留年迈的双亲。1961年,为了照顾家中年迈的父母,父亲携妻儿回到故乡。时年,先生六岁。父亲一生秉承艰苦朴素、刚毅奉献的军人作风,对子女要求严格。先生秉性承继了父辈的忠正简朴,落入书画中,随处可见。先生青年入伍,在部队时喜好习书,多有临摹。复转后从政,公务繁忙,习书搁置。退休后重拾旧爱,研习书艺,痴迷其中。颜鲁公、二王、王锋行体,日日临之。尤以草书见长,孙过庭《书谱》用功最多。先生在古人的碑帖中吸纳静气真气以拓后学,纳气象而不拘泥技法,明个性而不定风格。唯远见者悟得,风格乃一生的修为,包罗万象。过早形成所谓的风格,是一件可怕的事儿。

先生写书,是在跟自己对话,跟自然对话。心有清风,墨成春景。

先生取艺名“卧石”,大概也是追求本心的一个写照吧。能在石中修行己心的人,概率上都不是俗人。

刘熙载《艺概》中说:“书,如也。如其学,如其才,如其志,总之曰如其人而已。”书画展示的不仅仅是艺术,也是人品。以书为载体,点画笔墨间,彰显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书中有情,人必善,书中有境,人必奇,书中有真,人必厚。一个人的技法再娴熟,若没有生命游弋其中,也是徒劳。

卧石先生深谙此道,采纳众家气象纳于胸中,观照内心诉求,以人生经验绘就生活真知。抛开技法的束缚,人类所需的精神气象,从平凡平淡的小事物中窥见,从而挺拔,从而疏朗,从而开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