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一生写信很多,除了和许广平的书信往来结集成《两地书》之外,还有和当时的各种文化名人、外国友人的书信1381封。这些书信集成《鲁迅书信集》(上下)。197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冯西海从旧书摊淘得此书,知我喜欢鲁迅,便送给了我。


  仔细地读这些距今最长时间已经过了近一个世纪的书信,让人仿佛回到了鲁迅活着的当时。他的喜怒哀乐,他的嬉笑怒骂,他的烦恼,他的窘迫,都一一鲜活在眼前。鲁迅的书信,也和他的杂文一样,时见风骨的,也如他的杂文随笔一样,时见幽默和风趣的。他书信的大多内容,不是借书、还书,就是寄索杂志,再就是谈木刻版画之类。我常常在静读之中突然爆笑出声,实在是忍不住。他对一些俗常词汇的运用,常产生一种出其不意的奇特效果,他在书信中,对他不认可的一些人的批评,也是很直接,很不客气的。但这种批评,常常透出对中国人的劣根性,众多流弊的批判,倒不是针对某个个体人的痛恨,故而引人深思。所以他是一种大恨,当然也就是一种大爱,和当下那些要死要活,撒泼骂街的批评家、作家来比,还是高下立现。


  这里要说的,是他对孩子的爱,对海婴的那种柔到极致的爱,鲁迅这样一个总给人“横眉冷对”印象的人,他在给母亲的书信里,到底是如何说海婴的?


  《鲁迅书信集》里,总共收录了他写给母亲(鲁瑞)的书信50封,最早的写于1932年3月20日,信中写到房子的玻璃被炸弹碎片穿破,家中被盗,“故衣服什物,已有被窃取者,计害马衣服三件,海婴衣裤袜子手套等十件,皆系害马用毛线自编……”这里的害马,指的就是许广平。女师大风潮之后,许广平被指为“害群之马”,鲁迅在这里是戏称。我曾经咨询过不少人,鲁迅在给母亲信中这样称呼自己事实上的妻子,许广平能够接受?答曰,当时鲁迅的大太太还在北京陪着他的母亲,依照当时的传统,书信里不能也不便正面提及许广平,于是,只有那样指代了,彼此心知肚明,但许广平应该知道这是一种幽默的称呼。


  1932年7月2日,鲁迅给母亲的信中说“海婴现已痊愈,且又胖起来……他很喜欢玩,目前给他买了一套孩子玩的木匠家生,所以现在天天在敲打,不过不久就要玩厌的。”


  1933年7月11日,给母亲的信中这样说:“海婴是更加长大了,下巴已出在桌面之上……能讲之话很多,虽然有时要撒野,但也能听大人的话,……许多人都说他太聪明,还欠木一点,这大约因为常与大人在一起,没有小朋友之故,耳濡目染,知道的事情就多起来,所以一到秋凉,想送他到幼稚园去了。


  1933年11月12日,信中这样写道“海婴很好,脸已晒黑,身体已较去年强健,且近来似较为听话,不甚无理取闹,当因年纪渐大之故,惟每晚必须听故事,讲狗熊如何生活,萝卜如何长大等等,颇为费去不少功夫耳。”


  1933年12月19日,信中这样写“海婴仍不读书,专在家里捣乱,破拆玩具,但比上半年懂事的多,且较为听话了。”


  1934年3月15日,信中写道“害马亦好,维海婴于十日前患伤风发热,即经延医诊治,现已渐愈矣”


  1934年4月13日的信中写道“海婴早已复元……近日胃口极开,而终不见胖,大约如此年龄,终日顽皮,不肯安静,是未必能胖的了。”


  1934年4月25日的信中写道:“海婴则已颇健壮,身子比去年长得不少,说话亦大进步,但不肯认字,终日大声叱咤,玩耍而已。”


  1934年5月4日信中写道“海婴则日见长大,每日要讲故事,脾气已与去年不同,有时亦懂道理,容易教训了。”


  1934年5月29日信中写道“维海婴日见长大,自有主意,常出门与一切人捣乱,不问大小,都去冲突,管束颇觉吃力耳。”


  1934年6月13日信;“海婴这几天不到外面去闹事了,他又到公园和乡下去,而且日见其长,但不胖,议论极多,在家时简直说个不歇,动物是不能给他玩的,他有时优待,有时则要虐待,寓中养有一匹老鼠,前几天他就用蜡烛将后腿烧坏了。至于学校,则今年拟不给他去,因为四近实无好学校,有些是骗钱的,教员虽然打扮的很时髦,却无学问……海婴虽说是六岁,但需到本年九月底,才是十足五岁,所以不如暂且任他玩,待到是六岁时再看罢。”


  1934年7月12日信:“上海今年之热,真是厉害……大人睡不着,邻近的小孩,也整夜的叫,但海婴却好的,夜里虽然多醒一两次,而胃口仍开,活泼亦不减,白天仍然满身流汗的忙着玩耍。”


  1934年7月30日信:“害马海婴都好,但海婴因大起来,心思渐野,在外面玩的时候多,只在肚饥之时,才回家里,在家里亦从不静坐,连看看也吃力的,前天给他照了一张相,大约八月初头可晒好,那时当寄上,他又要写信给母亲,令广平照钞,今亦附上……”


  1934年8月12日信:“母亲……给海婴的信,也读给他听了,他非常高兴,他的照片,想必现在也已经看到,其实他平时是没有照片上那样的老实的。”


  1934年8月21日信:“海婴……他是没什么病的,但他大约总不会胖起来。他每天大约七点钟起床,不肯睡午觉,直到夜八点钟,就没有静一静的时候,要吃东西,要买玩具,闹个不停。客来他要陪(其实是来吃东西的),小事也要管,怎么会胖呢。”


  1934年8月31日信:“海婴这个人,其实平时总是很顽皮的,这回照相,却显得很老实。”


  1934年9月16日信:“海婴也好的,他要他母亲写了一张信,今附上。他是喜欢夏天的孩子……天气一冷,却容易伤风。现在每天很忙,专门吵闹,以及管闲事。”


  1934年9月27日信:“海婴近来较为听话,今日为他出生五周年之生日,但做少许小菜,大家吃了一餐,算是庆贺,并不请客也。”


  1934年12月20日信:“海婴渐大,懂得道理了,所以有些事情可以讲通,比先前好办,良心也还好,好客,不小气,只是有时要欺负人,尤其是他自己的母亲,对男(我)却较为客气。”


  1934年10月30日信:“现在他日夜顽皮,女仆的话简直不听,但男(我)的话比较的肯听,道理也讲得通了,不小气,不势利,性质还总算好的。”


  1934年11月18日信:“海婴……的身材好像比较的高大,昨天量了一量,足有三尺,而且是上海的旧尺,倘是北京尺,就有三尺三寸。不知底细的人,都猜他是七岁。”


  1934年12月9日信:“海婴很好,因为医生说给他吃鱼肝油,每餐后给他吃一点,腥气得很,而他居然也能吃,现在胖了,抱起来,重得像一块石头,我们现在才知道鱼肝油有这样的力量……他现在整天的玩,从早上到睡觉,没有休息,但比以前听话。”


  1934年12月16日信:“母亲大人……海婴要写信给母亲,由广平写出,今寄上。话是他嘴里讲的,夹着一点上海话,已由男在字旁译注,可以懂了。他现在胖的圆圆的,比先前听话,这几天最得意的有三件事,一,是亦能陪客(其实是来捣乱);二是自来水龙头要修的时候,他认识工人的住处,能去叫来,三是刻了一块印章……但字却不大愿意认。”


  1935年1月4日信:“(海婴)他现在颇听话,每天也有时教他认几个字,但脾气颇大,受软不受硬,所以骂是不大有用的。我们也不大去骂他,不过缠绕起来的时候,也真使人烦厌。”


  1935年1月16日信:“海婴有几句话,写在另一张纸上,今附呈。”


  1935年3月1日“海婴也很好,大家都说他大得快,今天又给他种了一回牛痘,是第二回了。”


  1935年7月17日信“海婴亦健,他每到夏天,大抵壮健的,虽然整日遍身流汗,仍然嬉戏不停,现每日上午,令裸体晒太阳约一点钟,余则任其自由玩耍。近来想买脚踏车,未曾买给;不肯认字,今秋或当令入学校,亦未可知,至九月底即满六岁,在家颇吵闹也。”


  1935年8月31日信:“海婴亦好,但变成瘦长了。从二十日起,已将他送进幼稚园去,地址很近,每日关他半天,使家中可以清净一点而已。直到现在,他每天都很愿意去,还未赖学也。”


  1935年10月18日信:“海婴亦好,只是长起来,却不胖。已上幼稚园,但有时也要赖学,有时却急于要去;爱穿洋服,与男之衣服随便者不同。今天下门牙活动,要换牙齿了。”


  1935年11月15日信:“海婴很好,他每天上幼稚园,不大赖学了……他是细长的手和脚,像他母亲的……他是什么事都想模仿我,用我来做比,只有衣服不肯学我的随便,爱漂亮,要穿洋服了。”


  1935年11月26日信:“海婴仍上幼稚园,但原有的十五个同学,现在已只剩了七个了。他已认得一百多个字,就想写信,附上一笺,其中有几个歪歪斜斜的字,就是他写的。”


  1935年12月4日信“海婴仍然每日往幼稚园,尚听话。新的下门牙两枚,已经出来,昨日往牙医处将旧牙拔去。”


  1935年12月21日信:“海婴也很好,比夏天胖了一些,现仍每天往幼稚园,已认得一百多字,虽更加懂事,但也刁钻古怪了起来。男(我)的朋友,常常送他玩具,比起我们的孩子时代来,真是阔气得多,但因此也不大爱惜,常将玩具拆破了。”


  1936年1月8日信;“海婴是够活泼了,他在家里每天总要闯一两场祸,阴历年底,幼稚园要放两周假,家里的人都在发愁。但有时是肯听话,也讲道理,所以近一年来,不但不挨打,也不大挨骂了。他只怕男(我)一个人,但又说,男(我)打起来,声音虽然响,却不痛的。”


  1936年1月21日信:“海婴已放假,在家里玩,这一两天,还不算大闹。但他考了一个第一,好像小孩子也要摆阔,竟说来说去,附上一笺,上半是他自己写的,也说着这件事,今附上。他大约已认识了二百个字,曾对男(我)说,你如果字写不出来了,只要问我就是。”


  1936年2月1日信:“……这真无怪男(我)的头发要花白了。一切朋友和同学,孩子都已二十岁上下,海婴每一看见,知道他是男的朋友的儿子,便奇怪的问道,他为什么会这么大呢?……(他)整日在家里闯祸,不是嚷吵,就是敲破东西,幸而再一礼拜,幼稚园就要开学了,要不然,真是不得了。”


  1936年2月15日信:“海婴已上学,不过附近的幼稚园,因为学生少似乎未免模模糊糊,不大认真。秋天也许要另换地方的。”


  1936年2月20日信:“海婴……胖了起来,但幼稚园中教师,则懒惰而不甚会教,远逊去年矣。”


  1936年4月1日信:“海婴学校仍未换,因为邻近也没有好的学校,但他身体很好,很长,在同学中,要高出一头。也比先前听话,懂得道理了。先前有男的朋友送他一辆三轮脚踏车,早已骑坏,现在正在闹着要买两轮的,大约春假一到,又非报效他十多块钱不可了。”


  1936年5月7日信:“海婴很好,每日上学,不大赖学了,但新添了一样花头,是礼拜天要看电影,冬天胖了一下,近来又瘦长起来了。大约孩子是春天长起来,长的时候,就要瘦的。”


  1936年7月6日信:“男自五月十六日起,突然发热,加以气喘,从此日渐沉重,至月底,颇近危险……海婴已以第一名在幼稚园毕业,其实亦不过‘山中无好汉猢狲称霸王’而已。”


  1936年8月25日信:“男病比先前已好得多,但有时总还是有微热,一时离不开医生……海婴安好,瘦长了,生一点疥。仍在大陆小学,进一年级,已开学。学校办得并不好,贪图近便,关关而已。”


  1936年9月3日信:“男的确吐了几十口血,但不过是痰中带血……海婴亦好,仍上大陆小学。”


  1936年9月22日信:“海婴仍在原地方读书,……前天玻璃割破了手,鲜血淋漓,今天又好了。他和玛丽(马理?这一年因为一次考试,在鲁迅家短暂居住)很要好,因为他一向是喜欢客人,爱热闹的,平时也时时口出怨言,说没有兄弟姊妹,只生他一个人,冷静的很。见了玛丽,他很高兴,但被他缠粘起来的时候,我看实在也讨厌之至。”


  1936年10月17日,鲁迅给曹靖华写信,也是鲁迅给国内朋友的最后一封信。1936年10月18日,鲁迅给日本友人内山完造写了最后一封信;1936年10月19日,鲁迅先生逝世。他写给母亲的最后一封信,写于他离开这个世界前的不足一个月。鲁迅给母亲的信中,几乎每一封,都提到了海婴,虽只寥寥几句,但仍可以感觉到他对孩子的爱,和他对孩子观察的细致。那样一个“横眉冷对”的人,说到孩子,哪怕是说孩子的调皮和讨厌,字里行间,你仍能够感觉到一个父亲深深的爱,还有对孩子成长的一种欣赏。


  几乎文抄公一样的把鲁迅给母亲信中提到的关于海婴的文字照抄在这里,并且把书信的时间也标注在这里,是想说明,那个时候,鲁迅一样很忙,但他和母亲的书信,却很勤,我们只要看一下那些写信的时间,就会知道,间隔非常短。鲁迅是他母亲的孩子,海婴又是鲁迅的孩子、他母亲的孙子。三代人,虽然相隔两地,但通过书信,却有了经常的情感交流,尤其是海婴刚刚学会写字,就要给奶奶写信,鲁迅并没有制止,并把这种情感说给了母亲,这是一种非常好的亲情教育,值得我们现代的父母学习和借鉴,鲁迅的许多教育理念,教育方法,一样值得我们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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