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里的那道霞光
一
唐老鸭收账回来，夕阳已经映红了半边天。迎着晚霞，开车行驶在山顶，偶尔一片云雾缭绕，他感觉自己是在仙境中穿梭。山顶上的路就像鸡肠子一样弯弯曲曲，又窄又险，他把时速降到20码。
又驶过一个急弯，夕阳跑到了车后，如血的红色映照在路边石壁上，又折射到车窗玻璃上。车载音响播放着“蹦嚓蹦嚓”的舞曲。
忽然间听到“嘭”的一声响，这不是舞曲的节奏，好像爆胎，又不像。唐老鸭赶快刹车，下车检查轮胎的气压。四个轮胎都没有爆，他越发奇怪。以前听老人家讲过，傍晚是鬼出没的时候，难道这荒郊野岭真有鬼？唐老鸭头皮发麻，浑身长满鸡皮疙瘩。赶紧往汽车里钻。
“救我……”一阵细若游丝的声音，似乎从地狱传来。他汗毛倒竖，腊月十八的寒冷气温，竟然惊出了一身汗。他去按启动开关，却按到方向盘中间，汽笛声好像也变了，发出诡异的响声。他心里骂着自己：唐老鸭，你就这出息？你可是当过兵的人，还信鬼？他冷静了一下，手指移到点火开关的位置……
“救我……”唐老鸭听出来了，这是人的声音，不是鬼。唐老鸭又走下车，循声而去。
二
车后山路回转处的石壁下，趴着一个人，摩托车摔倒在地上，车灯玻璃碎片在霞光的照射下，和那人流出的血连成一片红色。“救我，救我……”那人用最大力气昂起头，看着唐老鸭。
完蛋了，完蛋了，我撞倒人了？唐老鸭顿感天昏地转。
唐老鸭原名唐洪雅，胖胖的身体，走起路来左右摇摆，大家就给他起个外号“唐老鸭”。唐老鸭当兵退伍回来，教了十几年的书，虽然不富，但是日子也算过得去。前些年，身边的人做生意的、包工程的，渐渐地都发了财。他有点坐不住了，于是狠狠心，辞职下海做起了农机生意。可能是他没有做生意的命，生意做了几年，把东挪西借来的本钱全部赊了出去。为了收回本钱，快过年了也不得安生，只能出来讨账。倒霉人喝凉水都塞牙缝，今天跑了一天收到两万块钱，却出这样的事……
唐老鸭看看四周，寒冷的山顶连鸟儿都懒得叫，更没有人经过。他转身奔向汽车，围着自己的汽车转了一圈，没有看到任何擦碰的痕迹。难道真有鬼？这人不是自己车撞倒的，是鬼撞倒的？既然不是自己撞的，何必管？如果多事，自己或许被当成肇事者，会赔一大笔钱，还是一走了之……他又回头看了一眼趴在地上的人，一股鲜血从那人被血黏在一起的头发下咕咕冒出，流成一条涓涓细流……如果就这样一走了之，这个人肯定会血流而尽死掉。是钱重要？还是一个生命重要？钱？命？命？钱？他脑壳剧烈运转，转得疼痛起来……这是一条人命，先救命再说。他打开后备箱，拿出老婆给他准备的急救箱，回到那人身边。那人头已经耷拉到地上，完全没有知觉。当过兵的经历，让他熟练地把那人伤口包扎好。他拿起电话，拨出120，112。
交通警察在15分钟后到达，找到伤者手机，通知了伤者的儿子陶海，然后勘察现场。救护车也在40分钟后赶到。唐老鸭帮着抬伤员上救护车。医生问：你也是医生？不是。这伤口包扎得很专业。我当过兵，学过简单的包扎术。
很快，山下开来了十几辆车，把救护车的通道也堵死了。车上下来二十多个人，他们没有去看救护车上的伤者，而是气势汹汹地大喊起来：肇事司机呢？前不久，就在离这里不远的一个乡镇，也发生一起交通事故，同样也是这两个交警接警的，等他们到了现场，肇事司机竟然被村民打死了。
其中一个瘦高个交警，拼命对唐老鸭使眼色，暗示他不要自认是肇事司机，并大声向人群喊：肇事司机离开现场，去派出所自首了。“村民”听说没有肇事人，才想起伤者。他们疏通道路，让急救车通过。“村民”们各自上车准备跟着救护车去医院。人群中有一个人，看到了唐老鸭的汽车，又看到交警身后的唐老鸭。于是他大喊，都别上车，肇事司机在这。唐老鸭也认出了大喊之人，他就是买收割机欠了自己几年账的陶二狗。陶二狗喊：这车就是这个人的，他下午刚刚从我家离开（至于为什么去他家，没说），他就是农机公司老板唐老鸭。
“村民”们像打了鸡血，立马折返回来，有人手里还拿着又粗又黑的烧火棍。两个交警赶紧把唐老鸭挡在身后。陶二狗冲着交警骂：你们这些警察，就护着这些有钱人。警察急忙跟大家说：打人是犯法的，请大家冷静。冷静个屁，这些人仗着有几个臭钱，草菅人命，打了再说。“村民”当中四个人推开交警，然后把唐老鸭拽了出来……
陶二狗当初找到唐老鸭公司，说了一堆做孙子的话，甚至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求唐老鸭把收割机赊给他，唐老鸭是一个心软听不得好话的主，就把收割机赊给陶二狗。到了协议还款日期，唐老鸭打电话催账，陶二狗还接电话说好话，许诺还钱，但是只是许诺而已。后来，干脆不接唐老鸭电话了，玩失踪。最近，唐老鸭找到他家里，陶二狗还是死赖着不还。唐老鸭气不过，把陶二狗告上法庭。现在，唐老鸭犯在自己手上，这是天赐良机让自己出口恶气。
陶二狗抡起拳头对着唐老鸭脸上打去。唐老鸭闪躲着，一连三拳落空，陶二狗弯腰用头撞向唐老鸭，唐老鸭又闪身跳过，陶二狗扑空撞向地面，如狗吃屎。“村民”们不知道陶二狗要打唐老鸭的真正缘由，都想：你一个肇事者，老老实实让陶二狗打几下，让他出口恶气算了，现在竟然敢反抗，这不是找死吗？于是一哄而上，把唐老鸭摁翻在地面。陶二狗爬起来，夺过一个“村民”手里的烧火棍，狠狠地砸到唐老鸭背上……陶二狗心里念叨着：砸死你狗日的，看你还告我不？
唐老鸭双手护住头趴在地上，任凭拳头、皮鞋、棍棒像鼓点一样落在身上。顿时，火辣辣的感觉窜上他的脊背，血液好像也被砸得涌了出来。他没有在意伤痛，他在极力回忆着出事前的一幕：弯弯的山路，20码的速度，车载音响播放的舞曲虽然噪杂，他却始终盯着黄线没有越线，就在转过弯时，他好像看到一件物体从左边道路飞过，然后他听到了那声声响……
别打了，打死了，谁给俺老倌子出治疗费。陶海大声地制止大家。两个交警也挣脱束缚，推开陶二狗，把唐老鸭护住。唐老鸭呻吟着：我不是肇事者，我没有越线。
陶二狗又举起木棍：撞了人还不承认，挨得轻了。
陶海挤到人群前，拉住陶二狗：别打了，带他去医院，抢救老倌子要紧。
瘦高个交警把唐老鸭“塞”上警车，另一个交警去开唐老鸭的“肇事”车辆，车队浩浩荡荡追着救护车而去……
身体麻木并没有影响脑壳正常运转，唐老鸭对瘦高个交警说：我不是肇事司机，我车子没有刮擦的痕迹，是他自己撞到石壁上的。
瘦高个交警说：我们刚才也看到了你车子没有擦伤痕迹，不过那段路太窄，又是拐弯处，对面来车都相互看不见，这不能摆脱你非法占道或抢道而把对方逼到岩壁边的嫌疑，因为你那边也没有刹车痕迹，而且你的行车记录仪不显像，是坏的。
那怎么办？
这要等专家鉴定以后才能做出判断。
警车颠簸起来，晃晃悠悠的唐老鸭，脸色由黄变红变紫再变白，手心沁出汗滴不停地抖。唐老鸭埋怨自己，为什么要去救那个人，为什么给他包扎，这山顶又没摄像头，谁也不会知道他看见了那个伤者，就算被沿路其他摄像头拍到，也无法证明他和伤者同时经过山顶。今天要不是自己当过兵，练就一身挨打的功夫，也许就报销了。他又想起那人的声音，“救我，救我”，那声音是对生的渴望，是生命即将逝去前的悲鸣和哀求......
三
伤者被推进急救室。有事你们自己先协调，不能再打人。交警扔下一句话，然后去处理下一个事故了。陶海撮着手，不安地盯着抢救室的大门。其他村民都很“理智”，围着唐老鸭，生怕他会飞走。陶二狗和两个村民“押着”唐老鸭去收银窗口。辛辛苦苦讨回来的账，就因为自己一念之差，又要飞掉，这还不知道后续费用是多少。公司的银行贷款马上又要到期，他又拿什么去还。还有，躺在另一家医院里的老婆，正因为腰间盘突出压迫神经而住院准备手术。唐老鸭不敢再想下去……
一阵鸡飞狗跳忙碌后，陶二狗拉着唐老鸭来到卫生间，把喷臭的嘴凑到唐老鸭耳边：唐总，我可以帮你“了难”。
唐老鸭看着陶二狗谄笑到扭曲的脸，只想一巴掌拍死他。可是，现在这种情况，他只能强压怒火，问：你怎么“了”？
这伤者是我家门叔叔，一个酸教书的，没见过世面，我堂弟陶海也是有屁放不出来的货，我在他们面前说一不二。
能“了难”的人，都是神通广大黑白通吃的人，当然也不能白“了”。唐老鸭问：你要什么报酬？
你撤诉，免我欠款。
唐老鸭就知道陶二狗没憋什么好屁，问：我要不呢？
你要不听劝，我就让叔叔躺在这里两个月，医院就是烧钱机，好药、补药、贵药尽量用，很多钱保险公司是不会买单的，你算算账，那花得钱就比我欠你的货款多得多！
唐老鸭牙咬得咯嘣响，他忍着背部的疼痛，左手抓住陶二狗的头发，把他按在洗手盆上，右手掐住他脖子：狗日的，你叔叔还在抢救中，你就准备两头通吃，老子今天掐死你……要是杀人不犯法，唐老鸭还真的会把陶二狗掐死……
120车上的那个医生，把唐老鸭带进另一个手术室。唐老鸭脱去棉衣，血已经凝固在衬衣上，把白色衬衣染成了红色。医生说：这些人太狠了。唐老鸭没有心思心疼自己，他在想着那个伤者：伤者怎么样？
兄弟，这时候了，你还想着他。
我怕他死了，他死了，我就破产了。
你处理得及时，流血不多，死不了，唉！这年头好人难做，他不死，你才破产了呢！
老婆发微信问他到哪里了。他撒谎告诉老婆快到医院了。陶二狗又找到唐老鸭，说要带“村民”去吃饭，唐老鸭微信转账800块钱给陶二狗。
四
唐老鸭扫了一辆小蓝车，骑到老婆所在医院前。老婆不喜欢吃医院里的饭菜，他微信扫码给老婆买了一罐鸡汤。他知道老婆最喜欢吃卤鸭头，又到隔壁现捞鸭脖店点了四个鸭头。唐老鸭拿起手机再扫码付款，微信里却只有几分钱了……唐老鸭眼圈湿润，他想扇自己一个巴掌。这几年，老婆为了贴补家用，挺着带病的身体坚持上班，再辛苦都没有埋怨自己。现在，就因为一个错误的决定，自己却掏不出几个鸭头钱……店老板看出唐老鸭的心事，赶紧对他说：兄弟遇到难处了吧？这鸭头你先拿着。
唐老鸭不好意思接鸭头，店老板继续说：兄弟，谁都有碰到难处的时候，就算我赊给你的，拿着吧！唐老鸭顿觉温暖，这世间，还是有好人的。说了感激的话，拿着鸭头去老婆病房。
病房里就老婆一个人在病床上用手机看电视剧。听到唐老鸭进门的声音，老婆抬头，眼泪汪汪地看了唐老鸭一眼。唐老鸭吓了一跳，问：你怎么了？老婆哭着说：车祸，太惨了！
啊？老婆知道自己遇到车祸？不会吧！唐老鸭就怕老婆知道自己的事情而影响治疗，所以没有告诉任何熟人，老婆又是怎么知道的？
老婆指着手机说：肇事司机逃逸，家属拿不出治疗费，医院停止抢救，两条人命没有了，呜呜……老婆竟然被电视剧情景触动地哭了起来。
唐老鸭松了一口气，把饭盒递给老婆。老婆看到是自己最爱的鸡汤和鸭头，又是一阵激动。老婆喝着鸡汤啃着鸭头。折腾一天的唐老鸭太累了，趴在床边睡着了。
五
一大早，唐老鸭到了办公室，他翻出一堆曾经让他心潮澎湃、让他自豪的《赊销协议》。他独创农机分期付款的销售方式，让他很快占领了市场并取得骄人的成绩。好友明老师曾提醒他，赊账能不能讨回来？他很自负地认为，只要有《协议》和《欠条》，客户肯定会还钱，再说了，如果不还钱，还有法院呢！现实和想象相差得太远，按照《协议》还款的人几乎没有，几百万拼凑起来的本钱和那引以为豪的一百多万“赢利”全部变成了阿拉伯数字趴在账本上。因为无钱偿还厂家货款和银行贷款，他已经被请进去几次了。他也学着债主那样，把欠款时间太长的客户告到法院，官司赢了，客户却找不到了，还是一堆阿拉伯数字，而且又贴了不少诉讼费和律师费。
手机响了。陶海问：老板，昨天交的两万块钱用完了，你什么时候把钱送来？
他翻到了一张唐某人的欠条。因为是本家，唐某人跟自己兄弟相称，他的欠款，唐老鸭一直没好意思催，今天遇到过不去的坎了，只有指望这个家门兄弟了。
唐哥，兄弟我遇到困难了，你看那欠款？
你是什么兄弟，大清早就催账，你困难，我比你还困难，昨天刚刚给儿子买了一辆“别克”，哪还有钱还你，等等再说。
哼！给儿子买豪车都有钱，还账没有钱。他开始怀疑人生，这世道哪里还有什么兄弟情义而言……唐老鸭把欠款客户的电话打了一遍，有的干脆不接，有的接了就说，你老唐这么大的公司还差我这几个小钱。
听到这样的话，唐老鸭杀人的心都有。唐老鸭又打电话给法院，请求强制执行判决款。法官扔句话，你把欠款人找到，我们马上去强制执行。能做老赖的，都比猴子还要精，他哪里去找欠款客户？
一上午，没有讨到一分钱。陶海的电话，倒见缝插针地打来好几次。他绝望地仰起头，看到天花板上有一个钢筋钩子，那钩子肯定可以承载自己，还不如找根绳子吊死了算了。不行，这办公室是租的，欠了两年的房租了，房东都没有催交，他不能害房东。要不就去对面那座楼上，往下一跳，一了百了。那也不行。前段时间，市里繁华路段的一个大型商场，就是因为一连发生两起跳楼自杀事故，搞得整个商场死气沉沉。他不能干那种害人的缺德事。唉！ 人倒霉，死都死不了……
手机铃声又响起来了，他懊恼地拿起电话：催，催，催什么？老子卖血都给你凑钱。
怎么了，这么大火气。手机里不是陶海声音，而是老友明老师的声音：是不是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了？
唐老鸭的烦恼没有人述说，明老师的电话正是时候，他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全部告诉了明老师。明老师夫妻都是教师，房子按揭贷款还在偿还中，还有一个上大学的女儿，虽然有心帮他，也爱莫能助。
明老师给唐老鸭提了一个建议，把你汽车抵押给当铺先换点钱救救急，等以后有钱再赎回来。唐老鸭想了想，也没有其他好办法，只能听明老师的建议。
中午之后，明老师帮唐老鸭找了交警大队的熟人，车子被开出来了。这辆车是前年买的别克君越，车的状况良好。当时买车花了三十万，当铺抵押价只有五万，如果不是熟人还不是这个价。车子其他部件都是好的，只有行车记录仪不显像，当铺老板要求把它修好。唐老鸭办好手续拿到抵押款之后，把车子开到修理厂。修理厂活太忙，暂时没时间修理，唐老鸭把车子放在厂里，自己去医院交钱了。
六
唐老鸭到了医院已经是下午四点左右。陶二狗已不知去向，陶海和另外两个人焦急地等在那里。来的时候，明老师交代他，不能一次性把钱交完，不然伤者就觉得你弄钱容易，就会狮子大开口。唐老鸭按着明老师事先交代，交了二万。收银员把账单打出来，告诉他们，这些钱刚刚还上欠款，还要交预付治疗费。唐老鸭坚持说自己今天只能搞这么多，明天再想办法。陶海也答应了。
唐老鸭准备回公司，在医院门前碰到了昨天那两个交警，他们身后还跟着另外两个警察。瘦高个交警看到他，立刻回身说：这就是昨天被打的“肇事者”。唐老鸭心慌了，不知道来这么多警察是什么意思，莫不是要抓他进去？
警察看到唐老鸭紧张的样子说：你别急，我们是来看看你身上的伤怎么样？这一问，唐老鸭倒想起他自己的伤，他感觉背后有无数只蚂蚁在叮咬他，咬得又疼又痒。
有点痛，不碍事。
你去照个片吧！以后好做伤残鉴定。
唐老鸭有点发懵，不知道他们什么意思。瘦高个交警对他说：我们已经替你报案，交通事故归交通事故，有交警处理，任何人不得动用私刑，打你的人要负法律责任。
检查结果出来了，唐老鸭背部肌肉严重挫伤，两根肋骨骨裂。他一边懊恼，本来是救人做好事，却落得如此悲催的下场，一边有点暗喜，自己也受伤了，可以不用垫付伤者的医疗费了。
警察做了笔录之后，告诉唐老鸭，你的伤要住院治疗，不能耽误了。
唐老鸭问自己的治疗费归谁出。
警察笑笑，你自己先垫付吧，等抓到打人者，然后交给法院判决。
他追问，那边伤者的治疗费，我可以不用垫付吗？
一码归一码，因为你是交通肇事嫌疑者，伤者的医疗费必须垫付。
唐老鸭被警察的解释弄懵了，自己被打的伤要自己“垫付”治疗，别人自己撞的伤也活该由他垫付，他想不通。想不通也没办法，这个是法律程序问题。陶二狗欠自己几万块钱的货款都还不起，找他要治疗费，估计是想都不用想。还是忍忍吧，反正身体素质好，休息一下就好了，留着钱给伤者做治疗费吧！
唐老鸭走出医院，夕阳斜照，一道刺眼的霞光让他睁不开眼睛。夕阳本是圣洁的光芒，她会使人心旷神怡。此时，唐老鸭却觉得她就是一场将自己生活弄得鲜血淋漓的灾难。
七
唐老鸭又来到昨天那家现捞店，还鸭头钱。老板说他都忘了这事儿。还了昨天的钱，他因为感激老板，又买了一只酱板鸭。
病房里，老婆还是在追剧，他把酱板鸭放在床头柜上，看到床头柜上有一张三万元缴费单，上面是老婆的名字。
他惊讶，这三万块钱是谁交的？
老婆告诉他：妹妹从深圳回来了，非得要我明天就把手术做了不可，然后休息几天不耽误回家躺着过年，这三万块钱是她替我们交的。
唐老鸭激动地说：还是自家人好。
老婆问：你这两天收到账没有？
唐老鸭不知道怎么回答老婆，支支唔唔起来。老婆也没深究。因为，老公出去收账，常空手而归。
明天是小手术，不用你陪，妹妹会一早赶过来，你还是趁着年前欠款人都在家，赶紧把账收回来吧！
唐老鸭附和着，好好。
老婆继续举着手机追剧，腾不出手来吃东西，唐老鸭撕着酱板鸭，一块一块地往老婆嘴里塞。手机铃声响了，唐老鸭按下免提接听。
唐老板，今天下午我把你的车子检查好了，行车记录仪没坏，可能是你碰到锁屏按钮了，再按一下就显像了。
啊！唐老鸭差一点跳了起来，手上的酱板鸭也差点扔到病床上。
他连忙问，行车记录也在吗？
是啊！
哈哈哈，有救了。老婆不知道怎么回事，问：你是不是癫（疯）了？老婆一问，唐老鸭才回过神来，他拿着手机到病房外。确定了全部行车记录还在，并约好第二天早上八点半去拿记录仪。
回到病房，老婆看着手机，漫不经心地问道，什么事情把你激动的这样？
车子出了一点小故障，修好了。
你是不是鬼缠身了？小故障修好，至于这么激动，莫不是真癫哒？
哈哈哈……唐老鸭上次开心的笑，是刚刚下海的时候，因为每天都有惊人的“数字”出现在账本上。现在，他笑苍天有眼，不冤枉好人。行车记录有了，这就是证据，就可以摆脱讹诈，就可以洗白肇事嫌疑，就可以要回垫付的四万块钱，就可以扇陶二狗耳光，就可以赎回来自己的爱车……反正，一切的憋屈都可以解决。想着想着，他睡着了，身体的疼痛反而不像疼痛，像是蜜蜂缠绕着他采蜜，他的血液就是蜜源。
八
约好八点半拿车，七点不到，唐老鸭就到了修理厂。大门紧闭，他和铁将军说起话：铁家伙，你知道吗？我这两天死的心都有，今天我不用死了，我把录像送交警队，我去法院告他们敲诈，我让他们去坐牢。什么？伤者怎么办？关我什么事，又不是我撞的。
修理厂老板来了，看着唐老鸭叽里呱啦对着铁锁说话，挠挠头问：兄弟，说什么癫话。唐老鸭笑而不语。老板说车子没有换零件，也没有贴多少工，又都是熟人，修理费免了。唐老鸭不同意，非得强塞给老板500块钱，还送了一条“蓝王”。看着车子开走，老板一脸懵逼，这唐老鸭可是一个出了名的“色噶子”（小气鬼），今天怎么大方起来。
唐老鸭开车准备去交警队，手机铃声又响起来了，他看是陶海的就挂了。电话接着连着响了几次，都被没有接。他也无需再理他们，现在证据确凿，只要把录像交给警察，就不用怕他们讹诈了。
到了交警队门口，手机又响了一下，这下不是电话，是信息进来，他看了一下：唐老板，我是陶海，我爸醒来了，他说你是好人，不是肇事者，要我把钱退给你，请你来医院一下！
唐老鸭收住脚步，他不知道对方葫芦里卖得什么药。也许陶海知道自己有了行车记录，怕告他讹诈？不对，这事他没对任何人说过，或许是……他猜不出来。反正证据在自己手上，先看看他们搞什么鬼再说。
医院里，陶海在走廊里等着他。看到他来了，领着他往一间病房走去，边走边告诉他：我家老倌子已经度过危险期。
进了病房内，陶海“噗通”一声跪倒了唐老鸭面前。这突如其来的状况，把他弄懵了。
伤者叫陶来福。年轻时候是个民办教师，后来兴起打工潮，本村小学的民办老师都甩手不干出去打工了，他看着山里的孩子面临失学，就坚持留了下来。这一教就是几十年，以前跟他一起做民办教师的同事都发了财，他却穷得叮当响。老婆也因为肺结核病而离开了他。他自己一边教书一边带着唯一的儿子生活。前几年国家把他的“民办”去掉，他成为正式老师。现在村里很多孩子都出去到城里上学了，而且又并了村，原来家门口的小学撤掉了，他被安排到隔了一座山合并后的小学当了校长。他每天上下班要往返二十几里山路，他就买了一台二手摩托车做代步工具。
昨晚下半夜，陶来福恢复了知觉，他想睁开眼，眼皮不听使唤。他脑子里“嗡嗡”作响，他想起出事前的那一幕。因为有两个学生需要补课，他耽误了回家的时间。当他急急忙忙骑着破得稀里哗啦的摩托车行驶到山顶，他看见对面有一辆车靠在黄线另一边慢慢行驶，把他这面道路全都让出来给他，他觉得安全，就加了油门往山顶冲。冲到山顶弯道口，一道霞光从山口闪出来刺进他的眼球，他什么也看不见了，本能地往路右边靠拢过去，轮胎又压到一块落石，他赶紧刹车，没曾想刹车失灵了，“嘭”地一声撞到了石壁上又反弹到路边地面上。他头剧烈疼痛，伸手摸去，抓到黏糊糊的液体，接着鲜血就“吧嗒，吧嗒”地滴到地上，他想站起来，可是腿已经不听使唤，肚子扎进一根断树枝，鲜血“咕咕”地从里面冒出来。
他想起儿子，都二十八了，谈了几次对象都是因为在城里买不起房而告吹。刚刚才交了买房的首付，他要是死了，儿子肯定还不起房贷，肯定永远打光棍了。他又想起学校里一张张稚嫩的脸，那些孩子大部分都是留守儿童，他们渴望知识，他不能死，不能离开那些孩子……
他挣扎着昂起头喊“救我……”
一个人看看他又折身回去了。这荒郊野外的山顶，一般很少有人经过，手机也摔出去很远，他肯定挪不到那里，如果这个人不救他，他就会流血不止而死，他不能放过这唯一的机会，他又连着喊“救我，救我”。刚刚折返的那个人，提着一个小箱子回来了。他也无力地低下了头……
头还在疼，但他已经可以睁开眼睛了。一个白大褂出现在他眼前。白大褂兴奋地喊：醒了，醒了……然后又有几个白大褂围拢过来。最后，他看到了儿子。
他完全清醒了，救自己的肯定是那个车主。
陶来福度过危险期，而且押金全部用完，他被推出ICU。陶海也两天两夜没合眼了，看到父亲醒来，疲劳地趴在病床边睡着了。
天亮的时候，陶来福把陶海喊醒，问救命恩人何在？陶海觉得父亲脑子摔坏了，哪有什么恩人？只有一个肇事者。
陶来福虽然迂腐，但是不傻，他马上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那不是肇事者，那是我的救命恩人。
陶来福全身多处撞伤、骨折，他的嘴没有受伤，他把全部经过讲给儿子听。
陶海坚持说，交警已经勘察过现场，他的行车记录仪也是坏的，他拿不出自己不是肇事者的证据，按着交警的估计，等待痕迹鉴定完毕，他至少会负50％责任。陶来福说，不要鉴定，我自己做证明。
陶海快要哭出来了：爸，你还真傻啊！我们家没有钱了，如果自己再出治疗费，我们还怎么过日子？房贷如果不能按期还，房子就是银行的了……陶来福发怒了：再过不去，我们也不能害救命恩人！
陶二狗说他是大老板，有的是钱。
陶来福脸色发青，坚持要坐起来。他大口喘气，指着陶海骂道：我白教你这么多年，人来到世上，不一定会大富大贵，但是一定要明明白白、干干净净地活着。别人钱再多，那也是血汗钱，我们不能据为己有。
一席话，义正言辞，说得陶海低下了头，又把出事后陶二狗打唐老鸭的事情告诉了父亲。
陶来福用眼瞪着儿子，气得嘴直哆嗦，你们怎么能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会招雷劈的，我就是死，也不能用讹诈来的钱，你赶紧打电话，让恩人过来，你下跪、道歉、退钱！
陶海跪着把所有事情讲完，唐老鸭就像吃了一盘湘西大杂烩，酸甜苦辣都有。他佩服陶来福，为了山里孩子，几十年拿着微薄的收入，一直坚持教学。他庆幸自己，遇到陶来福这样不坑不讹的好人，不用再花冤枉钱。他又想：陶来福怎么办？如果不是交通事故，就没有人会给他一分钱，他去哪里弄钱治疗，还有山里的孩子们，都在等着他。想着，想着，他脑袋又乱成一团浆糊。
手机响了，是警察打过来的，警察告诉他，打他的另外几个人已经投案自首了，陶二狗在逃。
恶人有恶报，犯法就会得到制裁，唐老鸭现在释然多了……他坐到陶来福病床边，和陶来福聊了起来。唐老鸭把自己目前的窘境告诉陶来福，陶来福很同情起唐老鸭。陶来福说让儿子尽快去凑钱，把他垫付的4万块钱还他。正聊着，手机又响了，是法院打过来的，法院告诉他，有一笔20万的执行款已经到了，要他明天过去办手续。
接完电话，医生来查房，临走时，顺便交代唐老鸭：陶来福的押金用完了，最好赶紧交钱，不要影响后期治疗。
手机又响了，小姨子告诉他，姐姐手术很顺利，过几天就可以回家躺着了。陶来福催着他，赶紧去陪你老婆吧！我会尽快把钱退给你。
九
陶海把他送到病房外，他对陶海交代，你爸自己撞伤的事情不要告诉任何人。陶海不解。唐老鸭笑笑……
唐老鸭拿出包里剩下的3万块钱，走到医院缴费窗口……
唐老鸭删除了行车记录。他开着车离开医院，行驶到跨江大桥上。看着车窗外，西边的天空已经被染成了红色，粉红的云彩倒影在江面上，江水也变成红色，天地都被红色包围，此时此刻整个世界都像燃烧起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