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喇叭,一家一户,很早就普及了。中午十二点晚八点以后,就是广播书场节目,那时,评书不多,都是丁零当啷的评弹,什么杨调小杨调的,我不喜欢,所以偶尔播放说大书的,就如获珠宝,喜不自禁。


 就这样,在广播喇叭里,认识了袁阔成单田芳。在这里,播下了我最早的文学种子。《隋唐演义》《明英烈》《说岳全传》《三侠五义》就是在这个时候深入人心的。“各位老听众,上回书说到——”评书老艺人每每这么开场,到抖一个包袱收书,让你听得欲罢不能。也潜移默化的在诙谐方寸之间,不自觉的接受传统道德伦理的熏陶。木铎扬声,教化心灵,个人品格的养成,快意恩仇,侠肝义胆,这类个人思想的元素,就在听书中慢慢培育出来的。


 袁、单播的是老书,或者叫传统书目,到了八十年代初,有了收音机,开始有现代书播放。对于我来说,标志性的书目就是《WP行动》。讲策反国民党一个团起义的故事。现在,是谁演播的,我早已忘记了,但书中有个人物,参谋长沈淦,却一直还记得,不为别的,就为这个“淦”字。俗话说“识字读半边”,但这个“淦”字是我开始识字以来第一个例外。所以,我从小就识“淦”。从小学到的知识,许多年都还一直记得。

 

还有一章,这个沈淦有个叫“三姨太”的老婆,十分能来事。把沈淦衬托的奸诈无比。好比一个坏人脚上踏了风火轮,“三姨太”之于沈淦是如虎添翼。所以我对坏女人的印象也是从三姨太开始的。直到听到最后,我才知道,这“三姨太”不是名字,是沈淦的第三个老婆。我心里异常忿懑,环顾我周围,父亲、叔叔伯伯都娶一个老婆,你怎么一娶娶三个老婆,所以我对沈淦就有了莫名的仇恨,当时听书,每集不拉,就是迫切想知道沈淦的下场。果然,到最后,说书人把沈淦说死了,我才长吁了一口气。

 

因为痴迷听书,母亲怕我学习不认真,有段时间把收音机藏了起来。我就跟母亲磨牙。读书笨,没法表现,我就帮母亲做尼龙衣裳,搞小副业,来博取母亲的好感。终于老天开眼,母亲把收音机又给了我。当我有了收音机以后,我玩了个花招,凡是跟我要好的小伙伴,我就准许一起来听,凡是跟我不对路的,统统踢出圈外。这样,有几个不得不买了小吃来贿赂我。他们的贿赂,让我初尝了做老大的滋味,真好。

 

再听时,就是著名的《高山下的花环》。听得让小小年纪的我,热血沸腾。那个作为高干子弟出身的指导员临阵退缩,让我很是不屑与鄙视。难怪雷军长大发脾气。团长的刚正,靳开来的暴躁,指导员的小气,通过说书人的演播,小小的我产生了简单的是非观念,认为生活的对错是一根直线,不是对就是错,那时,哪知道人生的复杂与曲折。听时不解书中味,写时已是书中人。开始懂得一点人生的挫折与无奈,是另一部书,《山中,那十九座坟茔》。为了一个什么工程,十九名解放军战士白白丢掉了性命,被坍塌的土石方活埋,在我幼小的心灵看来,太惨烈了。战场上杀敌牺牲,好像是顺理成章,但在和平环境里,因为指挥失当的人祸,特别是指导员的表现,让我第一次感觉到了人性的复杂、世界的复杂。书中最后提到,指导员在埋葬十九名战友之后,转业回乡做了一名会计,在人生的余年,没有出过一分钱差错。这个结尾,不知为何,一直牢牢的印在我的心里,给我于荡气回肠的哀婉的感觉。听完这部书,我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打开收音机。收音机仿佛成了一个魔盒,一打开,里面装满了揪心的痛苦。

 

收音机因为长久不打开,后来坏了。坏了收音机,我本来想,可以不听书了。我以为,不听书,就可以不面对那么多的痛苦,做一个快乐的人。但收音机坏了,广播喇叭没坏,并且时常有维护员,保证广播喇叭的畅通。

 

接下来广播喇叭里,就是大名鼎鼎的王刚,《夜幕下的哈尔滨》。那个是人似神的王一民。讲述了地下党员王一民利用教师的身份,在日据时代的哈尔滨活动的情况。似人非人的王一民和王刚低沉铜质的嗓音相得益彰,至今仍回响在我耳畔。播书前,报幕员那一句“下面,请继续请听陈玙的长篇小说,《夜幕下的哈尔滨》,由王刚播讲”。这句亲切又熟悉的开场白,不知温暖了我多少个黄昏与日出。反而王刚后来演的戏,不如《夜幕下的哈尔滨》来的鲜明。我不懂文艺,不知道评书进入人心,有没有先入为主的成分。不管如何,反正我以为,王刚的《夜幕下的哈尔滨》,也算是一个时代的经典。

 

听完《夜幕下的哈尔滨》,我长大了,一直营营碌碌,为生计奔波,无暇他顾。直到世纪之交的前后,广播里在播一个我熟悉而又好奇的名字,“潘汉年”。我才认识扬子江老先生。这是我初识老先生和《潘汉年和上海滩》的开始。作为一个文学青年,知道潘汉年,我是从叶灵凤那根线上牵出来的。潘汉年一度和叶灵凤住在一起,在创造社收摊以后,生活无着,本来最多也就回宜兴做个小学或者中学教员,这样,解放后,最多也就是个当地乡县的普通领导。就不会发生后来这么多事。怪就怪太聪明太能干,介入特科的事。聪明能干对于一个人来说,并非全是好事。聪明的人大多放浪不羁,能干的人都是恃才傲物,这些秉性恰恰是夺命咒、催命符,扬子江是把潘汉年往好里说,让不明就里的人听得津津乐道,而我,已经不再是那个乳臭未干的小毛孩了,听潘汉年,听了也就听了,不会受扬子江的影响了。

 

喜欢上扬子江,是喜欢他说书时的闲话。对于我来说,扬子江的闲话大于书的内容。他的闲话,家常亲切,犹如老邻居说当年事,六朝兴废都在渔樵闲话当中,娓娓道来,很能滋润心灵。不听袁、单枉年少,年长喜邂扬子江。这是我和扬书的缘分。扬子江的闲话里,有做人的道理和生命的感悟。最让我欣赏的,是这个感悟里的境界,有苏轼词中“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那种不着痕迹的欣喜。我认为,生命,就应当是“燕过水无痕”的欣喜。既平常又不平常。

 

喜欢上了扬子江,当然不会错过他的代表作《康熙皇帝》。我没有帝王情结,但扬子江的《康熙皇帝》,虽然说的是帝王,却更多的是平民视角,说江湖人物江湖事,道不尽人世沧桑世事悠悠,无形中拉近了书中内容和听众的距离。年长邂逅扬子江,我已经不会再为书中的皇恩浩荡、侠肝义胆所感动,听扬子江说书,说的人,不为说书而说书,更多的,是在说一个长者的心迹;听的人,不为听书而听书,更多的,是领略一个长者的心迹,就好比品那陈年的女儿红,纯粹是感受那醇醪入口的滋味。扬子江的评书,是世间最好的下酒菜。不久前,无意中惊闻老先生在甪直过世,我一屁股跌坐在藤椅中,怅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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