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馨:

  又到这一天了。那一年的今天你走了,其后的岁月,我在梦里无数次看到你拿着“调令”告诉我你调走了,你说本来是应该过了元旦走的,可是你说元月一日报到的日子好记。

  是的,好记!所以年年岁岁的今天你都在我记忆里,仿佛就是在刚刚,你给我使眼色,意思是“他们还有她们都看着呢” 。小声说:“不要送我,到新单位我会给你写信的。你身体不好,来医院我照顾你。”然后留下一瞥眼神……

  你是71年的兵。特招的。事后我才知道。

  50年前的今天下午,我去政治部拿文件回来,天上飘着碎碎的雪花,挺冷的。路过操场的时候,篮球从天而降砸到我的头上,把绒帽子砸掉在地上。我捡起帽子,发现是两个穿着没有领章军衣的小女兵站在篮球架下,其中砸到我的那个小女兵转瞬吓跑了,另一个站在那里紧张地和我对视,还“宰儿咧?宰儿咧?”的念叨。我说:“挺厉害啊,不光砸我,还要宰我!”结果把她也吓跑了。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事后才知道,你和砸到我的“秦皇岛”是同一天入伍的战友,她吓跑了不仅是篮球砸到了我,还因为我当时穿了一身洗的发白“人字呢”军装,砸了一个“老兵”还了得?“秦皇岛”是舞蹈学员,你是从唐山入伍的歌唱学员,“宰儿咧”是家乡唐山话,是“咋儿啦”的意思。你“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唱出来就是朱逢博唱的味道!

  其实我是70年入伍的,才比你早当一年兵。那身“人字呢”的军装是我军需保管员的老乡给我的,穿上它主要是为了“装老”。你知道后说:“人家装嫩你装老,宰儿想的?”

  可能是“砸”出来的熟悉,你和别的男兵不说话,也不和他们笑。看到我有话没话的问我“干什么气(去?)” ,总是对着我呲呲牙笑一笑。我也只好“回笑”一下。我写黑板报,你就站在那里看我写,看我画花边,高的地方要踩在椅子上写画,你就扶住椅子,怕我摔着。我爱吃馒头,开饭的时候你就在饭盒盖上悄悄多放两个。早上出操回来我要练习大提琴,只要琴响,你就会过来听。在练歌房我弹钢琴帮助声乐演员练声,你总是第一个站在那里从我手里拿过钥匙开门,然后看我弹音阶,还问我为什么每天都要弹这个?我说是为了“热手”。有时候看到我没事就让陪你去练声。练声是很枯燥的,练音阶,练半音,咪吗咪吗咦呀咦呀的练。然后练歌。练歌的时候我告诉你这首歌唱的是什么?表现出什么来?在歌谱上标上强弱,渐强弱和在哪里换气等等的符号,告诉你发声的位置和共鸣的位置。你认真天真率真的样子到现在还牢牢地印在我脑海里呢。

  演出的时候,你上台前去唱歌,总先看看我在不在乐队里,你说只要看到我,你就有底气,敢唱。

  我们下部队演出都是坐“大解放”,我的进口大提琴怕人多碰挤,每一次我都是抱着大提琴坐在汽车后挡板那里,你也磨磨蹭蹭最后一个上来坐在那里。我说坐这里土太多,前边好一点。你不理我的话,呲呲牙就挨着我坐了。

  我写了歌词,你问我从哪里弄得这么多词儿?我写出歌来,你问我从哪里来的这么好听的音符?还说“真想把你的脑袋弄开,看看里面到底装了多少词儿和曲儿。”

  我们演出《红灯记》,因为演员少,到最后一场乐队只留下铜管,小号长号圆号伴奏,其他人一开始就穿着“游击队员”的服装伴奏,到最后一场“滥竽充数”地去当游击队员“跑龙套”。每一次你都是从服装箱子里先把我的那一套拿出来放一边,单独给我。演出完了再单独把我的那一套迭的整整齐齐放好。

  快到夏天了,男战友们把盖了一个冬天的被子拆洗拆洗,把一个冬天的臭脚丫子味儿洗掉。我也拆洗啊,可是不会缝。两个针脚的距离得有一尺长,夜里一伸腿一蜷腿,不是让线缠脚趾头,就是把线蹬断,结果还要重新再缝一遍。第二天我把被子拿出去凉晒,下午准备拿回来缝时找不到。副政委(分管舞蹈声乐队的女首长)说是“荷馨”拿走了。是你重新给我洗得干干净净,缝的整整齐齐后挂在我门前的铁丝上,如果不是副政委告诉我,我都认不出是我的被子了。

  有时候我们声乐班的班长让我到你们班里去“指导”分声部合唱,你每一次都把补贴给声乐演员的白糖用你的缸子给我倒上开水,喝一口甜得呛嗓子,即使这样你还监督我必须喝完。有一次早上我去开水房没打到开水,你看到后将自己暖水瓶给我就跑了。后来你告诉我,那天早上你没有洗脸……

慢慢的就有“传闻”了。文工团规定战士和战士,干部和战士不允许谈恋爱,有人反映到领导那里,领导找我谈话,先表扬我最近表现很好,创作的作品不仅团里满意,政治部首长们都非常满意。鼓励我好好学习,更上一层楼,前途光明!随后就问我知不知道组织纪律?比如干部和战士不能谈恋爱啊?我说知道啊。首长说:“知道就好﹗知道就好﹗要注意和女同志保持一定的距离噢﹗”当时弄得我一头雾水。

慢慢地发现你看见我不是回头就是绕道走,感觉别扭。我们副团长对我非常好,悄悄告诉我,有人反映我和你谈恋爱了,他不相信,但还是注意一点好。我这才恍然大悟!本来没有什么,可让战友们“反映”后,我见了你很不自然,好像真的恋爱一样。

  你还记得吗?团里要排练《杜鹃山》柯湘“乱云飞”一段唱腔,因为没有总谱,就让我一遍一遍的听录音记谱,记下谱再排练。因为是总谱是配器,铜管乐器,木管乐器,小提琴、中提琴、大提琴,贝司打击乐还有四大件(京胡、京二胡、月琴、琵琶)很难记的,每一小节都要反复听、反复修改,还要重新誊抄。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你不仅懂五线谱,还懂得记谱,而且我记得无论怎么潦草,你都能“认得”。你说这就是“缘”。领导看到你如此聪明,就把你调过来当我的帮手。

  你看我太累了,太费脑筋了,就逼着我休息,还跑到街上给我买零食、买烟抽。我“吓”得够呛,有人反映我俩谈恋爱?还这样表现?你一拧头说不怕!然后笑嘻嘻地说,这些“大白兔奶糖”我一块一块的给你,装口袋里他们看不到就行了呗。

  你还记得吗?那一次我加班创作,夜里一点多出来透透气,突然发现隔壁木器厂天空一片红光,听见喊“救火”的声音。我急忙把团长的宿舍狠狠地砸了几下,大喊隔壁木器厂着火了,一个人就先跑过去救火。

  跑到木器厂门口,听上夜班的工人们说,仓库里有两个汽油桶满满的,爆炸了可了不得啊!我问了问位置就冲进去,找到了两个汽油桶,摸了摸桶上的盖子很紧拧不动,就用力推倒把两个桶推了出去。刚刚推出仓库,就听到 “轰”地一声仓库全塌了下来,气浪和尘土一下子朝我涌了过来,将我一下推坐在地上,两只眼睛什么都看不到!我还在摸着汽油桶,此时有两个工人连忙把我架走,边走边说:“解放军同志放心吧,汽油桶已经推到马路那边去了。”这时候我们文工团的人都赶到了,你跑到我跟前,问:“宰儿咧”?我说两只眼睛什么都看不到了!你大声说千万不要用手揉、不能用袖子擦!团长见状说:“荷馨,你负责霈岳。”你把我扶到马路上,自己站在马路牙子上,说你个头高,站这里我才够得着你。然后把我的眼皮翻开,我感觉热乎乎气息喷在我脸上。眼睛里被软绵绵的东西轻轻的擦抹着,然后就听到你吐的声音。原来你是用自己的舌尖,把我眼睛里脏东西舔出来啊!舔一下吐一口!

  这时候木器厂的医生也来了,她们拿着一把酒壶似的东西,要给我冲眼睛。你说,妈妈是煤矿上的医生,但凡煤沫眯了矿工的眼睛,都是妈妈用舌头舔的!你的下巴颏就贴在我鼻子上,温温的,到现在还有着温暖的感觉!

  事后,木器厂的职工敲锣打鼓来感谢我们,还特意给我送了一面锦旗。他们的医生表扬说跟着你学会了一招。

  现在想想,庆幸他们“着火”啊!否则我俩哪能有这么“亲密”的机会?

  又过了一年,你的爸爸妈妈来部队了,刚刚送走看望他们的首长,你就跑过来找我,说你爸妈要见见我这个“大才子”。经过了那一场火,好像“反映”销声匿迹了,可是毕竟部队有纪律呀,我怕影响,我不想去。你说不去就让爸妈到这里来。无奈,我只好去坐了一会儿。你妈妈说“挺好的,”你爸爸说“是的呢!”临走时给了我一条“佳宾”烟。

  晚饭后,副政委笑眯眯的对我说:““相女婿过关了啊。不过还是要沉住气,等荷馨提干了才行。”我满脑子都是创作,懵懵懂懂的,不明白副政委说的意思。真是一个傻傻的木头人!

  时间一年一年过去,由于老兵多,排队提干轮不到你。你说:“霈岳,我复员吧,复员就不受纪律约束了。”我说不能,你唱歌大家都认可,演出的时候不首长们都点你的节目单。你说 “宰儿”这么榆木疙瘩?

  人啊,真是“旦夕祸福”,现在想起来心就揪着疼!

  1976年唐山大地震,你爸爸妈妈和弟弟都被埋在住的一楼里,你得到噩耗,抱住我痛哭流涕,把嗓子哭坏了,也唱不了歌!人傻了一样,目光呆滞,没有了以前的笑容,整天不吃不喝。副政委流着眼泪对我说,团里决定特许我每天去陪着你。因为只有我去喂饭,你才能张开嘴吃一点。副政委让我鼓励你,一定要坚强,恢复健康。还说你病好了,特许我们恋爱结婚。你听后眼睛里闪现一丝亮光,木然的脸上有一点点笑容,但很快就消失了。你的病越来越重,首长决定把你送到医院治疗,可你坚持不走,政委只好安排我护送,在救护车里你牢牢地抓住我的手,闭着的眼睛从眼角滚落着眼泪。看着你痛苦瘦弱的样子,我如箭穿心,默默地流泪,拿起你冰冷的手贴在我的脸上,轻轻哽咽唱着你最爱的《北风吹》、《山丹丹开花红艳艳》,听着歌声,你的嘴角在颤动着……

  你住院不久,部队精简整编,我被分配到新部队,离你更远了。开始三天给你写一封信,回信都是你病房里的医生护士写的,很简单的几个字:病人情况稳定,请放心。这是我和她们约好了的。再后来一个星期写一封信,回信还是那几个字。我多么盼着你能给我写一封回信啊!哪怕是一个字呢……

  那一次演出我走的很远很久,内蒙、新疆、西藏。我们总后的很多保障部队驻守在艰苦偏远地区,战士们需要歌声和部队的关怀慰问,这也是我们部队文艺工作者的职责。半年后回来的当天,我即刻请假去医院看你,带着战友们美好祝愿和礼物,带着我精心挑选的你最爱吃零食,幻想着你惊喜的笑脸,当我急匆匆赶到医院,你已经走了,永远的走了,被你叔叔家的弟弟妹妹、抱着你的骨灰盒走了,我手里提着网兜跌落在地,礼物滚向长长的医院走廊。几位好心的护士含泪劝导木然的我,戴着眼镜的主治医生说:“荷馨,多好的孩子啊,生命最后时刻还叫着你的名字!”那是45年前最阴冷的今天,那一天日子我刻骨铭心……

  荷馨:你看看我现在站在哪里了?是不是站在操场上啊!多么盼着你再拿篮球砸我一次啊!多么再想听到你的“宰儿咧”的声音啊!多么再想听到你的唱的《北风吹》……

 

  窗外乌云密布低垂,鹅毛大雪密密麻麻的落着,象无数只白色的蝴蝶在飞。有一只“蝴蝶”飞到我眼前的窗户上,倾刻化作水珠,是你的还是我的泪珠啊?!

  ……

   2020年12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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