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前,我乘K45次列车从北京去福州。吃晚饭时,得知餐车主任曾在福建插过队,我就用庄严口吻说:“寄上三百元,聊补无米之炊。全国此类事甚多,容当统筹解决。”餐车主任眼一亮,马上看我像看同志,一个接对了暗号的自己人。

  我说的这段话不简单,它是最高指示,是多年前毛泽东写给福建一个知青家长的短信,曾作为中央红头文件,郑重下发给各省市自治区党委、各军兵种党委、各大军区省军区野战军党委,也下发给我们基层人民。我们那儿的支书握着大茶缸子为我们宣读文件,宣读到文件抬头,也就是上述各受文单位的名称时,他的语调顿挫有力,非常大气,至今我记忆犹新。这封信太重要了,它表明,领袖不但让广大知青上山下乡,而且还支援了一笔钱财。如果有人自称知青却不知道这封信,那他十有八九是冒牌货。

  餐车主任姓许,瘦,精干,是那种眼里有活,一刻也闲不住的人,当年种庄稼一定是把好手,镰刀磨得飞快,稻捆扎得结实。评工分时群众会说,给小许高分吧,小许利索。刘齐那小子不行,回回落后,别人在地头都抽上烟了,他还在地当间闷哧闷哧瞎忙。

  接下来我和许主任相谈甚欢,言语中频频出现四类分子、五七战士这种陈年老词,旁边擦桌子的女孩听得雾迷山罩,一愣一愣的。我和许主任眼目相对,不自豪,也不自卑。许主任聊天不耽误干活,账本、饭票和钱匣儿归置得井井有条。

  餐车已经停止营业,服务员打扫完卫生准备吃工作餐,威严的乘警和列车长也坐了下来。只有我一个外人。许主任说没事你坐你的,一会我请你喝啤酒吃鱼丸。我很高兴,有一种混到内部来了的感觉,心想如果许主任官再大点,我肯定会更借光。又一想也未必,人一当大官警惕性就高,哪里会随便和生人搭话?想搭话手下人也得善意劝阻,或者提前侦察一下。

  许主任请喝啤酒时我坚持付款,并给他倒了一杯。他不喝,沫儿都洒出来了也不喝,说车上有纪律,不准沾酒精。

  车到蚌埠时,有人“砰砰”敲玻璃。拉下车窗一看,是一个老年妇女,就着站台昏黄的灯光,推销一种瘦小的活鸡。

  许主任买了一只,放在青菜筐旁边的空纸箱里。见我诧异,就说这是土鸡、柴鸡,比关在鸡场的鸡好吃,而且不贵。

  我说,我们东北管这个叫笨鸡,或者遛达鸡,叫自由鸡也行。

  许主任一笑,说笨鸡才准许自由,聪明点的就关在笼子里了。

  我说你老婆真有口福,许主任说她病了。

  我问她是干什么的?许主任说是下岗工人。

  我有点难堪,试图安慰几句。许主任说没关系,早已习惯了。

  又谈一会,我起身告辞。

  许主任邀我明早再来,说那时车已进入福建,一边是悬崖峭壁,一边是水,风景特别美,他会告诉我当年他在哪儿插队。

  又说,毛主席那三百元当时挺值钱,现在买不了几样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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