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黄土高坡是荒凉的,我一直都嫌弃它。

  直到有一年流行起了“信天游”,再看见我的两个哥哥骑在驴背上,手里捏着一把山丹丹从山上回来,我忽然兴奋起来,臆想我就是一个信天游,昂首阔步地走在黄土高坡上。

  小孩子就是变得快,基本不与道德或是伦理什么的挂钩,只是简单的喜憎。后来,我好像不怎么讨厌那里了。

  哥哥纵身一跃跳到母亲身边,乐滋滋地说今天居然找到了朵白色的山丹丹,但没舍得采,那可是极罕见的。山上多的是红色,艳艳的,像火。他们指给母亲看,看看哇,这个是三朵,这个是四朵,唉,这个才一朵。哎呀呀,妈,你看,这个都七朵了,它都长了七年了。

  山丹丹一年开一朵,一点也不掩饰它的年龄,总感觉它是大大咧咧的,比不上大家闺秀的样子。但当你看到一棵开了十几朵的山丹丹时,心里油然就会升起一种敬重,甚至是敬畏。在大山里立根,生长,十几年里它要经历多少的风雨才能活成现在的样子?

  花朵是数得清的,可花朵里的故事永远也数不清。


  二、

  我三岁的时候,奶奶就去世了。打了半辈子光棍的爷爷没享几天有女人照顾的福,最后又回归了一个人的孤独。

  爷爷很会讲故事,他的故事就像他白色的胡子一样,一茬接着一茬。爷爷是一个粗人,粗声粗气,时而爆几句粗话,听说他一辈子也没能与我的奶奶温柔以对,以至我的大姑长久以来一直责怪奶奶都是被他气死的。

  然而,爷爷并不是一个坏人,他还是一个襟怀坦荡的人。那时候,他老是穿一身黑蓝衣服,脚踝的地方用宽宽的黑带系上,缠住。上衣是那种大襟褂子,被压住的一片衣襟靠下的地方缝了一个大口袋。小时候,我总感觉那个大口袋是个缤纷的独立世界,爷爷像个魔术师,总能从口袋里变出好吃的、好玩的,更神奇的是能变出钱。

  爷爷喜欢穿黑条纹的牛鼻子鞋,那个时候好像已经有了各色的网球鞋,但他是个固执的老头,不愿意做的事,十头牛也拉不回。所以就算日日用那个鞋拔子在脚后跟折腾,也愣是不让姑姑买给他。

  爷爷兄弟四人,老大老二早已作古,像东山坡上的荒草一样,生死都无足轻重。我的三爷爷就住在爷爷屋前的窑洞,虽然我对他的印象很模糊,但因为他的死,一生便不能忘怀。他也是半路才娶了别人的老婆,至于三奶奶与她前一夫家是什么缘由,听母亲絮叨过,但我不曾记在心上。

  三奶奶死后,三爷爷夜不能寐,屋里屋外哭哭泣泣,墙头窑顶地乱窜。一百天后,他也随着去了。每次母亲讲到这里的时候,我独独是听得相当认真。用爷爷的脾性来衡量,三爷爷也应该是那种咋咋乎乎不拘小节的人,怎么在一个女人的问题上如此纠结,更何况三奶奶活着的时候,也不见得他们有多恩爱。

  三爷爷膝下无子,每年,也只有我们这一支的后人烧几张冥币,就算是他唯一在这人世间留下的一缕牵绊。

  我们的根并不在现在的村子里,母亲常用半笑半损的腔调说我们都是石头根儿。祖辈如何辗转,用我尚且年轻的思维怎么也无法触摸到,但我们是穷人,地地道道的穷人,祖祖辈辈都是穷人。这一点,是肯定的。

  我想,当年他们从大山的深处走出,也是想走出固有的贫穷。只不过,他们因为贫困而虚弱的双脚没能走出多远,只迈了一小步便再举步维艰了。有的时候,穷会让人失去挣扎的力气,而并不是本身不具备勇气。

  后来,我的祖辈便在现在的村庄安了家,尽管依然贫瘠,至少这里除了山还有水,还有宽广的土地。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但凡能抱紧一寸就会有大片的希望。

  我不知道太爷爷那一辈有多少同族兄弟,但唯有两三后人住在现在的村庄。小的时候最常听到的就是母亲说:咱们单门小户,单门小户的。爷爷的三个哥哥干干净净地走了,唯有最小的爷爷苦苦支撑着这一门。爷爷的腿脚并不灵便,一条瘸腿在黄土地上艰难地讨取生活。

  人到中年,他才娶回了奶奶。而奶奶已是一儿一女的妈。原来的男人抽大烟、赌博,或许还有更多的劣习让奶奶不堪负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女子嫁人,可是一辈子的事情。一个裹着小脚的女人在泪水与痛苦中浸泡了半生的时光,最终在无力承受的时候,奶奶的妹妹递出一只手,将她拯救了出来。后来,奶奶就嫁给了我的爷爷。

  也正是因为那一场勇敢,才有了我的父亲,才有了我们。我常想,如果当初奶奶不嫁给爷爷,我们这一门或许就会成为黄土高坡上的一粒尘,无声而来,无声而去。

  请让我对我普通而平凡的爷爷奶奶敬上最崇高的礼,感谢在贫困而颠沛流离的岁月为我们筑起了生命的家。

  不久,奶奶生下了父亲,爷爷的喜悦可想而知。他常常跑到我们门前靠东的奶奶庙烧香叩拜,爷爷粗糙的脖子就是父亲儿时最好的乐园。有什么好吃的他都揣在那个大布袋里装回家。父亲一出生便承载着一个家族的使命,也是我们这一门新生的希望。所以现在母亲老说父亲任性就不为过了,儿时的他一定是受尽了宠溺。

  想想吧!我的爷爷,倔强、要强而又有几分傲,一个在社会底层苦苦挣扎的黄土汉子,在长久灰暗而悲怆的日子后,父亲的出生一定是撞击到了他那颗沉寂多年的心。枯木逢春,枯树开花,我的爷爷仿佛是一则传奇。

  后来,奶奶又生下了三叔,姑姑。这一脉香火欲燃欲旺了。

  对于奶奶的记忆,一片空白,全凭母亲在琐碎的生活中唠唠叨叨而来。母亲嫁过来的时候,三叔还小,姑姑也小,母亲就常常帮着奶奶在煤油灯下做针钱活。她说奶奶的腿不好,身体也不好,新媳妇的她没享受过一天高等待遇。

  再后来,奶奶摔了一跤,然后就死了,死前不久还和爷爷拌过嘴。母亲说爷爷一辈子也不嫌弃奶奶,可就是没个好听话,暴躁的脾气把奶奶一堵就堵得心口放了一根椽。

  小脚的奶奶死了,只有那陈旧的老屋继续陪伴着爷爷。我没有见过奶奶的小脚,那个时候村子里小脚的人很少很少了。记得本家的二奶奶是,二奶奶是童养媳,后来儿子出生没多久,丈夫就死了。她基本算是守了一辈子寡,想起她,我就想起了贞洁牌坊。

  小脚、牌坊,随着它们的消逝,但愿那些封建旧俗也一起深埋在尘烟里。

  会吧,应该会的。

  晚年的爷爷身体不再硬朗,再不能扯开他高亢的嗓子长长地吆喝,也不会叫骂街上不听话的小孩,他这个爱管闲事的人不得不消停了。他开始在父亲兄弟三人的家里轮着吃饭,每家一个月。再后来,只能兄弟三人把饭送过去,爷爷连迈步的力气都没有了。大伯虽是奶奶带过来的,可从小就被爷爷视若亲生,这是一个黄土高坡上的男人应有的善良。

  母亲有一句口头禅:没骨头长不起肉。在一贫如洗的岁月,穷苦的爷爷拖着一条瘸腿是如何给三个儿子全部娶上了媳妇?那些滋味恐怕只有爷爷自己知道。但现在,我想,一生活得很高调的爷爷看到他的后辈们过着滋润的小日子,一定会欣慰地笑起来。他又有显摆的资本了,走到哪儿他都会炫耀一番。

  地上堆了一大堆玉茭杆子,锅台上布满了灰尘,炕头放着一卷行李,后炕炕沿儿边有一个快秃的笤箒疙瘩,爷爷就斜靠在被子上,赤着的脚丫搭在席子上,他一动不敢动,怕在席片上插上一根刺。这个画面很多年都不曾改变,梦里梦到过无数次。我撩起桨子一样深蓝色的布门帘,爷爷头也不抬,我问他想要吃点什么,他也不理。

  与爷爷相处最深的日子就是他行动不便的时候,那个时候我负责给他送饭,打扫屋子。他给我讲了许许多多的故事,关于村庄的,关于父亲的,关于母亲的,但就是没讲过奶奶。他长得和三爷爷极其相像,可似乎他更隐忍,更顽强。

  爷爷和三叔住一个院子,他在西耳房。白色的墙皮被日久天长的烟火薰得泛了黄,好几处还像一个斑秃患者,掉了皮。靠西放着一个大洋柜,红色的漆皮也掉得差不多了,柜顶放着一个同样脱漆严重的条盘,里面放了一些我很少见过的蜂蜜还有营养品,那是在矿区的姑姑买回来的。那个时候,我们的生活还是捉襟见肘,正应了母亲的话,贫困的爷爷没给我们创下半点家业,以至母亲和父亲必须要用百倍千倍的辛苦才能追赶上幸福。所以,姑姑买回来的东西都像是传说。

  爷爷,我给你掸掸墙吧,你看那满是尘土。十八九岁的我想让爷爷的家变得和我们家一样干净。唉,掸那做啥嘞,爷爷还想望个啥呀。爷爷盖着厚厚的被子,只把白发苍苍的脑袋露了出来。那爷爷你想吃啥?我给你做,我又问。爷爷呀,就想吃那三打一楤搅。说这句话的时候,爷爷的口气很有力,特别是那个“一楤搅”加重了语气,非常有特色。所谓的“三打一楤搅”其实就是倭瓜、土豆、豆腐在锅里一起炖得烂乎乎,然后放好调料用勺子用力搅合,变得像泥一样绵软。那恐怕是爷爷一生最爱吃的,而那个名字想来也是在爷爷的世界中独有的,我的爷爷一生极爱创新,又有些孩子气,很大岁数的时候还爱玩炮子。

  做好了,他坐起来迫不及待地吃,吃完又躺回了被窝。精神好的时候,我在地上的小板凳一下一下拉着那个苍老的风匣,还一边往灶窝里填柴禾,在烧水的同时把那盘大炕也烧热了,一举两得。爷爷一般不让我烧碳,他说烧柴火起火急,还容易炕热。其实我知道他是不舍得,柴是庄稼地里最廉价的东西,而碳呢?一吨要好几百块钱。

  时光慢悠悠地过着,爷爷就慢慢坐起来给我讲那些比风匣更老的故事。

  后来,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爷爷默默地闭上了双眼。

  整整十天不吃饭,他就盯着窗外还有屋顶看,偶尔他说看到了这个,又看到了那个,但那些人早已死去。窗外的风轻轻抖动着窗户上的白麻纸还有窗花,像爷爷潺弱的灵魂在瑟瑟颤抖。大姑和他的弟弟弟媳们就围坐在爷爷的身边守护着。大姑也是奶奶带过来的,是家里最大的孩子,她很孝顺。

  围在爷爷身边的孩子们,应该就是爷爷一生的财富,是他留给人世间最重的声音。在琐琐碎碎的日月光景里,这些孩子也闹腾过,矛盾过,然而老话说打断骨头连着筋,亲人永远是亲人。

  那个时候,爷爷已经不怎么会说话了,但我想那刻他一定是欣慰的,他终于为他的家族撑起了一片天。

  十天后的一个夜晚,我和母亲正在睡梦中,父亲摇晃着院子的木门,叫着我的乳名,他说爷爷去了。

  我和母亲急急忙忙穿好衣服,时不时背过脸悄悄擦去眼角的泪,年少的我害怕母亲笑话,现在想想真的幼稚,母亲怎么会笑话呢?而我又怎么会怕母亲笑话呢?母亲开了门,父亲进了家,然后他们开始忙活着找新打的笤箒,等一会儿爷爷入殓了放在棺材上,还要找豆子准备生豆芽,再想想哪里有瓦盆,或是商量抓哪只公鸡准备杀倒头鸡。

  在他们的忙乱中,我懵懂而难过。

  过了三叔家,爷爷就躺在三叔的炕上,脸已是灰褐色,眼角深深陷了进去,嘴干瘪着深深闭合。他是那么安祥,那么平静。大姑说爷爷的腿也齐了,那条病腿伸展了,手也伸得展展了,这一世的罪算是受完了。

  我没有再多看,转过身到了一个黑暗的角落抹去眼泪。

  出殡的时候,白色的丧服排成长长一队,看着低头下跪的子孙们,人群中不知谁在说爷爷一生好面子,看到这阵势一定开心得不行。一个瘸腿的赵四功劳不小啊,你看看,竟然留下这么多儿孙。

  这仿佛就是爷爷一生最简单也是最贴切的总结。后来,他和他的三个哥哥一样,被埋进了黄土里。可不同的是,他的旁边睡着奶奶,年年坟头前被祭拜最热闹的也是他。


  三、

  母亲嫁给父亲的时候,爷爷一斗米都拿不出,还是赊欠着娶回了家。

  生大哥的时候又忙着从老院子搬出来,盖起了三间平房。父亲是生产队长,可并没有因为他的职务而被优待,分到的土地除了山坡上的就是远处。本来就靠天吃饭,再加上守着低产量的薄地,入不敷出是最平常的。年轻的时候,他们一直在借粮,借钱,然后再还,再借。

  生产队也挣不了几个工分,大队的高音喇叭年年广播的打拖欠的户主从来没少过父亲的名字。水拌酱,一把咸菜,几个土豆擦成丝就是一道菜,再不行,把苜蓿在开水里焯一下也能入菜,榆叶儿也可以。只要可以填饱肚子,我想,母亲没少动脑筋找寻吧?

  东堡再往东有一个水库,过了水库顺着山路就能去姥姥家,山那边的姥爷没少赶着小毛驴来接济我们。所幸有强大的亲情为父母筑起了坚强的后盾,也让他们有更大的勇气对抗生活的磨难。

  嫁过来的时候,父母亲就和爷爷奶奶挤一个院子,一进门就得自力更生盖房子。七十年代,对于穷困的庄稼人来说那是无比艰难的事情。所以,房子就是母亲一生的心病。她发誓一定不能再让两个儿子步她的后尘,就算是简陋,也要盖起两处院落,让她的儿孙有遮风挡雨的地方。

  父亲比爷爷更聪明,不仅无师自通一些木工活,家里的家具全是他打造,而且他一直不固守在那片土地上,不止一次跃跃欲试想要走到外面的世界。尽管没能成功,一生守着那道黄土高坡清贫度日。然而他的孩子,我的哥哥们却走出去了。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终于要终结在父亲手里了。

  看看我的娃娃们哇,一个个眉清目秀的,一看就是吃上饭的人。每次,母亲看到她的孙子孙女就会这样夸赞。孩儿还是自家的好,母亲的眼里,她的儿孙是世上最优秀的,当年她以这样的信念将我们带大,亲手送往外面的世界。

  而今,她依然这样心怀憧憬,她的心一直在遥望远方。

  敢于遥望的人,才有踏足远方的心。正是母亲一直不甘平庸,在心中树起一道闪亮的希望,才一生不知疲累地追寻,抵达。


  四、

  父亲的锄头,哥哥们再不愿拿起。终于,那辆破旧的驴车也从繁重中逐渐解放了出来,它再也不用驮起一大家人的生活,哥哥们各自有了自己幸福的天地,父母也老了,但一生的黄土地情结怎么也放不下,年年还愿奔波在田地间。

  给母亲取出一盒燕窝,放大声调告诉她,这是古时贵妃才能喝到的东西,知道吗?父亲和母亲都笑了,那张沧桑的脸因为喜悦而生动起来,我仿佛看到了大山深处的祖辈在贫困里艰辛地跋涉,瞬间又看到我的哥哥们在舒适的轿车里看尽祖国的大好河山。

  大伯和三叔的孩子们也各自有自己的精彩,想来爷爷断然没有想到会有今天的日子。不过,黄土高坡有我们的根,就算走得再远,依然还是愿意嗅一嗅那泥土的味道。

  每一年清明和祭祀的节日,那几个黄土垒起的坟包前烟雾缭绕,一捧鲜花,几样供品,再深深磕下三个响头。我想爷爷和奶奶肯定是笑着的。坟前那株老杨树枯了又绿了,岁月不停,生命便不止。


  五、

  母亲的院子里还种着山丹丹,它们极易成活,都是哥哥们当年从山里带回来的。

  它们还是那样红,非常热烈,非常骄傲。

  弓下身,仔细端祥,它们的故事我依然数不清,但它是我一生最爱的花。

  爱它来自黄土高坡,爱它对生命的热忱,爱它的顽强!

  如果可能,欢迎你来黄土高坡,这里的的风豪放而粗犷,像那里不屈的人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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