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急的等待

 几天来一直作参观的各种准备。随领导们一起,又去参观爆炸现场,回来后一个个满身尘土,小鬼似的灰头灰脑。基地张蕴玉司令员给我们介绍了核实验基地勘探建设的一些历史情况,并对眼下试验场的情况进行了讲解。

人多了,饭菜保障起来有些困难。尤其是馒头,怎么蒸总是发粘,尽管我们每天都早起两个小时,还是不行,刘班长感到困惑,说,这哪里是我的手艺,被人笑话。其实不光是我们的馒头不行,其他单位也不行。67军孔师傅分析,认为可能是高原气候和水的问题,因为基地伙食单位也都这样。好在大家都很谅解。没有一个人提过高要求,这反而使我们觉得不好意思。

9月12日,军区徐科长送来了减光镜,每人一副,并专门召集我们开了会。会上明确,明天中午12点爆炸,所有人员都到指定地点观看。早上不再送水,因为拉水的车也要到核试验场。氢弹爆炸大家先前只在纪录片里见到过,也参观过爆炸现场的残骸,这一次要亲眼见证那惊心动魄的一刻,人们心里还是有些激动。准备了那么长时间,就为了这一刹那,经历一下这种大型杀伤性武器的威力,让好奇心得到满足,心里就期待着这一刻早一些到来。

终于等来了这一天,9月13日,早晨起来,天气能见度一般,有点灰蒙蒙,有一点微风,带着些许扬尘。按时开饭,饭后整理好东西,带上马扎子、墨镜、减光镜、草帽、水壶上了车。9点40分,车队抵达宿营地东南方向的大土堆上。各大军区参观人员陆续来到,放眼望去,大土堆上人头攒动,黑压压坐满了人。有试验总指挥部以及基地的首长和机关工作人员;有基地所属单位驻场的试验保障人员;有各军兵种参试效应大队的科研工作技术人员;还有一千多名来自全军各大单位的观摩人员。人群里有不少身着便装的人,据说是全国各省市自治区的地方领导。规模之大、人数之多前所未有。

空爆参观人员就位等待起爆一刻_看图王.jpeg参观场地周围插上了红旗,竖起了标语,牌子上写着“严肃认真,周到细致,稳妥可靠,万无一失"大字标语。这4句话16个字,据说是周恩来总理对国防科研工作的要求,成为了科研工作的座右铭。

场地上架设有高音喇叭,不时播放着歌曲。各单位整队坐好后,播音员先报告了这次核爆炸的程序。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过去,11点20分,第一架飞机从参观场左侧上空飞过,通过爆心转弯回到机场。11点40分,第2架飞机通过上空。11点50分,轰6飞机携弹自马兰出发,高度一万多米,尾巴拉出了白烟。指挥站立即发出命令:“请首长和同志们立即戴上减光镜,如减光镜损坏或没带减光镜的同志,请背向爆心把眼闭上”。此时,所有的人翘首向七号场区爆心方向的天空望去,在兴奋而紧张中等待那一伟大瞬间的到来。

报时员开始报时:“40秒、30秒……5秒……两秒,9、8、7、6、5”。万万没有想到,数到“5"时,报时员忽然住了口,接下来是寂静的空白。人们屏住呼吸等待着,但爆心上空,并没有出现期待和想象中的强烈闪光和巨大火球,更没有听到响彻云空的巨大爆炸声。停了许久,终于有了新的指令:“请首长和同志们取下减光镜”。大家摘下减光镜,现场一片寂静,然后互相猜疑分析,这是怎么啦?约半个小时过去,只见公路上有数辆北京吉普车向爆心方向驶去,随后又有一架直升机从头上飞过……

又等了一会,一个男声进行广播:“爆炸出了事故,请首长和同志们退场,待事故查明后向大家另行报告”。

我擦了一下减光镜上的汗水,不禁觉得有些懊丧,白白在太阳下面晒了两个小时,竟什么都没有看到。

究竟是怎么回事呢?谁也猜不清楚。回来的路上,一车人没有一个吭气的。晚饭大家都没有吃好。

9月14日,清点物资,准备做再待一段日子的打算。吃完午饭,到后勤组去,几个科长告诉说走的时间没变,不看爆炸了。大家议论纷纷,组里要求大家不要多议论,但还是有人在猜疑分析。

下午,张明副参谋长召集大家传达了军区会议精神,主要是李达副总长的讲话精神。事故正在查明原因,科学实验难免出差错。我们已经达到参观见学目的,各单位要做好保密工作,不要乱说。回去后要认真座谈讨论,带动部队。同时要组织好回程的路途行军。

基地后勤部和防化团的人来,说你们要回去,又用不着的东西可以卖给我们。随即将一些剩余的粮油煤柴等给了他们,告诉他们不用给钱,这么多天,基地同志为我们辛苦保障,每天送水,防化团同志每天都要来检测地面放射性物质沾染量,特别辛苦。一些东西运到这个地方来很不容易,成本很高,这里有“水比油贵”的说法。王部长从马兰搞了两车哈密瓜,需要大巴车腾出地方来拉。所以尽可能地把带来的东西处理掉。

16日早晨5点半,我们提前起床,把饭做好。7点半全体人员起床,将床板、帐篷、被装等都清理好。

大家都上了大巴车,我与刘班长、小贾3个人留了下来,负责善后的一些事宜,炊事班其他人、汽车班同志随同参观见学人员一起撤离。随着大巴车启动驶离,我们3个在滚动的沙土中列队向他们挥手告别,双方都有些不舍,他们一共在这里呆了13天,我们呆了33天,后面还要再呆几天。

大部队撤离,刚刚还十分得热闹的营地,一眨眼,只剩下我们几个了。我望了望小刘与小贾,心中似乎有些怅然。主要的任务算是完成了,剩下的事要好办的多,这次来新疆虽说很艰苦,却很有意义。当时我们都有一个想法,多少年以后,回想起这一时期的往事来,会很难忘的。

多少年过去,当年试验情况终于揭秘。这次任务是一次氢弹空爆核试验,在研究确定本次核试验“零时”时,有一位首长曾说,“71年不是有个9.13嘛,就把林贼灭亡日,当成我们核爆日嘛”。于是,1979年的9月13日,就成了这次氢弹空爆的时间。

考虑到这是我国最后有限次数的大当量的氢弹空爆试验,以后这种机会不会太多,总部组织了由总参李达副总长带队,全军各大单位上千名干部辗转核试验场进行观摩参观。遗憾的是,观摩团队只参观了核试验场和以前的爆炸现场,而最后一幕——氢弹爆炸的壮丽景观,却没能看到。

没有看到的原因,是携带氢弹的飞机按指令投下原子弹后,由于核弹上用于限制降落速度的主伞,从核弹尾翼弹出后没能如期打开,至使几吨重的弹体失去控制,受重力加速度作用,核弹急速下降直落地面,在爆心偏东北方向几公里处,把戈壁滩砸了一个几米的深坑。经基地有关人员几个小时的搜索寻找,才被发现。此时,两弹元勋邓稼先曾冒着生命危险,两次来到弹坑前,不顾大家劝阻,眼里含着泪水,不停地翻动坑土,反复地喊着:“我的钚239啊!”领导和同事们硬把他从弹坑边拉了起来,7年后,他罹患直肠癌英年早逝!

几个月后,基地对该弹进行了防核污染就地深埋处理,工程兵团的两个连队轮番上阵,将那颗不幸的氢弹就地掩埋,在上面浇筑了一个厚厚的水泥壳,人们把这个水泥壳称之为“氢弹之墓” ,据说上去的工程兵都立了功,但许多人身体因此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核辐射伤害。

后来,在《五星红旗迎风飘扬》、《中国两弹元勋邓稼先》等影视作品中,被表现的在七号场区进行的代号为“21-715”的任务,就是这次失败了的核试验。而我们,便成为了这次核试验的亲眼目睹者。

 

孤寂的留守

营地里静悄悄的,帐篷内外顷刻间悄然无声。我站在院子中间,望着空荡荡的帐篷、以及空空的床板,若有所失的立了许久。浑身像散了架子,似乎一点力气也没有了,一屁股坐在了泥地上。

把厨具装了箱子,所有行李捆了起来。洗了衣服,已经有些天顾不得洗衣服了,现在有了时间,一洗就是一大盆。

晚上,我们3个破例喝了啤酒,有些多,3个人大笑着,眼里似乎都有些湿润。小贾说高助理你哭了。我说没有,我那是高兴。班长小刘问我,我那饭做得还行吧?我说,岂止行,那是很行。小刘就睁着一双泪眼撩起了衣服,露出了大肚皮对我说,高助理,不瞒你说,肚子下去了两个扣眼,操!

我不再说啥,我还能说啥,难道我不知道这近两个月里他们吃的苦、遭的罪?单就睡觉,每天他们也就四五个钟头而已。可他们什么也没说,没有一句抱怨的话。好在首长们都满意,都看到了。

“咱干了,你俩都是好样的”。我举起啤酒瓶。

喝得有点多,夜里,起了大风,我们似乎谁也没听到。

帐篷要被吹走_看图王.jpg那风一直刮了一天两夜,这是我们进入营地以来最大的也是时间最长的一次风,幸运的是参观见学人员走了,没有领略到这次大风的滋味。

我们3个躲进了厨房里。蜡烛忽闪着、抽搐着,屋里屋外所有能发出声响的物品都在叫着。有的在大声嘶鸣,有的在低声怒吼,有的似乎凑热闹似地在嚷……

细沙土从屋角处、从门缝里、从任何能钻进来的地方拼命地往里挤,我们被沙土吞没了。什么也看不见,蜡烛失去了光芒,一切好像都在混沌之中……

我们唯一能够做的,是拼命裹紧被子,拼命地用被子盖住头,尽可能地减少干扰。但一切无济于事,依然是各种声音在吵嚷、在喧闹、在示威。

努力地使自己平静下来,去想过去的事,想小时候依偎在姥姥身边,坐在月色如洗的葡萄架下,听姥姥将故事的那一刻。想在风平浪静海滩上漫步的情景。想那一望无际平整如镜的麦田……

9月20日,司令部车回来。本来是后勤部的车回来的,因为那个车宽一些,刚好可以装下箱子。但那车据说有别的事,不肯回来。没办法,只有拆箱子。一上午拆完箱子,下午装车。

夜里没电,据说管电的战士偷了司令部的电镀折叠椅藏在草里被发现了,因怕其报复,未让其发电。

屋里很暗,我们点上了剩余的所有蜡烛,以庆祝我们在营地的最后一个夜晚。

晚上睡觉时感觉不舒服,身上一阵阵发冷,肚子也难受,一夜未睡好。半夜起来呕吐,吐出来感觉好一些。

5点钟,长山要塞区丛股长来叫崗,见小刘小贾两个人睡得死沉,未叫他们。多穿了点衣服去站岗。四周遭一片漆黑死寂,唯有天上的星星在闪烁着。空气里泛着凉意,心里在想,亲人们、家里的同事们,这会他们大概也在熟睡吧。

             

 归来

9月21号下午两点,我们从黄羊沟撤离。看着伴随了我们30多天的帐篷与厨房,心里似乎有些不舍。望向远处,茫茫戈壁上的热浪水纹般流动升腾,说来有些奇怪,如今,似乎并不像刚来时那般,那么多的讨厌,仿佛亲切了许多。

防化团、汽车团的同志来送行,时间不长,我们有了友谊。一行二十几台车,基地出了一些卡车送物资。再见,黄羊沟,于汽车驶处卷起的沙尘中,我扬起手告别。

终于,任务接近完成,我生病了。感觉车里汽油味很浓,总想呕吐,极力忍住,不能让大家知道我病了,后面还有几千里的路要走,还有弟兄们和几车的哈密瓜要拉回去,得挺住,我暗暗在心里对自己说!一路上随着车子颠簸在摇晃着,小贾见我脸色不好,问,高助理,你不舒服?没事!我说。

终于坚持到马兰,已是5点,到招待所住下后即躺倒。晚上广场有电影《抢新郎》和《勇士的奇遇》,未去看。在床上休息,浑身怎样都不舒服,几乎一夜未睡。

好不容易捱到第2天,凌晨6点开饭,6点半出发,感觉凉,车里有被子,用力用被子把身体裹紧,有些发烧。两点半到大河沿,找个床躺下,随队医生没带药,医疗用品都在车上,取不下来。没办法,只有苦捱。晚上医生拿了体温计来量了,体温38.5度。吃了退烧药。

9月23日,按时间,6点起床,早饭后,大队开会,明确了出发时间、就餐方式、车厢分配以及途中时间等。回程走南线,路过哈密、兰州、西安、郑州。时间大约6天7夜。中午装车,7点开饭,8点25分正式发车。

依旧是3个大巴车,两个装了哈密瓜,一个装剩下的物资,汽车里用箱板桌子等物把座位空隙垫了起来,看起来挺平整,躺着也舒服。烧退了下来,身上轻松了些许,开始补写日记。

归程似乎没有来时那么大的兴趣,愈往回走,愈想走得快一些,无心沿途观光看景,更兼身体不佳,故盼望着火车开得快一点。

6天之后,盼望着的济南站终于到了,时间为9月29号晚5点。车站上,军区丛副参谋长及几位领导同志来接我们,与我们一一握手问候。从济南走时,是丛副参谋长他们送我们,两个多月后,又是首长们来接我们,让我们心里十分温暖。人就是这个样子,累点苦点都不怕,只要能被肯定赞许,哪怕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句话,就足够了。6点到家,司办侯辛未主任、管理处邵科长亲切接见了我们这些脏兮兮黑黢黢的家伙。之后我们便什么也顾不了,回宿舍洗了澡,一头扎在床上,倒头便睡。

30号起来,侯主任邵科长亲自督阵,我们几个卸下了整车的哈密瓜,还好,瓜烂了一些,但留下的是多数。说真的,在济南能吃到如此原计原味的哈密瓜真的是不容易呀。按各大部将瓜分了,当晚,机关都吃上了正宗的哈密瓜。那瓜可真甜哪,流下汁,粘住手,分开都不容易。那味甜得有些咸,吃多了,说话嗓子都有些哑。

我们几个那几天都没心思吃瓜,瓜在新疆时我们吃得够多了,不但哈密瓜,西瓜、葡萄、甜瓜。我们都没少吃。

只是感觉累,体力上的,精神上的。两个月,在途中,火车的轰鸣与颠簸、焦急得等待。大漠营地里的风沙、满目不见绿色的苍凉,任务严格的限制和要求。然而我们完成了任务,保证了大部队参观见学,来回64天,路上25天,驻扎黄羊沟营地39天,克服种种困难,圆满完成了核试验观摩首长的保障,行程二万余公里,顺利安全返回。

那一次,因为任务完成得不错,首长们要给我立功,但我没要。立功的名额少,我让给了炊事班的弟兄。从新疆回来,对一切事情似乎看得很开,比起那些马兰核试验基地的人们,我们这些只是过客的人,做的这些事情,不可同日而语。功不功的没有啥,能够得到锻炼,能够通过完成任务证明自己,已经足够了。因为自己还年轻,路还很长,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很多年过去了,想起了那一次行动,至今刻心铭骨。那日中央电视台放《五星红旗迎风飘扬》,不禁使我想起马兰,想起大河沿、黄羊沟。我对妻子说,那里我去过,去过那里的人才知道什么叫艰苦,什么叫坚持。

看了一篇回忆文章,那是原9院科研人员魏世杰写的,当年,他参与了“9.13”核爆,放射性元素钚泄露,严重污染场地,1979年9月14日凌晨,他奉邓稼先的指令亲自前往爆心侦测。氢弹入地破损后,产生化爆,甲种射线极强,爆心周围空气中的钚气溶胶浓度已经超过钚的导出空气浓度的数万倍以上。不得已,他们只能关掉仪器,用手电照路,以防仪器因超量程而损坏。

而我们的黄羊沟营地在爆心以西几十公里处,13日之后连续大风天气,爆心周围的污染物随风扩散,防化兵之后几天对营地土壤和水进行检测,仪器里都有滴滴滴滴的响声,说明甲种射线是存在的。而我们几个21号离开黄羊沟,是空爆失败后的第8天了,8天里,我们吃了多少射线,不得而知。

几十年过去,当年第一代领导人确立的战略如今看来分外英明,我国两弹一星取得了辉煌成就,国防实力空前强大,中国人任人宰割的时代一去不复返!时至今日,一些当年严格保密的核试验,早已不再是什么秘密,许多尘封的历史,也逐渐剥去神秘的面纱,呈现在世人面前。

随着年龄增长,许多往事已随岁月流逝变得模糊不清,而当年赴罗布泊核试验基地,保障参观见学任务的桩桩件件,却至今清晰如昨,难以忘怀。

那长长的运输线上,艰难的跋涉与守护;那大漠深处的官兵们执着的坚守与奉献;那干裂着嘴唇却不舍得喝一口水的汽车兵;那在高浓度核辐射条件下施工作业,无异于用血肉之躯堵枪眼般的工程兵战士……

是了,没有什么岁月静好,只是有人匍匐前行。临危不惜命,慷慨赴死生,那一幕幕,激荡着的是怎样的英雄豪情,让我感受着那般的真切隽永、回肠荡气。

正是一种信仰,一种忠诚,铸就了大漠人的坚毅顽强,在如磐石之坚的困难面前,始终保持永不言败的气概,始终具备对祖国和人民无限热爱的精神。

我十分有幸,虽未目睹氢弹的爆炸威力,却也见证了原子弹爆后的威力,见证了那些为我国的杀手锏武器贡献了自己一切的人们,我为祖国的进步和强大而感到骄傲和自豪,为那些甘于奉献的人们自豪。有这样的国家,有这样的军队和人民,我们不惧怕任何威胁与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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