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在公园晨练的时候。几位老者的谈笑,让我驻足倾听了许久。吸引我的是,其中的一位所讲的又纯又浓的“大连话”。啊,好久,好久,都没有听到过,这么温馨的“海蛎子⑴”味。

大连的海岸,有两千两百一十一公里,盛产海蛎子。大连人,大多酷爱海蛎子独有的鲜美味道。所以,把 “大连话”形容为海蛎子味,也是很恰当的了。多年前,去哈尔滨。晚饭时,当地的朋友特意选了一家大连人开的餐馆。还向老板娘隆重介绍了我这个大连人。那老板娘热情里,带着不相信的眼神。那眼神分明在说,蹭什么近乎。

“快,讲几句大连话,给她听听!”朋友见状,对我说。

还没等我开口,她就抢先说:“别,别。还是我问问吧。”说着,把脸转过来,对我说:“大连话,昨天,怎么说?”她的哈尔滨口音里,夹杂着一点大连味。

“昨天就是,昨……哈哈哈。”我在领悟中,笑着改了口。回答道:“昨个。夜来。⑵”

那老板娘一听,愣怔了。然后,转身快速向后厨走去,一边走,一边喊:“来了个真的!真的大连人。”

时间不大,只见老板娘和一个中年男子,各端了两道菜,急匆走来。老板娘刚放下菜,就说:“是我们两口子,亲手做的。”殷勤的话语里,充满喜悦。

随后,服务员又上了四道菜,还拿来了一瓶白酒。那是,曾经在大连非常受欢迎的,已经稀有了的“金州曲酒”。我们俩连忙解释,没要这些。那两口子却拉开椅子坐下了。

“别客气,今天是家宴。”那男人说了一句,温情满满的话。

他接着说:“我来哈尔滨二十多年了,娶了个当地的老婆。我这个大连人,已经不习惯说‘大连话’了。”他把手神过来和我紧紧地握着。“店里也来过一些大连人,但大连话都说得不是味。今天一听你说话,我好像遇到了家人……唉,想家了。”

我们讲了,斯大林广场的铜像、火车站、码头、洗海澡、赶海……还讲了,“咣当”摇晃的有轨电车,回味着乘务员的声音。又捉腔拿调地学着那句:“走,司---机。”比着,谁学的像。席间,这个健壮高大的汉子,几次泪水盈满了眼眶。

我们喝干了那瓶白酒,又喝了不知多少瓶的啤酒,可没有人醉。无论如何,他一分钱都不肯收。最后,依依不舍地再三道别而去。那以后,就没有相见过。总想着,那天去哈尔滨看他。或者,在大连街头与他不期而遇。

准确地说,“大连话”,是大连市内居民所讲的话。与东北话有着巨大的差异,就是与附近的县和县级市,也有着明显的不同。这是由大连地区的历史所造成的。

一万七千年前,古龙山人,就生活在大连这片土地上。他们留下的只有丢弃在山洞里,吃剩下的兽骨⑶。在历史的长河中,大连地区先后历经过,七个民族的众多政权的统治。而每一次政权更迭中,都是血雨腥风。大连地区,几度荒无人烟。前一政权的文化与语言,跟从金戈铁马来袭,又随着落荒失败而去。几乎只剩下了,无声的遗址和墓葬。

在建市过程中,大连又经历了两个帝国主义的殖民统治⑷。“大连话”,就是在城市的兴建中形成的。它只有一百二十多年的历史。

1899年秋,辽东半岛,一个叫“青泥洼”的小渔村,成了当时世界上,最热闹、最繁忙的大工地。有十万“应募”的“华工”,在沙俄监工的驱使下,昼夜劳作在筑港建市的工地上。当时,这个港叫“达里尼自由港”,这个是市叫“达里尼市”⑸。如今,这个港就是大连港,这个市就是大连市。1905年沙俄战败退走。日本殖民者耀武扬威地来了⑹。他们在原有的基础上,扩大港口和城市建设。又招募了大量“劳工”。20世纪20年代,大连的工人队伍已经达到30多万人。

这些“应募”而来的人群中,绝大部分是“闯关东”的“海南丢”⑺。一小部分,是大连附近地区的“在旗”人⑻和早期移民到大连地区的“此地巴子”⑼。还有,极少数的一部分,是河北等其它地区的人。这些人背井离乡,携家带口,来到大连。同时,也把他们世代的方言俚语,带到了大连。在劳作中,这些不同地区的方言俚语,互相融合吸收,形成了“大连话”的根基。比如“大连话”中:把挑衅别人说成“刺愣”,“刺愣”是满语。最著名的那句“歹饭”,是西安话。“大连话”与山东半岛的“烟台话”最相近,几乎用词和口音都是一样的。比如:把东西藏起来,说是“偃起来”; 把经常,说成“管多”。在语种方面“大连话”和“烟台话”同属于胶辽官话。

俄国男人,总是挽着身穿“布拉吉”,脚蹬“高根立”的“妈达母”,飘飘然上了马拉的洋车。恭敬殷勤的“臊答子”,扬鞭催马,去了海边⑩。日本男人,总是穿着洁白的“晚霞子”,坐在黑色的“鳖盖子”车里面,一溜烟的驶来驶去。而日本女人,却是穿着“嘎哒板”,小跑似的行走在马路上这些情景都溶进了“大连话”里面。把俄语、日语融入本土方言的,大概只有“大连话”了吧。

“大连话”并不完美、动听。它和其它的方言俚语一样,都有被别人耻笑和诟病的地方。即使是大连人自己,在广播和电视里,听到“大连话”时,同样会感觉它“土”。

“大连话”,也有魅力十足之处。

1977年,孟繁山、范仲波用“大连话”创作的相声《列车新风》,荣获了辽宁省曲艺汇演优秀作品奖。里面的“你把我的玻璃鱼,踢了个稀碎”的那句话,至今想起来,都让人捧腹。现在,网上有一个,用“大连话”表演的小品视频,名字叫《劝架》。看过它的人,大都笑得前仰后合,不能自已,还有人因此关注上了“大连话”呢。

现在,想听到纯正的“大连话”,已经不容易了。一生都说“大连话”的老辈子人,也没有几个了。就是六、七十岁的这一辈人,受普通话的感染,“大连话”大都说得不地道了。从小就受“普通话”教育的青年人,也只会把“大连话”掺杂到“普通话”里,零星说上几句。小孩子们,就更不会说 “大连话”了。偶尔学来一言半语,就会被大人们及时更正,以免到外面被人笑话。

由于,城市的发展与繁荣。街头、商店和公园,持异乡口音,说外地话的人,比本地人多得多。“大连话”,在大连似乎成了边缘化的语言。听说“大连话”,已经开始受到保护了。有关的录音、录像将存入中国有声数据库,被永久保存。

有一次,我接待一个北京来的客人。按“大连话”说:他是“直不笼统”的实在人。他嘲笑“大连话”时,我并没有十分在意。当他调侃大连著名的历史建筑时,却刺痛了我。这个来自满城都是中华民族精华的人,他说:“这些是外国人建的东西。在欧洲的犄角旮旯里都是,别再拿来自豪了。”我没有对答。因为,我不具备评论历史问题的能力。当他再次提及这个问题时,我只是说:“的确。初期的大连,是由帝国主义者选址、规划、投资建造的。但是,大连这个城市,是由中国的劳工和苦力们,一砖一瓦垒砌而成的。由此而说,是可以骄傲和自豪的。”

我把话头一转,说“这两天,你总是嘲笑‘大连话’。‘大连话’,是当时的劳工和苦力们的家乡语言,混合交融之后,提炼出来的。大连劳动公园里,耸立有一块石碑,石碑上镌刻着‘劳动创造世界’的大字。‘大连话’,就是劳工和苦力们,在劳动中和被压迫里缔造的……”他听了我的话,稍加思索,就拍着双手鼓起了掌。嘴里连连道歉:“对不起!请原谅我的不敬。”我知道,他不是为我鼓掌,更不是向我个人道歉。而是,对“大连话”的诞生历程产生了敬意。

“大连话”隐秘的深处,是:耻辱与抗争,包容与融合,奋进与学习。

“大连话”的语气里,有海浪撞击礁石,硬碰硬的气势;有波涌抚岸的浪漫柔情;有大海蓝天广阔高远的共鸣。

“大连话”,是大连人的母语。里面有着深深的乡愁,包含着大连人共有的情怀,是大连人致死都磨灭不掉的烙印。即使是将来,它进入了“消失语种”的目录。或者,只能在史册的字里行间中找到它。它,也永远与大连这个城市同辉。


注:1,牡蛎。

2,昨个、夜来,都是大连话,昨天的意思。

3,在大连北部的古龙山洞,发现了一堆人类啃剩过的兽骨,专家们由此断定,栖息在17000年前的古龙山人,是辽东半岛至今发现最早的人类。

4,大连地区先后历经了七个民族政权的统治,两个帝国主义的殖民统治

①汉族(包括汉族前身)的燕、秦、西汉、新、东汉、魏、西晋、唐、明。②鲜卑族的前燕。③氐族的前秦。④扶余族的高句丽。⑤契丹族的辽。⑥满族(包括满族前身)的金、清。⑦蒙古族的元。⑧俄罗斯的俄罗斯族。⑨日本的大和族。

5,1898年3月,沙俄强迫清政府签订了《旅大租地条约》 。 1899年8月,沙皇尼古拉二世颁布了,在大连湾南岸筑港建市的敕令。达里尼,俄语:远方的意思。

6,1905年9月,日、俄签订《朴茨茅斯和约》,把沙俄对大连地区的租借权,转给日本。

7,指闯关东之后,祖籍是山东的大连人。这些为了活命而闯关东的山东人,如同从渤海海峡的南边被丢过来的。故称为“海南丢儿”。

8,指满族人。

9,指大连附近地区的人。

10,“布拉吉”,俄语连衣裙的发音。“高根立”指高跟鞋。“妈达母”,俄语女人的发音。“臊答子”,俄语列兵的发音,指地位低下的人。

11, “晚霞子”,日语衬衣的发音。“鳖盖子”车,指轿车。“嘎哒板”,指木屐。


参考文献:《大连通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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