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一点,我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心里最怕的事情似乎要发生了。果然,电话里只有母亲哽咽的声音。母亲如此悲痛,是不是外公离开了我们?

  这是一个雨夜。挂完电话,我辗转反侧。雨,一声声滴在窗外的栅栏上,敲打着记忆里的那些往事。

  我小的时候,外公会经常喊上外婆一起,让外婆在自己编制的小竹篮里放上几块刚出锅的糖糕,和那包装纸都掉色了的糖果,在刚下过雨的早晨,一前一后,脚踩泥水,满脸喜悦地朝他们女儿家走去,等着亲手剥一粒糖果塞进他外孙女的嘴里。外公疼爱着我,好东西藏着掖着也要让我吃到嘴里。

  我也爱着外公,三天两头去走亲戚,或步行,或坐上父亲的拖拉机,或骑自行车,只为去那个古老的村庄,成为外公的“小尾巴”,外公常带我去村头的老井边,看一看他喂养的那头老黄牛。

  凌晨四点,我驾车朝着外公家驶去,夜空里弥漫着稻苗的清香,车厢内盛满我心急如焚的心境。宽阔的柏油马路上,留下了我飞奔的身影。

  刚到舅舅家门口,就见一口水晶棺材摆在堂屋正中央。我靠近外公的时候,母亲一把将我搂入怀中。她的头靠在我的肩膀上,哭着说:“从此我们再也看不见你外公了,以后你来这里的时候,也不再会有外公的疼爱了!”母亲沙哑的声音回荡在不大的村庄里。黄色刀纸在黑色的瓷盆里燃烧着,翻滚的浓烟飘过头顶,大舅跪在棺材前不停地朝着瓷盆里添纸。

  看着躺在水晶棺材里的外公,他睡得那样安详。脸上微笑的表情还没有消失,只是他的微笑里没有了色彩,此刻的他,苍白至极。不知是因为母亲的哭声还是浓烟的熏烤,我的眼泪开始潮涌般地流出。

  外公,你的身体一定很冷吧?你还能听见你的女儿和外孙女对你说的话吗?你的灵魂是否又把你带回那个儿孙满堂的家?

  外公年轻时的样子忽然闪现在眼前,他和外婆居住在几间用土砌成的草房子里,辛勤抚育几个懂事的子女,男耕女织的生活朴实、平淡、幸福。记得最清楚的是舅舅娶新娘子那天,简陋的土房子里挤满了一家幸福的人,鞭炮声炸响了那黄褐色的泥土,屋顶的草垛里飘落了几根精心编扎的稻草。大家都在起哄向新娘子讨喜糖吃,我因给新娘子端洗脸水并高喊一声舅妈,还得到了喜庆的红包。这一天,外公和外婆就在他家的土房子前乐呵呵地走来走去。没隔几年时间,外公家又娶了另一个儿媳妇,这次的红瓦房更亮堂,外公昂首挺胸地在人群中穿梭、忙活着,红润的脸颊映衬那红瓦白墙,成了村子里最美的风景。

  今天,外公也成了村里的风景。一道独特的风景。

  这天上午,在外工作的亲人陆续赶到家中。表弟,表妹,表姐,表哥,以及我的父亲。每一个亲人站到外公灵柩前时,母亲都会止不住大哭。我们没有劝阻,任由她的悲伤宣泄。

  人们在哀乐中忙碌着,唢呐声吹吹停停。院外的纸幡随风摇曳,鲜花制成的花圈摆满了整个院子。我凝望着它们,心,猛烈疼痛起来。

  我真的再也见不到外公了。之前我来的时候,还没到小舅家,就远远看见外公坐在轮椅上,在树荫下和几个老人轻声地说话。十次去这个村子,会遇到九次这样的情况。而这次,外公缺席了。

  舅妈从里屋拿了一套红色的孝服让我穿起来,她告诉我孙子孙女辈的都应该穿红色。孝服还有白色、绿色、黄色的,每一种颜色都代表着一个辈分。披麻戴孝的人遍布了整个小村庄,外公此刻应该是幸福的。因为,他儿孙满堂。

  整个下午,风和日丽。待客结束,舅舅们悬着的心松了一大半。傍晚时分,天暗了下来,乌云在村庄上面盘旋。帮忙料理丧事的老人们催促母亲、小姨、表姐和我赶紧给外公烧七斤半。这是一辈一辈传承下来的规矩,在棺材的前面空地上,用砖摆成长方形,然后在里面烧纸。

  这是我第一次长跪在那里给外公送行。我多么舍不得外公啊!怀念外公教导我的每一句话,鼓励我的每一个字,抚摸他重外孙的每一个动作。舅妈家这个清幽的院子里留下了我和外公的多少欢声笑语,以后,这些都将化上了句号。

  看着母亲和小姨哭红的双眼,我终于明白有父母疼爱的孩子是多么幸福。而她们和舅舅从此不会碰触到这种爱了。

  天空零星落下几滴雨。

  趁雨没大之前,大家又赶紧到十字路口烧了蒲草。所谓的烧蒲草,就是选择几件外公生前穿的衣服,然后加上一次性卷走儿孙们守灵睡的草席。然后放在离家最近的十字路口,一把大火把它们烧掉。

  唢呐声跌宕起伏。

  舅舅们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痛苦,仰天大哭。一声‘爸’响彻了整个张家村。

  今晚是外公在家的最后一晚。夜里,大雨倾盆。母亲兄妹几人一夜未眠。

  第三天一大早,随着咣当摔碎的盆声,外公被人抬上了殡仪车。外公,彻底离开了他守护多年的家。

  几年前的一天,外公在石凳上坐着突然摔了下来,就那么矮矮的距离,却把外公的大胯骨摔断了,导致外公瘫痪在床。外公需要人轮流照顾,住在城里的大舅多次接他,他都不愿意过去。每次一说接他,外公就耷拉着脸,不说话,盖起被子睡起觉来。听到小舅在门口说,就在这,哪也不去了,外公立马喊人把他扶起来,坐上轮椅,推到外面,坐在太阳底下晒太阳去了,精神矍铄得一点儿看不出来受伤的样子。我们都明白,他是想守护着他的家,他的根,他的一切。

  可是,此时此刻,为什么再也挽留不住你匆忙离开的脚步了呢?

  烟雨蒙蒙,也压不住浓烟滚滚。殡仪馆里的工作人员让家人向外公做最后的告别,这一别,此生不再相见。母亲一直紧紧抓着外公的手不愿松开,哪怕多一分钟也好。

  母亲说,她虽然每天来回几趟给外公送饭,伺候外公,但她从没嫌麻烦过,因为有外公在,她就有可以倾诉话语的人。

  外公卧床不起的日子,大部分时间是母亲和舅妈在照顾。家里的营养品堆得和屋后那垛草堆一样高。冲调好的奶制品、香气扑鼻的各色水果、容易咀嚼的老年零食,若不是家人硬吆喝着他吃,估计还在和那草垛媲美着。母亲和舅妈都是好性子的人,无论是在夏日炎热的早晨,还是在寒风凛冽的傍晚,她们都会端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稀饭或者面条,亲手喂进只能靠假牙吃饭的外公嘴里。舅妈家的那口老锅灶早已和厨房中的厨具不匹配,外公没有拆,舅舅没有拆,舅妈也没有拆。她们隔段时间会用那垛柴火为外公炖一只散养长大的老母鸡,柴火在老灶下烧得噼里啪啦,红色的火焰映红了舅妈朴实的脸庞,比化妆盒里的腮红还要好看。每天骑着三轮车来回奔波的母亲,是村庄人眼中最善良的孩子。她和舅妈,一直是外公的骄傲!

  外公入土的时候,雨停了。他的坟和外婆的坟圆在了一起。或许他早已经思念外婆了,听舅舅说,外公离世的前几天已经让舅舅推他到外婆的坟边转了一圈,外公的眼神久久停留在外婆安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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