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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家住在一个远离村落,名叫大叶子沟的山沟里。大叶子沟山林里长着一种其他沟岔没有的俗称大脖颈子的植物,这种植物长着一、二尺长的茎,茎微酸,可吃,支撑着硕大的莲叶状的叶片;下雨时,放牛的摘一片扣在头上可遮雨。大叶子沟因此得名。

1964年我高中毕业,学习优良的我因政治原因高考落榜,返家务农,与祖父母、母亲及患精神病的哥哥一起生活。这时大叶子沟有四户人家,后来搬走两家,只剩荣、于两家长期住了下来。

于家男主人叫于正秋,四十余岁,因比我父亲年龄大,我称之为伯父。他严重驼背,每天像鸵鸟一样走路;典型的山东人头型,大眼睛,眼白很大,黑褐色的面部及额头沟壑纵横,像地格子里的一块石头。能看出来他未驼背前一定是个彪形大汉,但现在却苍老得像五十多岁的人。

于伯母比丈夫小十多岁,身材瘦小,有精神病。为了让妻子静养,于伯父才把家从村子里搬到大叶子沟。刚搬来时,于伯母经常犯病,发作时手舞足蹈,边唱边跳。她唱的几乎是千篇一律的词:“十三岁呀,到边外呀;十四岁呀,找婆家呀;嫁给了呀,小金鱼呀……”好像在诉说自己的过往。有趣的是,她把丈夫戏谑地称作“小金鱼”,联想到于伯父的罗锅样子,我和母亲及奶奶听了禁不住发笑。

于伯母清醒时和正常人一样。她经常来荣家串门,和奶奶及母亲讲了自己的历史:原来在山东老家时,幼年的她被卖给了于家做童养媳(于家也不富裕,只不过她家更穷),由于男人比她大太多,她很不情愿,但又摆脱不了命运安排。来东北后十四岁与丈夫结婚,生了两个孩子。丈夫是窑匠,夏天在窑场干活,出窑搬大缸累了,躺在窑边睡觉,受风寒变成驼背。丈夫不能干窑活了,其他活也干不动,生活越来越困难。她长期抑郁得了精神病,另外还有严重的子宫脱垂,常年用布带拴着绑在腰上。见爷爷不在家,她脱下裤子给奶奶和母亲看,笑着说:“我成了男人了,整天提搂着大气卵子。”说话间露出一口被烟熏黑的牙。

奶奶和母亲唠嗑,讲到于伯母时叹息道:“她真是个苦命的人呀,还不到三十岁头发就白成那样;当家的是罗锅;她底下还带着那样一个沉东西,得遭多少罪?”母亲说:“别看她头发乱糟糟的,仔细端量一下,瓜子脸,眉眼周正,小模样还挺俊的。”

于家大人不识字,两个孩子却取了很雅致的名字:十岁的姐姐叫诗英,六岁的弟弟叫诗才。诗英上二年级,诗才有哮喘症,未上学。

荣家西面有三间被人废弃的老房子,东面一间勉强可以住人,于家没花钱住了进去。下雨天外面下大雨,里面下小雨,炕上、地下摆满了接雨的盆。于家有不少缸和盆,都是于伯伯当窑匠时做的。于家搬来时,一张破炕席,炕上一口破柜,地上几口大小不等的缸,再没有其他家具。晚上睡觉时,于伯父躺不下,靠在墙上坐着睡,其余三口挤一起盖一张开花的破被。

那年头辽东山区土地贫瘠打不出粮食,生产队常年吃返销,家家都吃不饱肚子。于家没有劳力,生活更是清苦,不光吃不饱饭,有时连食油都没有。一年冬季,于家两三个月没吃一滴油,总吃白水煮酸菜,全家人脸都吃黄了。荣家知道后,送了一碗灰油,吃了一个多月。于家从不买衣服,洗衣服没有肥皂,用草木灰泡水去污。

荣家是大叶子沟原来住户,菜地分在阳面山坡。于家原来菜地分在村边平地,搬来后因路远自动放弃,向队里要了一块背面山坡的撂荒地。生产队只是在每年春天种土豆时出犁杖给耕种一次,其余时间都由自己管理。我在自家菜地里干活时,总能看到于伯父在对面山坡上,佝偻身子慢腾腾地铲地或背垄,看他那蠕动的身躯,眼前立即浮现出蜗牛的形象。

三年后,爷爷奶奶相继故去。于伯母精神病好了,不唱不跳了。于家屋内时时传出于伯母和孩子的笑声。

于伯父虽然身体佝偻,但手很有力,这可能与他年轻时长年作窑活有关。于伯父手巧,会编筐、土篮、囤子等,很粗的条子他用大拇指轻轻一别就别了进去。母亲跟他学会编筐,我也学会了编这些常用器具。

一天我睡午觉,突然听到拉胡琴声音,到外面一看,原来是于伯父在小河边拉自制的二胡。二胡用核桃木制作,杏条和马尾巴制作的弓子,蛇皮蒙的琴筒,细铁丝琴弦。看他一板一眼地拉“苏武牧羊”,还眯眼轻轻哼唱,很陶醉的样子。我不禁惊呆了!

他拉完一曲,笑着说:“我拉的不好,殿威你别见笑。”我说:“真挺好的。你太厉害了,能自己制作二胡。你识谱吗,大爷?”他摇摇头:“我不会那些东西,就是心里有几个熟悉的曲子,寻思着就拉了出来。”我暗暗吃惊:体貌不堪的于伯父悟性超强,竟然有音乐细胞!

多年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在阶级斗争炉火中炙烤中的我,养成一个习惯:每到有月亮的晚上,就在大门外小河边,对着寂寥的山谷拉二胡,让琴声排遣风雨浇漓的心情。这时,诗才就会准时出现,不声不响地坐在我身旁,托着下巴出神地听。有一次他问我:“二哥,我能不能学会?你教我呗?”眼里流露出羡慕神情。我不忍拂其兴致,说:“诗才,你好好念书吧,等学会识谱了,我就教你。”

一天下午,我一人在家,听到于伯父大声叫:“殿威、殿威,快来!”我急忙跑过去,见于伯父一人在家。他指着山墙顶端说:“你看,那上面有一条长虫。”我抬头一看,在墙头与脊檩的空隙处耷拉着一条长长的蛇尾巴。立即拿锄头到外边把蛇头按住拽下来打死,原来是条乌蛇。

于伯父说:“这么大的长虫扔了可惜,皮可以蒙二胡,肉还能吃。”在他指导下,我剥下蛇皮,去掉头和内脏,在河里洗干净。我知道于家缺油,拿回家在锅里炖上,放了很多葱花和灰油。

母亲上山采菜回来,见我炖了一锅蛇肉,盛出一小碗尝了一下,说不好吃。我喝了一口汤,太腥了。给于家送去一碗尝尝,都说好吃。母亲把蛇肉盛到盆里,全给于家送去。晚上于伯母过来说:“那长虫肉多好吃,你们怎么不吃,都送给我们了?”母亲说:“我们嫌它有土腥味儿。你们能吃也挺好的,总算没白做。”

于伯父性子倔强,虽然日子困难,也不求助于人。但他愿意助人,荣家炕不好烧,他指导我如何打炕、砌锅灶、烟筒,有时亲自动手干。每次干完活,立刻转身回家,虽百般挽留也从不在我家吃饭。

一天半夜里,于诗英在窗外喊:“二哥、二哥,我爹病了,吐了好多血。”我和母亲急忙过去。油灯下,见于伯父脸色蜡黄,双手拄着炕檐大口喘气,地下有大滩血。于伯母和诗英、诗才吓得哭出了声。见情况紧急,我说:“我去队里要车,你们做好准备,赶紧上医院。”我跑了三里路,到队长家敲开门说明情况。队长立即派车,并拿钱交给我,说:“到医院先用着,不够以后再回来取。”

马车来到大叶子沟,我把于伯父抱上车,于伯母把家里唯一的破被给丈夫围在身上,我和诗英上了车。马车一路小跑,来到公社医院。我把于伯父抱到走廊长椅上,联系值班大夫。经检查是急性胃出血,打了止血针,情况渐渐稳定。

于伯父再没吐血,第二天早上又打了一针,医生要求住院。于伯父怕花钱,坚持不住院,要立刻回家。我和诗英劝不住,只好答应。马车又把他拉回了家。这么凶险的病没把他撂倒,于伯父命真大。

诗英小学毕业了,到队里上班,十六岁的姑娘俨然成为家庭的主要劳动力。她长得不高,但很结实。铲地时我和一大帮社员都到地头了,回头一望,她还在地中间。有时我给她接一段垄,她看到了,抬头擦一把汗,笑着说:“二哥,你歇着吧。”

在大叶子沟的几年里,诗英总穿一件带红格的上衣,后来都洗得没了颜色。十几岁的女孩,正是爱美时候,但从没见她穿过花衣服,也没见添一件新衣服。苦菜花,苦菜花,诗英就是一朵开着黄花的婆婆丁啊。

那年代阶级斗争风雨如磐,因父亲历史问题,我被视作“黑五类”子弟,在生产队受歧视,无故被扣工分是常事。于家是贫农,根正苗红,但于伯父从来不小看荣家,对我像对自己儿子一样亲切和善。

文革时期,我因父亲“下落不明”被批斗,身心受到极大摧残。群专队到我家抄家,希望找到电台、信号枪等作案工具,以坐实我是台湾特务的罪名。群专头头找到于伯父说:“老于头,你可是最纯粹的贫下中农,是革命队伍一员。荣殿威是特务,是阶级敌人,你一定要擦亮眼睛。我问你:你看没看见他玩手枪、信号枪,或说过什么反动的话?”于伯父说:“这我得拍良心说话:人家那孩子只知道干活,从没看见摆弄那些玩意儿,也没听见乱说话。”群专头头听了,悻悻离去。

事情过去后,母亲对于伯父说:“大哥,要是你说一句坏话,小威可就惨了。”于伯父说:“睁眼说瞎话,那不丧良心吗?殿威该是什么人,就是什么人;我成天看在眼里,还不知道?”

几年后,我和贫农姑娘李秀娟结了婚。在那“亲不亲,线上分”,“老子反动儿混蛋”的年代,我这个被斗的“反属子弟”竟然占上了高枝。秀娟比诗英小一岁,过门后,诗英叫她二嫂,两人很亲昵。

村子里放电影时,我、秀娟和诗英、诗才一起到村里看电影。看电影时正面人太多,我们就站在背面看,虽然银幕上的景物方向相反,也看得有滋有味。往回走时,一起议论影片中的人物。多少年以后我还想:为什么当年我们都愿意站在背面看电影?这是不是因为我们常年离群索居,养成了一种自己觉察不到的自闭心理在作怪?

后来诗英嫁到通化县大川乡,结婚时,秀娟当娘家客去送了亲。

荣家和于家,大叶子沟仅剩的两户人家,像一个水湾里的两条鱼,不离不弃,声息相通,平淡而和谐地互相守望。 

于家的房子实在住不下去了,不得不搬到村里。濡沫十年的唯一老邻居搬走,母亲和秀娟都感到孤独而凄凉。于家搬进村子,菜地还在山上,于伯父每天还来大叶子沟侍弄地;于伯母上山采菜和捡蘑菇时,每次都到老房子看一眼,再到我家坐一气。有时邀母亲一起上山,母亲不去时,就和母亲与秀娟唠上一阵再走。

天有不测风云,一天下午突然下急雨,于伯父从山上下来。母亲看见,站在门口喊他进屋避雨。于伯父性子犟,没进屋,顶着大雨往家赶。他走路慢,浇得不成样子,晚上发起烧来;越烧越厉害,吃了两片止痛片,硬是不上医院。到了后半夜,竟然死了(事后医生说:可能是得了大叶性肺炎)。得到消息,荣家为之震惊。我与母亲赶到于家,我跪在灵前,想起于伯父生前点点滴滴,不仅悲从中来,失声痛哭。出殡时,我与众人抬着杠子,把棺材抬回大叶子沟门,葬在他常年耕作过的薄田边。

当天晚上我写了篇日记,其中有这样一段话:一匹长年跋涉,体力衰竭的羸弱骆驼,终于停下脚步,倒在印满自己蹄印的道路上。

丈夫死后,于伯母又疯了。在村里到大叶子沟的路上,人们又会时时看到一个手舞足蹈边唱边跳的身影。那嘶哑的嗓音唱着和以前不一样的歌词:“小金鱼呀,好狠心呀;一蹬腿呀,就走了呀;我的苦呀,和谁说呀……”只有“小金鱼”的称呼还一如既往,不过位置提前到开头。和十几年前不同的是:人们听到她唱时,不再像以前那样讥笑她,而是充满了同情。

她一路唱着跳着,来到荣家大门外时,声音戛然而止。到了山坡菜地,在丈夫坟前又哀哀切切边唱边哭,似在和心中的“小金鱼”唠嗑。哭完唱完后,她起身下山。这时像变了一个人,来到荣家平静地唠嗑,然后一路安稳地走回家。她就这样上山时唱跳,返回时安静,天天如此,周而复始。

丈夫死后不到一年,于伯母也去世了,死时四十二岁;与丈夫一起葬在了大叶子沟门。两个终年劳累,长期缺乏营养,体能枯竭,与世无争的中年人被死神过早地夺去了生命。

那一年下大雨时,于家住过的房子彻底塌了,大叶子沟只剩下荣家草房茕茕孑立。


几经辗转,九零年我搬家到营口。几十年来,梦中无数次回到大叶子沟,和于伯父、伯母及诗英、诗才谈笑言欢。我与秀娟多次回老家探访亲属,每次都到诗才家吃饭。诗才成年后哮喘病治好了,生了两个姑娘,也当起了姥爷。诗才很能干,除了种田,还养了十几头牛,还格外经营小卖店、磨坊和锯木坊,可算是勤劳致富的典型。每次离开时,都硬给带一些山货特产。听诗才讲,诗英想多要儿子,怕超生被抓,在山里躲了十几天,着了凉,也变成驼背。

99年寒假,我与妻子回老家,先在诗才家住了一晚,又专程去看诗英。刚见面时吓了一跳:昔日活蹦乱跳的女孩子,变成了九十度驼背的老女人!谁也不会相信,驼背能遗传;可眼前的事实是:诗英分明与父亲一样,都是重度罗锅。原来她到底冒险生了三个小子,得到的回报是:家里被罚得四壁皆空,身体佝偻得和父亲一样。

诗英见到我们非常高兴,热情得如同亲兄妹。诗英两头扣一头的状貌,让我和妻子实在不忍,唠了一些别后的话,便谢绝挽留道别离开。由于距离遥远交通不便,见过这一次后,再也没能见面。

几天前与诗才上视频,告诉我个噩耗:“今年秋天,姐姐走了。”

听到这消息,我很难过。秀娟流出眼泪,取出年轻时与诗英的合影照,久久不肯放下。

岁月如水,生命似舟。死者已矣,活者依旧。生活是什么?命运又是什么?回忆于伯伯一家,耳畔响起一句歌词:“生活是一根藤,总结着几颗苦涩的瓜”。人们常说苦尽甜来,可有人从生到死都被苦水泡着,根本没尝到甜的滋味(诗才还好,于伯父、伯母及诗英都属命运不济之人)。他们长年在苦水里挣扎,在苦水里唱歌,在苦水里舞蹈,外人看不到他们的痛楚,以为他们很快乐。也许他们自己也觉得这是他们该有的命运,因此并不觉得苦。于家父女,就像瘦弱的骆驼负着重物,在沙漠里一步一步坚忍地走着;头上顶着燃烧的太阳,脚下踩着炙烫的黄沙,眼睛看到的是海市蜃楼,脑袋想的是绿洲水草,在漫漫长途中机械麻木地踯躅;直到驼峰干瘪了倒下,也没一丝抱怨。

生命有轮回否?如果有的话,今生的骆驼,来世必有福报!

前半生一直在阶级斗争中煎熬的我,当那场史无前例横扫一切的“沙尘暴”袭来时,能有忠厚老实的驼背伯伯为伴邻,真乃莫大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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