豌豆糕·芸豆饼·铁蚕豆


  豌豆糕,主要原料是豌豆面。最稀奇耐看的是那制糕的模子。木质,五分厚,大约一寸半宽,长不及一尺。板上有三五个模子,每个有银园大小。模子雕刻得相当精致。将已蒸熟的淡绿色(或浅黄色)略带甜味的豌豆面放进模子里压实抹平,反扣过来一磕,一块块漂亮的豌豆糕就出来了。圆形,齿状边儿,糕面上有各种各样精细美丽的花纹图案,托在手里,看着都诱人,半天舍不得吃……

  比豌豆糕略便宜些的是芸豆饼。将大芸豆煮得烂熟,盛在一个椭圆形的小木盆里,上面盖着干净的“小棉被”。来了买主,便现盛出一勺,放在一块白布上,包起来,连捏带拍,一会儿,解开白布,一块巴掌大的椭圆形的芸豆饼就出来了,冒着热气,带着五香味。这东西挺好吃,且便宜,三五分钱就可以买一块。

  沿街叫卖这吃食的,是一对六十岁上下的老夫妇。老头儿耳聋,管挑担(因为还兼卖杏仁茶),管大声吆喝。老太太管招呼买主。两位老人极干净,一身蓝布裤褂,一尘不染,白围裙白套袖,连脚上的黑布鞋面都极干净。所以大家都爱买他们的吃的。小孩子们,一听见吆喝便都跑出来,买不买的,围着看。看那豌豆糕怎么一块块从模子里磕出来,看那芸豆饼怎么三拍两拍变戏法似的从白布里钻出来。老夫妇极爱孩子,从来不烦。见到有的孩子没钱买却站那儿看了半天的馋相,老人有时还会抓出一把芸豆放到孩子的小手里。这样的人情,这样的味道,忘得了吗?

  看了汪曾祺先生的《老味道》,才知道南方的新鲜蚕豆是嫩绿嫩绿的,且有多种吃法。而运到了北方,成了黄皮白瓣硬邦邦的老蚕豆,也就只有用水泡发后切开皮炸成“开花豆”或加调料煮成“烂和蚕豆”了。当时北京穷人家的小孩子最常吃的零食是铁蚕豆了。蚕豆冠以铁字,可见其物极硬,老蚕豆不加水泡,不加调料,直接炒熟,这便是铁蚕豆,炒熟了也依然极硬,但小孩子却爱吃,首先是便宜,二分钱可买一大把,揣在兜里,时不时摸出一两个,咬开一个裂口,剥了皮,把豆子往嘴里一扔,咯嘣咯嘣,这东西可真磨牙,一把豆子够吃半天,再是嚼着费劲,却越嚼越香。穷孩子有了两三分钱,唯一能买的零食也就是铁蚕豆。那时小学校门口有一个杂货铺,就有铁蚕豆。于是小学生上学前或下学后便去买上一把。记得有一次上学前买了二分钱铁蚕豆,上课时经不住诱惑,虽然眼看着老师,也在听讲,但手底下却在剥铁蚕豆,把剥好的豆子放在课桌里排成队,下课铃一响,跑出教室,把剥了皮的铁蚕豆直接塞进嘴里嘎巴嘎巴嚼。当然这样的事只干过一次。

  铁蚕豆这东西现在没有了。几十年过去了,那咯嘣一声满嘴的香味却一直没忘。


  饭菜包儿


  零食都买不起时,大人就得在三顿饭上下功夫了。

  记得小时候很好吃很特别的一种饭食是饭菜包儿,也叫菜包饭。不管怎么叫,都表示了这种食物的形象和操作方法;用菜叶做皮,米饭当馅,包成类似包子的样儿。

  选用的大白菜叶不能是老邦子,也不能是白菜心,要用靠近白菜心,叶子很大又很干净很嫩的部分,洗净,将菜叶内层抹上薄薄一层酱(甜面酱、黄酱均可)再撒上些许蒜末。包的内容可荤可素。基本的菜是韭菜炒鸡蛋、焯豆芽菜,粉丝,煮熟的土豆丁,讲究的可加上酱肉小肚。把这些菜和米饭拌在一起,这就是“馅”;用准备好的白菜叶当皮,包裹成包子或长方形的蒲包形状,吃去吧!饭菜可口,酱蒜味浓,尤其是外边包的那菜叶,脆嫩爽口,吃一回让人久久不忘。这种吃法,类似吃烤鸭或春卷,只是反过来了,淀粉主食成了馅,菜叶成了包子皮。听说饭菜包儿现在在东北还有,超市、饭店、即可买到现成的。但是里边的饭是用的大圆粒的高粱米,米蒸的很肉头(头,读 dou 轻声,“肉头”意为 “糯软”),味也不错。

  自幼丧母,家境贫寒,帮老父照管我们这一大群孩子的是姑姑。姑姑是老旗人,据说那饭菜包是满族食品。虽然我们吃时只有韭菜豆芽菜,但姑姑也能把它做得有滋有味,让我们吃上一次几天上学都是高兴的。至今想起来不能忘。


  煮尜尜·糊饼


  姑姑是豁达的人。曾经富贵过,但过穷日子的时候,也会心平气和,甚至乐乐呵呵。姑姑能把窝头蒸得暄腾腾,把白菜汤熬得有滋有味儿。哪怕就是块芥菜疙瘩也要切成极细的丝儿,点上点花椒油和醋,成了精致的小菜。主食蒸上一大锅,往往一揭锅,一人捧着一个,没等白菜汤熬好,窝头已经快吃完了,姑姑乐了:“这群孩子,推来一车石头子儿都能给吃了!”但成天是棒子面,总有吃腻的时候。于是想办法变花样,记得常吃的两样是煮尜尜和糊饼。

  尜尜,本是一种儿童玩具,这里说的是一种食品。

  主料是棒子面,用热水和面,水不能多,水量控制在能把棒子面弄湿可攥成团即可。掺上少许白面,为的是筋道。先用手把面揉成团,再把面团放在案板上用力墩,用刀拍,墩成半尺见方的方块,墩得越瓷实越好,然后将墩好的面切成两三分见方的小块,放到盆里撒上干的面粉,摇。摇到方块成了园的。这就是尜尜了。

  烧好一锅开水,将尜尜放进去,煮到半熟,加些白菜丝,放入适量的盐。

  必须用当时自制的花椒油才香,用铁勺盛适量的油,待油烧开时,往勺里扔一小撮花椒,“滋拉”一声,花椒香味出来了,将这勺花椒油浇到熟了的尜尜汤里。亦可如法炮制辣椒油,再撒点香菜末,红的绿的甚是好看。干的、稀的,饭、菜都有了,齐活儿。

  尽管外边北风呼呼的,孩子们围坐在点着一盏煤油灯的炕桌旁,一人一大碗尜尜汤稀哩呼噜地喝下去,也会热得冒汗,尜尜嚼着筋道。汤咸香。天天吃惯了窝头,虽说还是棒子面,换个吃法,就成了美味。

  糊饼,注意这两个字的读音,第一个字一声,第二个字轻声。口语说出来便是hū bing。

  先弄好馅,韭菜洗净切成碎末。摊好两个鸡蛋,切碎。吃不起鸡蛋放些虾米皮也不错。油盐少许,将馅拌好。

  炊具:以前有一种烙饼的支炉,陶制,不挂釉,状似瓦盆,但底面与口直径同宽,支炉面近于平的,中间略隆起,面上均匀地布满了绿豆大小的小孔。所以支炉烙出的饼上画满了焦黄的园点儿。比起镗来,支炉烙出的东西似乎少了铁锈味,粮食的自然香味更浓。

  棒子面和稀些(和摊煎饼的面料浓度类似),将支炉扣在火炉上,待热度合适,舀出一勺面糊,均匀地摊在上面,待面略干,便将韭菜馅均匀地洒在面上,一会儿,下边的面焦黄了,上面的馅出香味了,一张糊饼烙成了。铲下来,用手托着,吃去吧!玉米面薄饼焦脆,韭菜馅鲜香。这东西是馅在面上露天呆着,类似西方的“比萨”,但味道不比“比萨”差(这是后话)

  姑姑看孩子们吃得香,笑着摇头,叹气,说道:“这其实是‘穷人美’。” 

  每到了年三十,中午姑姑拿出两三个窝头,哄着孩子们:“咱们一人一块儿,打扫(dá sao)了,今天晚上起,咱们就吃白面了。”于是,姑姑带头,孩子们高高兴兴地一人掰一块,极快地吃完了棒子面窝头,等着过年的白面饺子了。

  一些味道,如果能让人几十年不忘,那就不只是味道。因为那味道里有带着暖意的故事,有割舍不断的血脉亲情。


  甲午年腊月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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