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4139949146566.jpg2017年4月3日傍晚,由著名主持人倪萍主持的大型公益节目《等着我》,在中央电视台综合频道现场直播。那一刻,面对全国观众,我抬起伤残的右手,抖索索打开希望之门,门内缓缓走出来我的生死战友庞红姐姐。我庄重地向姐姐行一个军礼,姐弟俩激动得相拥而泣。

(左图:作者睢建民〈右2〉与庞红〈左2〉在央视节目现场)

38年前,我们姐弟俩在南疆战场上身负重伤,同住在一间抢救室,如炼狱般生死磨难的情景,再次浮现在脑际……


一、战场身负重伤,生命濒临死亡

1979年初春,祖国南部边陲烽烟突起。当民族的尊严遭受严重侵犯时刻,我们这些共和国的军人,奉命义无反顾地投身于自卫还击战场,在血与火的洗礼中浓缩人生。3月8日清晨,我因摔伤伤口感染,全身瘫痪被抬下战场,转入南宁市303医院。那时候,从前线下来的伤病员比较多,医院几乎不分内外科,到处都是身裹白布绷带的军人。传染科抢救室刚死去一个伤员,就把我紧急抬了进去。

301医院支前的外科专家闻讯赶来,我听见这位身材瘦小的老军人冲抢救的医生说一声:“赶快把他的气管切开。”伴随着一阵切肤之痛,我衰竭的呼吸停止了,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当我被呼吸机刺耳的噪音唤醒,睁开疲累的眼睛,发现床前围满了身穿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我的气管从咽喉部位被切开一个口子,里边下了金属内套管,外部用螺丝帽封闭,连接一根输氧管直通呼吸机,开始被动接受输氧维持微弱的生命。

我稍微缓过神来,隐约听见值班医生跟护士背后议论说,我颈椎以下的运动神经全部损坏,呼吸肌麻痹导致肺功能衰竭,属于我的生存概率仅有5%。我能挺过一星期的死亡高峰期,还要面临一个月的危险期和3个月的反复期,即使能保住生命,注定会躺床一辈子。也就是说,我脆弱的生命随时都会像耗尽清油的灯草一般灰飞烟灭,永远定格在21周岁。

那台老式呼吸机一天24小时工作,经常出现故障,一直往我的体内输入氧气,瞬间将我的肚子像吹气球一样吹得圆鼓鼓的。这时刻,护理赶紧关闭机器,喊叫维修工跑过来修理。每次机器出现故障,输送的氧气突然停止了,我心胸憋闷,头疼欲裂,随时都面临着死亡的威胁。

我四肢末梢神经的触觉和痛觉依然存在,扎针能够感觉到疼痛,这是最难受的。医生怕我躺床久了生褥疮,嘱咐护理每间隔一小时为我翻一次身。刚翻过的身体部位会舒服一点,可过不了几分钟,由于四肢的末梢神经不能在潜意识中自我牵拉调整,肢体开始出现疼痛,最后酸痛麻木,如蚂蚁咬骨蚀髓那种感觉。

肉体的痛苦难以忍受,精神的煎熬更折磨人。南疆的春夜,雨季降临。喧嚣一天的病区死气沉沉,抢救室屋檐噗噗嗒嗒的滴水声,伴随着偶尔传来伤病员痛苦的吼叫声,听起来让人恐怖。一个曾经活蹦乱跳的棒小伙子,突然间变成了一具活着的躯壳,我万念俱灭。

古人云:“哀莫大于心死”。那一刻,我脆弱的心感觉已经死了。我断断续续对值夜班的周医生说:“我死了,把遗体捐献给国家,供医学研究吧。”那位中年女军医闻听此言,止不住失声痛哭说:“孩子,你不要这样想,我们会尽力抢救你的。”

那天后半夜,为我上特护的女护士匆忙跑出去上卫生间。我瞅准时机,吃力地往左侧摆头,巴望着能够挣脱脖子里的氧气管,想来个自我了断。可怜我的颈椎也失去了功能,任我拼命地抬头,头颅却挪不动地方。眼见自杀不成,我开始绝食,要去黄泉路上见阎王。1504140923230047.jpg


二、姐弟同住一室,结下生死奇缘

就在我躺在抢救室里感到绝望的时刻,濒临死亡的生命迎来了新的转机。

一天上午,周医生突然快步跑进抢救室,冲我说:“小睢,把你的床往里边挪挪,新来一个重伤员没地方住。”

我瞅见医生护士一阵忙乱,将我的病床往里边靠窗户的地方挪动,临时搬一张床放在我的脚头,中间竖起一道屏风拉起白布帘。紧接着,就抬进来一个痛苦呻吟的女伤员。这女伤员好像思维有点混乱,听见我在里边跟护士说话,立刻大声吆喝:“你是谁呀,你出来呗,我咋不认识你啊?”

毕竟男女有别,这么近距离与一位素未平生的女性躺在同一间屋子里,连彼此急促的呼吸都听得很清晰,思维正常的我吓得在里边不敢乱出声。

随后,我听医生和护理们私下议论,这位女伤员是从前方野战医院转下来的护士,名字叫庞红。我还听说,她是战区一位副司令员的女儿,因在前线不分昼夜抢救伤员,疲劳过度倒下了,全身瘫痪,双目失明,引发神情错乱。

那个年代,当民族的尊严遭受侵犯,需要热血青年奔赴疆场效命的时刻,共和国的将军们是最无私的,纷纷送子女上前线参战,表现出一代共产党人的坦荡襟怀。我们54军160师张志信师长,就是电影《高山下的花环》中“雷军长”的原型。战前,张师长将自己的独生子张力调入特务连侦察班任副班长。2月27日,张力在267高地近敌侦察中,突然遭到敌军重机枪袭击,以身殉国,永远长眠在了边城靖西烈士陵园。

在抢救室里,庞红姐姐生命垂危,却不停地呼喊着一个人的名字:“阎纯”。庞红姐姐的妹妹庞萍也上了战场,闻讯从前线医院赶来探望。她向主治医生介绍说:阎纯是她姐夫,战前已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工作。

阎纯大哥接到医院的加急电报,星夜从河北保定乘火车南下几千里,来到医院的病床前伺候自己的爱人。阎纯大哥的出现,让庞红姐姐的情绪稳定下来,思维也慢慢恢复了正常。

庞红姐姐睡着的时候,阎纯大哥撩起白布帘,走进里边微笑着跟我打招呼。这个身材高挑的大哥穿一身藏蓝色中山装,留着偏分头,皮肤黑黑的,说话慢声细语,是那样的纯朴。大哥久久地站立在我的床头,眼神中流露出军人的坚韧与刚毅,让我一下子感觉到他就是我的老班长,无形中给了我精神的慰藉和力量。

庞红姐姐的出现,使原本死气沉沉的抢救室有了一线生机,我在死神门前游离的时候,有了一个并肩战斗的战友。虽然与庞红姐姐近在咫尺,彼此隔着一道屏风难以见面,可我颓废的情绪却因她的存在而振作起来。我在想,她是一个柔弱的女兵,伤情比我还重,都能够坚持下来。我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小伙子,为什么就不能活得像男子汉一样坚强?

我开始吃饭,尽管我的咬肌处于半麻痹状态,囫囵吞枣地往肚子里吞咽食物。我每天吸完3大瓶氧气的同时,坚持吃完3大碗韭菜馅的饺子。

清晨,当第一缕阳光从后窗照射进抢救室,我翻起干涩的眼皮,暗暗说:“我又多活了一天。”我仔细听听白布帘那边,庞红姐姐发出粗重的喘息声,就默默地念叨着:“啊,这个姐姐也活着。”

庞红姐姐在抢救室里陪伴我半个月,我们姐弟俩分分秒秒与死神抗争,熬过了人生最低谷的一段时光。半个月后,庞红姐姐脱离了生命危险,她的父母从广州赶来,将女儿转入军区总医院治疗。临别时刻,阎纯大哥匆忙挥手跟我告别。

那年6月,我所在的部队经过战后休整,班师豫北原驻防地。我也被拔掉氧气管,度过了3个月的危险期。我对临行前来医院看望的首长说:“我是一个战士,部队在哪儿,我就要跟着大家走,别落下我。”首长看我态度坚决,不忍心把我留在千里之外,用担架直接抬我上了特快列车的软卧车厢,转入豫北371医院疗养。

从此,我与庞红姐姐天各一方,再无她的任何消息。1504164342534540.jpg


三、央视寻亲搭桥,劫后姐弟相逢

30多年磨难岁月默默流逝,让我在逆境中熬白了头发。

那场渐行渐远的战争,对于旁观者来说,也许就是过眼云烟。而对于浴火重生的亲历者,却是这辈子最刻骨铭心的记忆。

夜深人静的时候,每当我回忆起303医院抢救室那段挣扎在死亡线上的日子,就会自然想到与我同命运共患难的庞红姐姐。我们姐弟俩虽未曾谋面,生命却都濒临死亡的边沿。如今,我奇迹般的幸存下来,被评定为一等伤残,退役回到故乡疗养。可全身瘫痪双目失明的庞红姐姐怎么样了?她是否还活着?这一挥之不去的思念,成为我风烛残年一直放不下的心结和牵挂。

情牵意惹,我用伤残的手指敲击键盘,在网上陆续发出两篇博文《红姐姐 你在哪里》、《红姐姐 你好吗》,开始寻找跨越时空的生死姐姐。我甚至向几家刊物的编辑打电话求助,请他们帮我发文寻找。一时间,很多认识和不认识的战友、博友,以及社会爱心人士,纷纷给我打电话提供线索,通过各种渠道先从河北寻找阎纯大哥,继而又在南方寻找庞红姐姐的踪迹,最终却没有一点音讯。

2014年,上海人民出版社编辑出版新中国第一部女兵故事丛书《绽放的军花》,我在网上寻找庞红姐姐的文章,有幸被选中。定稿出书时,因找不到庞红姐姐的下落及照片,出版社遗憾的放弃了。

我没有放弃,继续向央视一套开播的《等着我》节目组求助。在编导们的热心帮助下,几经周折,终于跟失散38年的庞红姐姐联系上,让我们生死姐弟相聚在了中央电视台演播大厅。

在录制节目现场,面对央视一姐倪萍的现场采访,我眼含热泪激动地说:“当年,在我遭遇人生最低谷的时刻,是庞红姐姐的陪伴,让我已经崩溃的精神振作起来。”

倪萍老师感慨地说:“如果没有庞红姐姐的精神鼓励,你恐怕已经不在人世了。”

我如实回答说:“是的。假如当年我没能挺过来,就会永远失去做人的机会,就没有今天我们家庭四世同堂的安乐日子,更不会成就我一个作家的梦想,让我公开发表上百万字的文学作品。”

生死姐弟相逢那一刻,我紧紧握住庞红姐姐的手说:“姐姐啊,我谢谢你!”喜极而泣的泪水再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四、姐姐勇救伤员,收获纯真爱情

央视录制完节目,我邀请庞红姐姐和阎纯大哥聚餐。席间,庞红姐姐向我介绍说,那年她转入广州军区总医院,持续治疗几个月,勉强能够站立起来,双腿肌肉严重萎缩。后来又转入眼科,左眼低视力,右眼失明了,治疗终结,被评定为二等乙级伤残。

庞红姐姐动情地指着身旁沉默少语的阎纯大哥说:“我能有今天,多亏了你大哥的照顾。”庞红姐姐向我讲述了她跟阎纯大哥忠贞不渝的爱情故事。

阎纯大哥的父母都是抗日战争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军人,父亲曾任总参通信兵学院院务部副部长。1969年,15岁的阎纯大哥走进军营,在55军164师侦察连当班长,荣立过三等功。

1973年4月,55军成立游泳队,准备参加军区比赛,比阎纯大哥早一年参军的庞红姐姐,年龄也比他大两岁,俩人同在游泳队,由相识发展到相爱。这桩不被家庭看好的姻缘,在阎纯大哥退役回到河北省之后,面临着异地恋的抉择。当时庞红姐姐并没有犹豫,虽然相隔几千里路,他们靠鸿雁传书,心目中圣洁的爱情日久弥坚。1977年,庞红姐姐独自奔赴河北保定,与阎纯大哥喜结良缘。1504141577704946.jpg

南疆战争打响之前,阎纯大哥听说自己服役的老部队要开拔前线,就给即将奔赴战场的庞红姐姐写信说:“你们要认真对待每一个伤员,不要让他们没死在敌人的枪弹下,却死在你们医务人员的手上。”

战斗打响之后,庞红姐姐跟随55军主攻部队,靠前开设伤员急救中转站。前方的伤员陆续被抬下来,一个个血肉模糊,惨不忍睹。她作为伤员分类施救的负责人,耳畔始终响起丈夫在信中嘱咐的话语,顶着持续不退的高烧,几天几夜不合眼,对接收的危重伤员,需要开颅的,该截肢的,以及胸腹贯通伤清理创面的,及时分类转入手术室,输血或者补充液体,给予抗感染处理,硬是从死神门前挽回了一条条行将枯萎的生命。

整个战争中,庞红姐姐所在的伤员中转站,先后接收了2800多名伤员,没有造成一列死亡。她不分昼夜坚守在岗位,终因过劳而倒下,还差一点丢掉了性命。

经过治疗,庞红姐姐的大脑恢复了自主意识,面对朝夕相处为她忙前忙后的阎纯大哥,内心五味杂陈。她对阎纯大哥说:“你回河北吧,另选佳人,不要管我了。”阎纯大哥憨厚地笑笑:“你说什么呢,这辈子我不会丢下你的。”阎纯大哥向单位请长假半年,不弃不离,日夜陪护在庞红姐姐的床前,端屎倒尿,洗衣喂饭,寻偏方熬中药,任劳任怨。

1985年,阎纯大哥为了照顾庞红姐姐,放弃铁路员工优越的待遇,只身来到广州,在一家宾馆当洗衣工。庞红姐姐克服视力障碍,独自带孩子包揽一切家务,鼓励丈夫发奋苦读两年,顺利通过了中山大学中文自学刊授学院的课程考试。阎纯大哥随后报名参加了广东电视台公开向社会招聘编辑、记者的应聘,他没有动用任何社会关系,通过笔试、口试、实际操作考试,以及最后招聘小组三堂会审,顺利进入省电视台成为新闻记者。他曾经参加了香港回归的重大新闻报道,获得过国家级大奖,职务升任为部主任。

庞红姐姐火线荣立三等功,评残回到部队医院,于1983年调入广州警备区干休所工作,直至退休,享受副师级待遇。

我们姐弟俩历经大难不死,在浴火中如凤凰涅槃一般得到重生。令人惋惜的是,当年在303医院抢救室里,我见到的那个满脸稚气的庞萍姐姐,却在两年前因患癌症故去,让人慨叹世事无常。

分别时刻,庞红姐姐紧紧握着我的手说:“兄弟,我们大难不死,应该珍惜自己的后半生,好好活着!”


(作者,竹林子:实名睢建民。河南省作协会员,银河悦读中文网驻站作家)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