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和班级里两个男同学关系很好,那时候我正严重痴迷神秘事件和不明飞行物,我们都是《飞碟探索》的忠实读者。每天吃过晚饭,三个人就一起出去散步,讨论的大都是这样的话题。每天从傍晚走到天黑,才回家。


  后来,直到我回去参加同学聚会的时候,已经和他们失去联系很多年。正好那年,其中的L同学也放假回家。这个时候,他已经入伍,是一名海军军官。


  但是很可惜,我们聚会那天他正要赶回部队,所以没有来。那晚的饭桌上,我一拿到他手机号码就打电话给他,不巧的是,他重感冒喉咙哑了,连话也没说上几句,就匆匆挂了电话。


  就这样,我们错过了重逢的机会。


  今年夏天的某个夜晚,有个同学发消息给我说,L同学的父亲过世了,他们此时都在他家。我收到消息有点点沮丧和难过,我和L同学一直都无联系,那次电话之后他也没有再打给我。而这样一个时刻,为什么又让我得知消息?L同学的父亲我也认识,小时候去他家里玩,他父亲总是很关照我,是个脾气很好的爸爸。所以我回同学消息,说:“请替我问候L,请他节哀保重。”


  那天晚上更晚些时候,忽然收到L同学的短信,他谢谢我。我就莫名地非常彷徨。这种感受和当时我拿到他电话,兴高采烈打给他的时候完全不同。(我总是以为,以为我们还是当初的我们,世界总是如初的世界。)


  我礼节地回复他,说了和之前类似的话,但我是真心的。我了解在我们这个年纪,失去亲人的感受,何况他的母亲早在多年前就已经离世,他在世的亲人只有他父亲和他弟弟。


  又过了一会,他忽然问我:“你信佛吗?”


  看到这个短信,我走神了很久。其实之前已经有其他同学告诉我,他现在信佛,也和他们聊到信仰之类。但我那些同学早就都是十足的现实派,并无过多的思虑,更不说什么宗教信仰。


  我谨慎地思考着应该怎么回答他,但我还是说:“信吧。”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什么都不信的。”他忽然固执地提及记忆。


  我也很惊讶,坚决否认:“没有啊,我奶奶信佛,我从小就看她一言一行,我也相信啊,从来没有说过不信的话。”其实我记得我们那时,还根本聊不到关于宗教。那是一个多么年轻的时代,年轻到相信的现实中的事情太多,而相信的虚幻的事情里都还涉及不到信仰。


  “你说过。”他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固执,带着一点点偏激。


  他又问:“你看过《云图》吗?”我说我看过,我很喜欢那个电影。


  “你知道为什么他们以不同的生命,反复轮回重生吗?”


  这是不是一种考试啊?我就很纠结,但还是认真回答他:“因为因果未尽,恩怨未了,不得涅槃。”


  “那为什么有些人得善果,有些人不呢?”


  “因为有善行就会有善果,但是果报不在现世,所以‘公正’从某种程度来说,总觉得还不够公正。”


  我忽然想起什么,问他:“你不是在部队吗?当兵的怎么可以信宗教?”


  “哈哈,贪污受贿可以,为什么信佛不行?”好像可以听见他的笑声。


  “你在海军里做什么?”我静默了一会,又问他。


  “有任务的时候出海,一出海就是几个月。”


  我又好像看见,整月整月在船上看海的人。


  “平时可以回家吗?”


  “一年一次。每次回去,小孩都不认识我了。”他好像有点忧伤。


  他结婚不算久,有个女儿,孩子还很小,才四五岁的样子吧。


  “我看见你和另个同学的照片,他给我看的,是你们两家。”我想起那张合影,各自的一家三口。


  “哦,我知道。我和我老婆是介绍认识的,结婚也晚。”


  “在佛教里,婚姻是什么?”我问他。


  “是缘分,我很珍惜缘分。”他说。


  “但是你都不记得以前的同学了,以前常和我们一起散步Q同学,现在也在上海。”我忍不住又提起“从前”。(我一直都是一个虚妄主义分子,我自己明白,所以在心里嘲笑自己。)


  “记得,都记得,只是不提。”他也没有问起那个同学的近况,虽然我很有想告诉他的冲动。


  “那爱情呢?在佛教里是什么?”我又问他。


  “是烦恼。”他的回答简短到干净利落。


  在他面前,我有点无言以对。(他问我“你信佛吗”?我说“信吧”。)


  “你怎么信佛?你念经还是去庙里?”我以为自己是在探询,但其实我是不是好奇?我自己也很模糊。


  “我们谈的是一个大的理念,是关于宇宙中生命的话题……你上twitter吗?”


  “我们上不了,你为什么可以上?你在那里看什么?”


  “看真相。因为我是理科科技男。”


  听了他的话,我才有点明白,原来我一直在说的“信仰”是和他提到的不一样的、是很小很小那种范畴里的什么。我的信仰只是关于经文,关于庙宇,关于庙宇里的钟声,关于内心的平静,关于祈愿,关于未知世界的某种神秘的存在。虽然未知而神秘,但真切存在。离现实的生活很近很近,近到随时可能遭遇神迹,只是不知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遇见什么。


  后来我们又瞎聊了一些别的,他的一些说法,我有点点明白,但又不够完全理解。正像我对这个世界的很多人很多事情一样,总是处在困惑的处境。聊这些短信的时候,他的父亲正在他身边,而他正守护,我想不知道他的父亲能不能让他看到什么听到什么,或许他会更加相信什么,或者从此不信什么。


  “可以做一个有灵魂的人,就比别人好了。那就够了。”他对我说。


  只是他说的“灵魂”,和我常常说的“灵魂”不一样。我说的“灵魂”更多的时候指的是“情怀”。所以,他说他是一个科技男,一点都不错。


  还有一次,也是我们三个人,心血来潮决定去爬一座有点点远、有点点高的山。走到那座山下就走了很久,从南面上山,一路草树丛生,又爬了很久才达到山顶。因为已经下午,想着回去的路还很长,我们只在山顶匆匆看了看风景,就从山的偏北面下山。下山的一路很潮湿,树也少,多的是草丛灌木。走到半山的时候,忽然看到一片略微显平的“白色”地面,我们三个都怔住,停下脚步,站在那里。因为那片地面上是整整一大片蛇褪下的蛇皮。白色的,干燥的,看起来很像被剪下来丢了一地的蛇皮袋。我靠近了一点去看,真的全部是蛇皮,好大一块地,全部都是。

  L叫住我,说:“别过去,这附近可能有蛇……”然后说,“我们快点走,大家经过的时候心里虔诚一点……”


  我们就这样离开了。我后来都有点后悔,没有带走一条,至少可以证明,当日所见,并非梦境。


  这件事情我记了很久,但在我们聊天的那晚,从脑海中鲜活跳出来的却是他最后那句话。那是关于信仰的萌芽吗?


  有所禁忌,有所敬畏,以仰视的心情静默垂眉,清净安宁,为虔诚之心。

  “空山无人,水流花开。”在空无一人的境地,依旧见到花开的美好,水流的愉悦,这才是最好的心境吧。

  而什么才是真相呢?我总是觉得,真相一定不在能够被众人轻易看见的地方。因为“真”就是被“信任”,而大多人都不够相信。


  我想起了很小时候,我们三人意气风发,沿着横架在湖面上的一条大坝,边走边聊。那条大坝很长很长,脚下的凉鞋里落进小煤砂,变得脏脏的,却头顶有云,耳畔有风,落日映红晚霞,热烈得如同初恋,远山的身影浅浅淡淡,时渐模糊……


  其实我们还谈论过很多话题,但他从来没有说过他信佛。那时候的他,单纯得好像一个关节灵活的木头人,而现在,也许他还是很单纯,只是变成了更先进的机器人。为什么这样觉得,我说不够好。但他一定经历了很多事情,懂得了很多事情。只是那些事情让他进入了又一个世界。和其他同学不同的是,在他的这个世界里,家庭事业是现实的一部分,而思想生存在另一部分。


  我这样说完全没有其他的意思。只是觉得世界很大,有一些人明明从同一个地方一起出发,但每个人却走了各自不同的道路,即将去往完全不同的方向。即使大家一样模式般的工作结婚生子,但还是变成不一样的人。

  很多不一样的人,各自过着“与众不同”的生活,又试图寻找着彼此的相似。


  是以无解。


  我最终还是没有弄明白他提到的信仰到底是什么。但是他很确定自己所相信的和了解的,那样挺好的。“可以做一个有灵魂的人……那就够了。”这是他的话。就像一个长途跋涉的人,随身一直带着一张自己能够看懂的清晰的地图,不曾丢失。


  而我的地图也在一直身边,上面的线迹却时隐时现,有时还会出现变幻莫测的字迹,写着:“未知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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