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阳光温暖而慵懒,就那么散漫地洒在办公桌上,一边肆无忌惮地抚摸着人们裸露的肌肤。打开窗户,风儿不由分说挤进来,带入一些清新的芬芳。梨花开了,绿的稚嫩、白的素雅,摇曳着向人打着招呼。

楼前梨树,楼后梧桐。梧桐婆娑高大,枝叶张扬,遮蔽了楼的后披,办公桌面北的窗,便显得有些幽暗。楼由红砖砌成,带着那个年代特有的建筑风格。不知为何,名字称为35号楼,因为,其余的办公楼,连15或许都没超过呢!

东头管理处,西头直属政治部,35号楼的一楼,开了两个门,分属两个部门办公,而楼上,做了单身宿舍和家属宿舍。

就在梨花飘荡的时节里,我到了管理处的军需科,先是帮助工作,后来当了给养助理员。邵科长当了科长之后,助理员位置一直空缺。军需科全称叫做军需财务科,业务由军需与财务两部分组成,而军需又分两部分,给养与被装。

管理处长叫孙疑清,山东莱芜人,38年入伍的老八路,个子高大,黑黑胖胖,肚子凸起,戴一副眼镜。他喊我“小高”,那个莱芜腔的“高”字上挑,听不真切会听成“苟”。

给养助理主要负责机关与直属单位的伙食保障,除了每月汇总上报粮食和伙食费报表,还负责票证发放。那时基本的生活必需都是凭票的,鸡蛋、鱼肉、烟酒糖茶,甚或肥皂布料等等。每隔一段时间,我们要去食品公司、水产公司,说一堆好话,多要一些票证,给机关直属单位多发一些,逢年过节,带着水产公司开的介绍信,去胶东拉一些海鲜,放服务社,平价卖给家属,改善生活。

济南片驻军的军粮供应,由经一路军粮供应站负责,各个伙食单位按照编送的用粮计划,凭军用粮价购票去拉粮食,军用价购粮票面额最大有1000斤的,还有一斤的,与民用粮票不同的是,军用粮票相当于粮食,不用再专门花钱,而民用的,需要加钱。记得每每领回厚厚一叠千斤粮票时,邵科长就叮嘱,锁好了,这一张票就是半车粮啊!自然,不用科长说,咱会格外小心,当助理员期间,管理过那么多的票证,从来没有出过差错。

一个屋里,除了邵科长,还有包助理和小戴。包助理是军需助理,1968年浙江兵,富阳那批兵在司令部机关和直属单位的很多。包助理人长得瘦削白净,话不多,挺实在一个人,后来家属随军,住在35号楼楼上,有个男孩叫包路军,我们都叫他八路军,活泼可爱,后来考上了山东大学,毕业后不知分到了哪里。其后,隔壁屋3个人,财务助理候宪法,菏泽人,与邵科长同乡。后来当了管理处长,转业后回了老家菏泽。

会计李珏义,是张华副参谋长的夫人。张华副参谋长人长得很精神,面色红润,身板总是挺得很直,一举一动透着军人的干练和豪气。后来知道,张华原名叫赵乃强,1945年8月里,日军投降之前,他与汪伪空军飞行教官蔡云翔等人一起,共同举事,震惊全国。在南京明故宫机场,张华利用自己日语好的特点,巧妙骗过日本人,为飞机加足了油,并担任副驾驶,毅然飞抵延安。当夜,朱德、叶剑英和罗瑞卿等八路军首长,设宴款待了他们,还受到了毛泽东等中央领导的接见。这些起义人员,日后成为东北老航校的骨干,张华担任了航校飞行主任教员。培养出一批批空地航空人员,包括空中战斗英雄;解放战争时期,他还曾为四野一纵成功空投南下作战地图。

1606876198931465.jpg1951年冬,时任空二师4团副团长的张华,率领16架拉-11歼击机掩护9架图-2轰炸机,组成混合编队,对朝鲜大和岛岛上目标进行了轰炸,这是新中国空军第一次对敌实施轰炸,摧毁岛上敌情报指挥机构,炸死炸伤60余人,胜利完成任务。而今,年已90余的张副参谋长,住在上海仙霞路干休所。2015年,还接受了电视台记者采访。

李会计人挺和蔼,话不多,整天带着笑,对我们几个年轻人也挺热情。记得那会儿,每次发工资前,全科都去帮忙数钱,往袋子里装。那时没有电脑,更没有工资卡,全靠手数,往往要数上大半天。不知李会计现在是否健在,想来,她也已90多了。

出纳周慧琴,上海人,人长得蛮漂亮,勤快利落的一个人。后来嫁给了车队的一个同乡。记得许多人当时不理解,说怎么一个女干部,竟然嫁给了一个志愿兵。后来,周慧琴调回了上海,上海人在外地是呆不长的,上海人恋家,上海又是个好地方。

 

窗外的梨花谢了,结了果子,慢慢地,果子大了,变得丰硕。透过叶子,可以看见串串梨儿在那里招摇。是鸭梨,长长的蒂下,沉沉坠着个个小脑袋,惹人嘴馋。望着窗外那些个果实,我们整天盯着、惦念着,盼那梨儿再染些红色,好一饱口福。忽然有一天,我们看好的几个熟梨一夜之间突然不见,不知谁人偷偷劫掠而去。于是我们气愤加失望,心想,眼巴巴地望了那么长时间,竟成竹篮打水一场空。

这个时候,小戴便安慰我们受伤了的小心灵,他挺身而出,变戏法似地拿出几个莱阳梨,样子虽不及鸭梨好看,但个头比鸭梨大,咬一口满嘴都是汁液,甜甜的,肉细嫩得很。小戴得意地说,怎么样,好吃吧。劲儿,这是俺老家的,别的地方长不出这东西来。

中午时分,吃罢午饭,我们几个单身就在办公室下棋,没有高手,水平都差不多。一开始都还能文明些,下着下着就悔棋,悔多了便急。急得最多的是于学习和李彦波,脸和脖子一起使劲,脖子梗直,上面的筋也爆起,嘴里就高声的争辩。争归争,从不伤感情。第二天还下,仍然在争。我说咱这哪里是下棋,是打嘴仗。有时候,能把一个马或是车装进口袋,或坐到屁股下,死活不让对方吃。悔棋能悔到如此地步,可谓不容易。只是,棋艺无论怎么练,我们几个人中,却始终没产生一位像样的高手。1606876280124275.jpg

除了下棋,还掰手腕。掰手腕这项运动,虽登不上大雅之堂,却深为干部战士喜欢,这其中自然少不了我们,得空就把袖子一绾,胳膊肘往办公桌上一搁:“来来来,谁不服,上来试试。”别看颜波身子骨不壮实,胳膊却有劲得很。不光有劲,他还有韧劲,看着快倒下了。可他却硬撑着不倒,脸涨得通红,憋到最后,等把对方力气消耗完,再猛然反击,把对方压倒,然后就嘿嘿笑着,嘴里托着长腔:“怎么样?”此时的面部表情,足可以把对方气得“攘臂而扔之”。

春节时,我们这些没有家,又不能回去的单身,就被那些有家的干部,轮流邀到家里,炒上一桌子菜,喝上一肚子酒,说上一些高兴的话,然后,晕乎着回到宿舍,睡上半天。那时候的节假日,对于我们来说,是和酒相伴着的。

那一年的年底,济空在招待二所进行全区给养实力统计,后勤部的丁忠秋助理负责此事。丁助理湖北人,剃了个光头,一口湖北话从不改变。性格也慢吞吞的,好像从来就没有着急过一样。全区大小单位负责此事的同志集合一起,每个单位抱着一捆表格。丁助理说,今年和往年一样,还是分几个组,机关一个,航空兵部队一个,其它单位一个,分别汇总。然后他笑眯眯地说,小高,你带机关组,司令部编制序列在前。我说,我刚当助理员,第一次干这事,能行?丁助理说,能行。这么年轻的小伙子,怎么不行?

我挠挠头,那好!

其实,我是战士时,已经和丁助理熟悉了。那会还在职工灶当给养员,济空举办全区的空勤灶厨师培训班,地点设在13航校地勤灶。丁助理负责此事,给司令部要一个上士,专门负责菜买,管理处就推荐了我。我骑着自行车每天按照要求去市里,买回教学需要的东西,中午没事,就与学员们一起打球。培训班有姓蔡的指导员,是新泰场站空勤灶的,负责培训班管理,蔡指导员个子高,脸上略带凹凸,球打得挺好,尤以带球上篮为最。没事时,我也悄悄跟着培训班的老师学上几手。比如磨刀要有技巧,竖刀滚刀的切法,咸菜丝要切成粉丝般细的条才可。印象最深的,是老师傅教的拔丝山药,出锅后绕地勤灶厨房一大圈都不断,可谓神奇。

那一会没有电脑,没有计算器,有的只是算盘。将几个单位的报表折起来,一一对应,进行累加,很费气力。小组汇总要一天一夜,中间不能停歇,就怕出了错误,还要重来。汇总表出来,我们几个眼睛都红了。丁助理看看汇总表,说,好好,你们小组最先搞完,有质有量。快快,去睡一会。

等几个组都完了,丁助理盯着我,脸上依然笑眯眯:小高——,那个高字音拉得长且婉转,还得你来,找两个人,将这几张分组的表汇它一汇。你来,我放心!

还能说啥,领导信任,比什么都重要。少睡些觉,多费些力气,这都不算啥!咱年轻,有的是力气。于是,又加班,算盘噼里啪啦,又打了一个通宵。

第二天凌晨,广播里突然传来,中国政府发布《中美建交公报》。公报明确宣布:“美利坚合众国承认中华人民共和国政府是中国的唯一合法政府。”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双方认为,中美关系正常化不仅符合中国人民和美国人民的利益,而且有助于亚洲和世界的和平事业。两国商定,从1979年1月1日起,互相承认并建立外交关系。那一天,是1978年12月16日,很难忘记的日子。

那个冬天,依然有着北风,但身上似乎却并不觉得寒冷,因为春节快要到了,坚冰也快要融化了。


冬天里,部队照例要进行拉练,俗话说,夏练三伏,冬练三九。还有句话叫练为战。所以拉练应该是例行的事情。

然而我当兵的30多年中,除了后来到院校任职时,有与学员一起徒步行军的经历外,真正意义上的拉练,也只有那么一次。这或许与机关有关系,机关直属队是随首长机关行动的,机关不动,直属队也不会动。

至今清楚地记得,还是初中生的时候,一年冬天,村里来了拉练的解放军,我们家里也住了几个人。只见他们热情地打着招呼,扫院子、挑水,忙里忙外,进进出出,怎么劝也不行。帽子上的红星衣服上的领章在白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的鲜艳。

或许因为此事,我对军人以及拉练,就有了一种别样的亲切感。

1977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部队接到了拉练的指示,机关和直属队即刻进行了准备。

那时我刚提干,交给我的任务是带领几个人保障首长和机关的就餐。

部队行进是摩托化方式,一色的小北京、大北京,绿色的通信车、大解放;后面跟着修理车、救护车。我们的炊事车跟在队伍的最后面。绿色帆布棚下放着粮食、劈柴、煤块、鼓风机、行军锅等等一应物品。当然也包括我们的行李。

炊事班每天必须早于大部队行动,提前到达宿营地,埋锅,淘米,生火作饭。蒸馒头是来不及的,那要时间,还需要发面。只有焖米饭,炒菜。

第一天顺利地过去了,因为有提前量,又是白天,中午晚上大家都吃上了米饭炒菜,喝上了热水。

当天晚上,我们住在一个小学校四处透风的屋子里,地下有铺草。解开行李,几个人挤在一起,没法脱衣服,就穿着棉衣棉裤、戴着棉帽子钻进被窝。门外北风呼叫着,一夜没有睡好。

第二天早上凌晨4点起床,打好行李,按分工行动,淘米、生火、烧水煮稀饭。其实那稀饭用的米是头天晚上剩下的米饭,这样熬起稀饭来快一些。

6点开饭,我们提前了两个小时行动,应该说问题不大。但往往事情会百密一疏,超出预先想像。不知道是水太凉还是火太慢,那行军锅里的水总也烧不开,天蒙蒙亮了,米饭那锅刚冒热气。

部队5点半起床,已经开始打行李,整理洗漱。我们着了急,赶紧加劲用鼓风机吹,把火整大。快开饭了,揭开锅,盛出米饭,尝一尝,饭夹生且糊了锅底,这饭没法吃。

好在我们留了一手,从家里出来时准备了几麻袋烧饼,这会派上了用场。稀饭是好的,咸菜现成的。晨曦中,首长和机关干部们围成一些圈,吃着烧饼,喝着稀饭,就着咸菜,没有一个人责备我们什么。但,我们的心里却在自责,假如没有那些烧饼,该怎么办?

打那次教训后,我们便每天早晨,安排两个人3点钟就起床,提前生火。这样,便从容许多,有了特殊情况能够及时处理。伙食也变着花样来,越搞越好,为此受到了首长的表扬,机关同志也说,这次老炊弟兄们可遭了罪了。

遭罪倒是其次,我们不怕遭罪,这比俺们在老家干农活时受的那罪差远了。让我们受不了的是脏,十几天下来,一直没换衣服,烟熏火燎土呛,使得我们几个变成小鬼一般,除了牙齿是白的,其它没一处干净的地方。

要知道,我们都是没结婚的小伙子,正是要面子的时候。

给养员王永增有一天说,管理员买菜时能不能不穿军装。我说为啥?他说,我的军装太脏了。

车队炊事班的小何,是来自吉林的城市兵,白白净净的极精干的小伙子,变得满脸胡子拉碴,浑身泥猴一般。他神秘地对大家说,你们知道回大院后第一件事我要干啥?大家说哈酒!他说错!洗澡。奶奶地,太埋汰啦!

1606876342485527.jpg那一次,在引导车带领下,一拉溜军车车队,如长蛇阵般穿行在公路上,格外壮观,引得路人驻足观看,我们的心里就充满了自豪,保家卫国,也有我们的一份功劳呀!

尽管我们是保障人员,尽管我们很脏,不像个正规军的样子,尽管我们每个人的手脚和耳朵全长了冻疮。但我们还是自豪和骄傲,毕竟,我们是这个兵的长蛇阵中的一员,是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多少年过去,那一次的经历,却深深刻在我的记忆里。我的人生阅历中,第一次有了特殊的拉练。


那一阵,部队对生产抓得挺紧。邵科长说,高,咱也搞点生产吧,为食堂提供点方便。我说,咱搞点什么呢?邵科长说,是啊!搞点什么呢?想想,再想想!

过了几天,邵科长说,我想来想去,还是先干起来再说,先做豆腐、生豆芽。有个从东北刚调过来的许师傅,说他干过这个活,可以让他负责这个事。

许师傅是山东人,受不了东北的寒冷,就回了山东。听说了这个事后,他挺高兴,说我饭做不好,水电咱不懂,做豆腐生豆芽行,我会。邵科长说,行,许师傅,给你配两个人,再找个地方,先干起来!

于是在食堂西头的平房里,找了两间房子,收拾了一下,盘上锅台,安上大铁锅,支上两口大缸,让木工班做了些木头盒子,买了些笼布,东西基本齐全了。

任何人都是一样,只要被人重视或赏识,他都会尽心尽力地去干。一切准备就绪后,许师傅带着从食堂里挑出的两个战士,高高兴兴地在平房里忙乎起来了。泡豆子,磨豆浆,磨好的豆浆上大锅里加热,淋出豆渣,倒入大缸里,用卤水慢慢点好,再舀入木盒的笼布里,用石头慢慢挤出水,等一会,鲜嫩的豆腐就做好了。

做豆腐这个活计,看起来简单,其实是个技术活,讲究的是火候把握。豆浆上锅加热,不能糊了锅底,那样豆腐会有糊味。热好了的豆浆,点卤水要恰到好处,卤水少了豆腐抓不成个,卤水多了豆腐老了,不鲜嫩。

天还在朦胧中,借助影影绰绰的灯光,在满屋子的蒸汽和混杂的豆浆味道中,许师傅只穿一件背心,站在锅台上,和另一位战士用力地晃动着吊在房梁上的布包,随着晃动,布包里的豆浆就从布包里流下,淌到正在加热的锅中。

自己做的豆腐结实、味道浓,加之在院里,不用跑远路去市里,食堂就愿意要。每天,都有机关和连队炊事班早早地拿了黄豆来,预定豆腐。订的多了做不过来,许师傅就分开来,让每个食堂都能隔三差五吃上自己做的豆腐。

许师傅还会做格瓦斯。那是他在东北学会的。格瓦斯是俄语“发酵”的意思,用面包干发酵酿制而成,在俄国,有着很长历史,据说在几个世纪前,有小饭店店主将食客掉的面包渣收集起来,装瓶子里发酵。几天后,面包渣变成浓郁酵香的汁液,喝了后可以助消化、调节肠胃,于是逐渐成为俄罗斯常见的饮品,很受欢迎。 

没有大列巴,许师傅自己做面包,将面包烘干撕碎,进行发酵,又将发酵差不多液体灌入瓶中,加温进行二次发酵。过一段时间后,格瓦斯制成。瓶装的格瓦斯有些像未经处理的原汁啤酒,有些浑浊,带着黄色。打开瓶盖,一股麦芽似的香甜扑鼻而来。这东西大家大都没有见过,当然更没喝过。于是都抱着尝尝鲜的心理,喝一下。可惜,制作的数量不多,工艺又有些繁琐,做了一段时间,许师傅便没有再做。

不过,一段时间里,大院的服务社还真卖过格瓦斯,当年曾在苏联留过学的,或者在东北生活过的一些干部、家属,还真得喜欢喝那个东西。而我,却似乎对那个味道不是十分感兴趣,总觉得,格瓦斯甜不如汽水,酒精度数不如啤酒。但是,那段制作格瓦斯的历史,却是很难忘掉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先是楼南的食堂拆掉了,楼前的那些梨树以及水杉、苹果树,也被草坪、廊道与亭子取代。继而,35号楼也没有了,变成了停车场。然而,青春里的那些美好记忆,却并没有因为楼房与树木的消失而淡漠,反而,随着年岁的增长,益发清晰与悦动起来。梨花开了会谢,梨儿熟了会被摘取。房子有人住,就会有欢乐与生机,人去了,楼即使还在,也会少了活力,少了蓬勃、生动。


注:照片1:张华副参谋长近照;

    照片2:自左至右:于学习、李彦波、作者

    照片3:1977年冬拉练时,炊事班合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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