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多年来一直感慨并难以忘怀的是,他35岁之前烧了两窑砖。

  烧了两个窑,在这当今大型机械化并网络化的时代已不值一提,但在当时对一个家庭来说确实是一件大事。

  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当时落后的农村自己打坯烧砖是非常普遍的。我父亲取土烧砖第一窑赶在了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前,而第二窑则是在分地以后。

  第一个窑是与另一户乡亲合伙烧的,当时由于经济条件有限也只能如此。由于白天要到生产队出功,所以取土只能是在大早起或是说后半夜里顶着星星借着月光完成的。

  我们村村南是大片的白沙土地,南北宽不下七八里并与深县搭界,自西往东就一直延伸了下去。据老人们说,这里是滹沱河故道,很多年以前滹沱河水从这里潺潺流过,后来改道到安平城北边去了。穿五台太行山脉从繁峙县一路蜿蜒而来,南北百十里区域内它是自在之王,历史上曾多次改道发大水。至今,人们在刨山药的时候,大镐落下处传出有声响或砍上枯树根仍大声夸张地说刨到了宋代沉船的桅杆。

  这里的白沙土就是打坯时洒在坯斗子里防粘模子的上好材料。就象找矿一样,凭经验和运气选定好一块邻近道路又可能底下有好土的地块儿。先除去上层一米甚至更厚的土膘,良好的胶泥土慢慢地显露出来。这得感谢老天爷眷顾见着好土了,不然还得重新找地儿再挖,重打锣鼓重开戏,以前做的功也就白费了。

  白天抽空儿选好地方,找到了好土心里也就有了底。记得早上睡醒后父亲不在家,问起来,母亲说是起土去了,天不亮就走了。印象中,起土持续了很长时间。直到多年以后,在路过村南地里星罗棋布的大大小小的已经被历史的风沙掩埋地日渐变浅土坑时,父亲总会多看上几眼,这些是他们那代人曾经奋斗过的地方,看看还能否辨认出哪个是自己当年挖的那一个。

  凭借着当年一把子力气,父亲披星戴月向着他的美好向往进发,一步一步地实现着自己的梦想。

  刚开始挖时,土一定要尽量往远处扔。随着土坑的加深,坑边的土堆也越来越高,往外扔粘土变得越来越困难起来。父亲不时地向手心啐一口涶沫,搓一搓手,右脚用力地踩下yi又挖起薄薄的一层象豆腐脑一样厚的粘土。缓缓气力,个子矮小的父亲憋住一口气,身体接近于半蹲的姿势猛地将腰腿臂膀所有的力气都在那一瞬间迸发出来,把满载希望的那片儿粘土抛向他头顶着的那一片天。

  为了可以给儿女们一个可以遮风挡雨的窝儿,披上月光,揣起烟袋,扛着精心打磨的尖锨,父亲出发了。每挖一锨土就多一分希望,就离心中的房子 又近了一步。

  挖出来的胶泥土,老家人们称之为好土,在挖完几个坑之后,打坯的土也就够了。人们都是套上毛驴车,一车一车地把土从地里拉回来,堆放在自己所在生产队场院的边上,只要不妨碍人们通行和生产队的农事活动就行,这堆土在质朴的乡亲们那里就有了名字,会说这是谁谁的土堆哩!

  在高高长长的土堆接受阳光风雨日渐走向成熟的日子里,这里也成了孩子们的乐园。开坷垃仗、攻城、掏地洞……,每天傍晚或者是星期天就在这里开演了。这里也就有了父母喊儿回家吃饭的长长的呼唤声和土堆主人路过时撵赶二旦三狗儿们的喝叱声……

  来年开春儿,春暖花开,冻土开化,利用春闲的这段时间,打坯开始了。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

  借来拉水的大桶架子车,从街上的井里拉来水将准备好的一角土洇泡上。泡透以后,用铁锨或泥叉多次地把泥土倒折,使其越来越熟泛,越来越有粘弹性。

  我叔叔和父亲把准备撂放土坯的场院平整并扫干净,均匀地撒上一层白沙土,然后就可以开始打坯了。坯斗子有两斗的也有三斗的,依个人力气选用。刷洗干净的斗子需要撒上沙土,沙土从父亲和我叔他们晃动的指缝间飞洒而出,画出一道道白线而又均匀地散开落在斗子里面。用半园形的泥板从熟泥堆上切下一块泥粘上沙土,用双手捧起来并高高举起用力摔进斗子里。三个斗都摔满后,端起斗子走到场地上,放下并快速用力推倒,把斗子水平着掀起来,坯就扣好了。

  我也试着扣了两个,不是没有棱角,就是因距离不够而压在了上一行坯上。往往惹得叔叔大笑,说,又上炕了……

  湿软的土坯晾晒期间,还得随时哄走跑到场院里觅食的鸡,防止它们踩到坯上去。如果现在你看见农村的老房子墙砖上有凹进去的一行“爪”字,那就是当时一只不懂事的芦花鸡并被更不懂事的小主人使劲往里哄而吓得不知所措慌乱中留下的墨宝……

  过完年后的春日里,空气干燥无雨,正是晾坯架的好时候。

  土坯半干的时候,就是该上架的时候了。记得当时全家齐上阵,父母叔姑,还有四邻乡亲,一齐动手起坯搭架。彻底晾干后,要把通透的坯架拆开归并成坯垛子,放在新挖成的窑坑周围等待择日装窑。

  窑坑自然选在距离坯垛子近的地方也方便日后出砖。直径大约七八米,两人多深的大圆形窑坑是父亲一锨一锨挖出来的,上大下小的圆锥形,底下十字形的通风道与窑外步步渐深的外风道相通。风道的朝向、风口大小都是请烧窑师傅亲自把关确定的。选定一个好晌儿,请烧窑师傅指挥着前来帮忙的乡亲们开始装窑。装窑前要烧香上贡敬献神明,求老天保佑烧窑顺利成功,多出好质量的钢砖儿,不出安全事故。当然也不能少了烧窑师傅的好酒。

  在窑底十字的中心点燃劈柴并浇上煤油,在光与火中抓紧装窑。从窑外的坯架开始,人们站成或一排或两排,一直到火焰中心。坯在人们手中快速地传递,绝对要超过火燃起来的速度。一层坯铺完就开始上煤,青烟从坯缝儿里钻出来并袅袅升起。

  煤与坯交替着越来越高,最后出了地面,并逐渐地由平地变成高山,挖窑出来的土厚厚地培在土坯上。

  帮忙的乡亲们畅饮着浓烈的高梁酒。

  父亲没有喝酒,抽着旱烟远远地望着这窑,就象望着刚播下种子的田地,期待着时间与火的交织之后,开窑收获他盼望已久的火红。

  而我则盼望着偷偷放进窑里头的那块泥模子,在出砖的时候也涅槃出一只火红的凤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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