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传统农业的八十年代,农民种庄稼就是“望天收”,说得明白点儿,就是靠天吃饭。

那年月,一没机井,二没机械,农民种地就怕天旱。因此,庄稼好坏,关键是看老天能不能帮忙,能不能来几场酣畅淋漓的及时雨。

我家在豫南农村。这里是小麦和玉米主产区,一直推行的是小麦和玉米的轮作模式,一年两熟,像一部演绎不完的老电影,一遍一遍的在这块土地上轮转着。谁都知道,麦收“八、十、三场雨”,小麦是个钢铁汉,硬朗,泼辣,生长期长,雨下得早点晚点,问题不大。但玉米就不同了。玉米是百天草,从播种到收获就百来天,看着长势笋得像鹅娃子似的庄稼苗,一旦等到抽穗扬花时来个“搦脖旱”,那农民们一年的心血可就白费了。

我说的是真话。那时,一家人一年里的吃穿用度、零打碎销,除了日常喂几只鸡、几只鸭、几头猪换些钱外,余下的,土地便是家里的最主要经济来源了。而作为从土里刨食的农民,小麦虽是主导,但除了每人要缴纳二百来斤的公粮,再留下一家人全年要糊口的口粮,这对于那个生产力只有亩产五六百斤产量的年代来讲,也就所剩无几了。因此,指望小麦是指望不上了,这全年的日常开销,就只能靠这把玉米了。

那年秋天,我家的全部耕地都种了玉米,东地是玉米,北地是玉米,西地还是玉米。父亲算计着,如果风调雨顺,等秋后把打下来的粮食往集上一拉,用换的钱买一车煤,再摔一窑坯,要不两年,一所漂漂亮亮的新房就可落成了。是得盖一所房子了,我也老大不小了,不盖房子咋成啊!

眼看丰收在望,可不巧的是,想啥没啥,怕啥来啥,正赶玉米扬花孕穗结实的时候,却偏偏遇上了最怕遇上的搦脖旱。

正常年景,每至入秋以后,三天一小场,五天一大场,小雨,大雨,暴雨,不拘形式的雨,轮番上阵,吃饱喝足了,扬了花授了粉了,玉米棒就像线穗子,哧哧哧地撅着肚子一个劲儿的长,一天一个样。相反,那年入秋,正当冲刺的玉米急需要雨水大浇大灌的时候,雨却嘎然而止了。雨没有了,太阳却较起劲儿来。从早到晚,太阳就如同一个巨大的火球,像是被绑在了那儿,天天张着血盆大口,把云彩吓得不知都逃到哪儿去了,就连杨柳也垂下了它高昂的头,被烤得像滚了一样的坑塘里的鱼儿也是水深火热了,爱唱歌的黄鹂也不吭声了,只有秋蝉,还在深树里扯着它沙哑的嗓子,声嘶力竭地在和老天抗争。

想着秋田不保了,想着一年的希望就要化作泡影了,想着眼看到手的一窑砖就这么没了,父亲心有不甘啊!到了晚上,父亲就把一家人叫在一起说:“长言说这月晕有风,础润有雨。我看这墙根角上的石头干嘣嘣的,没有一点儿潮的意思,月亮也是干净净的,天高得很,看样子这老天爷一时半会儿也不会下雨,我们也不能干等啊!西头您贵叔家的玉米都浇几亩了,人家有机器,咱没,咋办?那咱就肩挑,挑不中,那咱就车拉,浇多少算多少。东地和北地离河远,就不指望了,西地离河近,先浇西地。天明咱也下手。”

转天,一大早,父亲就带着全家人下河西了。先是在岸边择个地儿,挖一个小水潭,把周边的水都改过去,蓄满水,就一挑一挑的往地里担,再围着玉米棵剜一个坑,再把水一棵一棵浇在已经挖好的玉米根旁的小坑里。回头看时,这前面浇着,等转过身后面又干了,浇了半天,白搭。父亲又说,不行,下午就拉吧。下午,父亲就改作用架子车拉水,车上用封帷子圈着,里面铺上薄膜,待水盛满了,父亲就蹒跚着脚步一车一车把水往地里拉。大日头在上面烤着,汗水从全家人的脸上顺着脊背不住地往下面流着。母亲在前面牵着,我和妹妹在后面推着,大黄狗也在后面一颠一颠地跟着,低着头,都不说话。这不说话,似在说话。仔细地品,这没说的话里分明含着:一半哀怨,一半祈祷。

浇了一下午,不知地里浇的是水,也不知地里淌的是汗,总之是由于太阳太毒,土壤太旱,拉一车水,如杯水车薪,浇过去的地刺啦一下又干了,无济于事。

这样折腾来折腾去,看也不是办法,我就给父亲商量着:“要不,掏俩钱,也让贵叔浇浇吧。”

父亲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一根接一根,半晌,没说出一句话。

作为他的儿子,我能理解此时父亲在想什么。

我揣摩着,父亲此时肯定在想:都抗旱了,全村上百户人家,就你贵叔两家有机器,他的亲眷故交酒朋牌友再加上庄上的人五人六混混泼皮,能轮到你吗?退一步说,即使轮上你,你舍得掏一亩地二十块钱去浇吗?这在当时,二十块钱可不是个小数目啊!这可是小半亩地玉米的收入啊!

大家都像旱了的玉米蔫了,勾着头,虽然都不发言,但心里急呀,火烧火燎的,急待一场甘霖的浇灌。还是母亲接过话茬说:“既然这也不中,那也不中,干脆就求雨吧。要是老天爷能睁睁眼,照应照应,比啥都强。赶明儿,我去喊几个婆婆妯娌,张罗张罗。”

听母亲这么一说,父亲像是看到了希望,赶紧应声着:“我看这也不费啥。明天你就张罗这事,挨家收个三毛五角,去称点儿纸,买点儿鞭,到凉水泉许个愿,磕几个头,给老天爷说说,让他显显灵,施个恩,给咱下场雨,收收秋,咱老百姓都感激他。咱凉水泉灵验得很,每年大旱,只要一求雨,准会下。”

照父亲说的,第二天,母亲就和庄上几个婆婆去了凉水泉,磕了头,放了鞭,烧了纸,许了愿,期盼甘霖的降落。

我虽不信迷信,但我也满心地期望此番愿景成为现实,满心地期望老天能普降甘霖,拯救苍生,救民水火。

但遗憾的是,那场百姓们用心求的“救命雨”最终没有下来。

欣慰的是,三天后,上面分配的打井指标和抗旱配套机械,像一场另外一种意义的甘霖,下到了我们农户的家里。

最终,老百姓一直担心的搦脖旱,最终没有搦住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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