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我赶忙摇摇头说,她的确很像我失散多年的妹妹,但她的言谈举止和我妹妹不一样。

  豹子又“哦”了一声,没再问什么就吩咐我下去了。豹子是需要我的。他常犯头疼病,需要我给他医治。现在,他又需要我帮他跟日本人联络。所以,他很器重我,而且对我也很好,经常赏给我一些值钱或不值钱的东西。不过,不管怎么样,我是不愿再干汉奸这种勾当了。我想,豹子之所以私下里与日本人联络,主要顾忌冷无痕。因为全寨上下都知道冷无痕是抗日派,对日本人恨之入骨,还亲手杀过不少亲日分子。杀汉奸,他从不留情。黄花寨的弟兄们佩服冷无痕,就在于他这股子爱憎分明的气儿。正因为如此,他手底下也有一帮子死心塌地的弟兄。这也是豹子惧他的一个主要原因。

  夜已经很深了,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脑子里全是“汉奸”这两个字。我披上衣服,走出房间。山寨里静得很,月亮高高地悬在半空中,洒下银霜般的光亮,让人感到冷飕飕的。我顺着山路百无聊赖地走着,不知道自己还要在这个鬼地方待多久,还要充当多久杀人的刀子。我感到很孤单,很无助。如果二丫头在,她准会给我出主意,想办法,帮我渡过难关的。眼下,我只能孤军作战了。

  这时,不远处传来几声马嘶。在这夜深人静之际,声音非常乍耳,传出老远。生活在黄花寨这个环境中,使我逐渐养成了谨小慎微的习惯。循着声音,我悄悄地蹭过去,发觉一块大石头背后有说话声。

  一个女人说,据我们掌握的情况,豹子与皇协军近来联系紧密,有投靠日本人的迹象。我看让他拿起枪来抗日恐怕很难。

  一个男人说,可我了解大当家的,他是条汉子,不会干那种勾当的。

  从声音可以判断,男的是冷无痕,女的则是文君。

  文君继续说,你也不能掉以轻心!大当家的已经盯上你了,一切都要小心!

  大当家的是个多疑的人。我想他对你也有所怀疑了。所以他要让我们成亲,这很可能是一次试探。冷无痕分析道。

  文君说,我们只能将计就计。你不要有顾虑。我知道你有家室,而且你一直深爱着她。希望我的出现不会影响你对她的感情。我日后也会向她解释清楚的。

  无痕感激地说,你这样想就好了!

  文君又说,其实,自从你把我从鬼子的魔爪下救出来,我就……

  好了,该回去了!冷无痕打断了女人的话。

  他们二人骑在同一匹马上,在月色下慢慢前行,洒下一串“哒哒”的马蹄声。我望着他们的背影,脑子里一头雾水。看起来,他们不是那么简单的人物。我脑海里突然冒出了“八路军”三个字。他们会不会是八路呢?冷无痕做事谨慎,从不滥杀无辜。从这点判断,他的作风与八路很接近,至少他与八路有联系。如果那样的话,我就有救了。想到此,我好像抓到了一棵救命的稻草。眼下,我应该做的就是把豹子勾结日本人的消息告诉他们。但是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不敢肯定他们到底是好人还是歹人。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是到了冷无痕的房门前。其实,我心里很忐忑,却故意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我在门前转悠了几圈,心里还在激烈地斗争着,没敢轻易敲响近在咫尺的那扇门。终于,我决定还是跟冷无痕摊牌。见四下无人之际,我敲开了冷无痕的门。偏巧,冷无痕不在房间,文君正在墙上贴一张大红的喜字。她见我进来,吃惊地问,你是不是找你们二当家的?他一早就下山了,说到午后才能回来。她边说边贴喜字,好像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在我记忆里,二丫?头从来都没有这样不待见过我。

  我……我本来是……既然二当家的……

  有话就直说吧,别吞吞吐吐的!说这话时,文君没有回头。

  我只想问一下,你听说过黄花坳吗?憋了半天,我还是把心中的疑问讲出来了。

  她的手一顿,然后摇摇头说,这个名字真好听,可我以前从没听说过!你问这个干啥?

  我失望了,又赶紧打圆场说,随便问问,就是随便问问。既然二当家的不在,我就回去了。

  她一直贴着喜字,没有正眼看我。此时,她叫我站住,然后说,听说你是大当家的跟前的红人。大当家的和二当家的关系怎么样你也知道,我和二当家的关系更别说了。所以说,你也别见外,有话跟我说也一样,我再转告二当家的。

  我停下脚步,回头说,我只是想告诉你们,现在外面兵荒马乱的,这里虽也打打杀杀,却也是块安静的地方。而且有日本人给寨子撑腰,就更安稳了,什么都别怕。我很自然地把这个消息传递给了她。

  文君哼了一声,俺这辈子最恨小鬼子,更恨给鬼子办事的汉奸!她是咬着牙说的,每一个字好像都是从她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强劲的穿透力。

  她真的不是二丫头,因为二丫头没有她那么硬气。二丫头自幼文弱,纯朴而温顺,从没有大言语,也没有脾气。她骨子里只有顺从。而眼前这个女人不卑不亢,有股子泼辣劲,骨子里还透着一种说不出的硬东西。

  文君一心想着与冷无痕成亲,自然葵花把她当成了情敌。葵花经常向文君无端挑衅,文君也针锋相对。两个女人明争暗斗,不知吵过多少嘴。而文君与冷无痕依然骑在同一匹马上,很悠闲地在山谷间游荡。那种惬意令葵花又是恨,又是羡慕。

  文君与冷无痕成亲的日子越来越近了,这令葵花忧心如焚。她深深地爱着冷无痕,她还有一肚子难言的苦衷。而且,她与冷无痕已经有了爱情的结晶,马上孩子就呱呱坠地了。在这种情况下,她近乎疯狂了,也顾不上什么重要什么不重要了。她向豹子去告状,说文君是八路军派来的奸细。豹子不相信,问她有什么把柄。她说文君经常在弟兄们中间讲什么共产党之类的话。豹子一笑置之,安慰她要保养好身子,平平安安地生下孩子最重要,其它一概莫管。不过,这样之后,豹子的确对文君防范得紧了,让我和其他几个人留心盯着,尤其是严禁她下山。

  那一次,豹子和冷无痕激烈地争吵起来了。这是我见到他们的第一次大交锋。冷无痕铁青着脸,指着豹子质问道,吴大疤瘌为什么给你钱?你要当众跟大伙解释解释。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说着,他甩了帽子,把手枪拍在桌子上。豹子先是一惊,而后一笑,拍拍冷无痕的肩膀说道,你我兄弟是患难之交,别为了这点儿小事伤了和气!

  冷无痕气愤地嚷道,小事?这是卖国,是当汉奸!咱黄花寨的大旗上“义”字当头。没有这个“义”字,就是八抬大轿请我我都不来。

  豹子一拍桌子,吼道,住口!你以为我愿意做卖国求荣的汉奸吗?这不是被逼无奈吗!你能眼睁睁地看着弟兄们饿肚子吗?再说了,日本人自愿掏腰包,我有什么办法?送到嘴边的肉,不吃白不吃!只要不做亏心事咱就不怕鬼敲门。

  冷无痕无言,最后硬硬地扔出一句,谁当汉奸,得先过我这一关!

  豹子看了看冷无痕,也狠狠地说,谁替共产党卖命,我也不会答应的!

  当我再一次从吴大疤瘌那里拿到小药箱时,还是忍不住打开看了。这一次,那里面多了一封信,信的总体意思是让豹子趁八路军主力撤到外线作战之际,把其留守的一个连吃掉。看罢,我又原封不动地装起来,放在小药箱里。我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眼儿。

  当我把小药箱交给豹子后,感到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越发沉重起来。如果豹子真的去打八路军,八路军因此受损,那么凶手不只是豹子,我也难逃干系。我就成了千古罪人!怎么才能让八路军避免损失呢?我挖空心思想着破解之策。思考这些,并不是说我的思想有多高尚,而是出于对日本鬼子的恨,对八路军浴血打鬼子的崇敬。八路军的英名早在我心底根深蒂固了。而且,我能否逃出黄花寨也全仗八路军了。思来想去,我还是决定把这个消息传递给冷无痕。上次把消息间接传递给文君,感到效果是不错的,也基本印证了我心中的猜测。

  这样想着,我的脚步已经不自觉地向冷无痕的房间走来。到了冷无痕的门口,敲了敲门,不见有人答话。我想他可能出去了。于是,我便向寨门口走去。隔着老远,就看见门口警戒多加了人手,荷枪实弹,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等我到了近前,岗哨把我拦住说,大当家的有交代,任何人一律不准出去。看起来,豹子已经做好偷袭的准备了。别看他嘴里说不打八路军,可内心里谁知道怎么想的?这样,我又朝冷无痕房间走去,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6

  快到日头落山的时候,我望见一匹马驮着两个人缓缓向这边走来。他们在落日余辉的映衬下,贴出一幅美丽的剪影,如诗如画。他们在我身边下了马,我主动接过缰绳。就在接缰绳的一刹那,我把事先备好的纸条塞到了冷无痕的口袋里。我的动作很麻利,一气哈成,和我预想的一样顺利。然后,我牵着马到河边去刷洗饮遛,心里的石头好像一下子落了地一般。回来的路上,我的心情格外好,还哼起了家乡的小曲,看着光秃秃的山都活泛起来了。

  当我快走到冷无痕的门前时,看见豹子正匆匆忙忙地迎面走来。他见我牵着冷无痕的马,就问我怎么做这个活儿。的确,我是不需要伺候冷无痕的。我心里一紧,马上又镇静下来,回答道,你不是让我多留意二当家的女人嘛!他点点头,问我发现什么情况没有。我摇摇头说一切正常,他就进了冷无痕的房间。我不知道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反正豹子出来的时候脸上挂着笑容。这使我很担心,生怕情况有变。

  傍晚的时候,天气阴沉下来,风也刮起来了。突然,房间的门被推开了,冷风一下子涌进来,直往身子里钻,令人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我条件反射般地从火炕上弹起来,瞪大眼睛看着门口。那里是一片黄花,非常耀眼。我眼睛一亮——那不是我朝思暮想的二丫头嘛!如今她就神采奕奕地站在我面前了。我就知道二丫头会回来的。我站起身,不顾一切地扑向二丫头,把她紧紧搂在怀里。那一刻,我肯定流泪了,泪水里满是激动、辛酸、思念、苦楚……总之,那种感觉是美好的。她很平静地享受着相见的温暖,平静得就像春日里相思河的水一样。她的眼泪悄悄地流淌着,流入了我的身体,流入了我的心里。这种温暖,连同她的体香是那样的熟悉,那样的令人陶醉……

  许久,她挣脱了我的怀抱,很严肃地对我说,以前的二丫头已经死了,如今站在你面前的叫文君。

  我呆呆地望着她,好像二丫头突然变了似的,把我闹得如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我知道她被日本人抓去后一定吃了很多苦。我曾发誓以后要加倍补偿她,用我心中的温暖给她抚平受伤的心灵。我曾无数次想过,即使二丫头变成了丑八怪,我也会像从前一样爱她、关心她。分别了这么长时间,我有许多话要对她说,可在突然从天而降的幸福面前却又缄默了。

  她没说多少话,只是说情况紧急,让我想办法给八路军送信,让他们赶快撤离驻地。看样子,冷无痕和二丫头都被豹子严密监控起来了,想脱身是很不容易的。看着二丫头焦急的样子,我心里比她还难受。我坚定地点了点头,她就匆匆离开了。

  二丫头的突然现身,给我带来许多问号。本来想问问她,可时间那么紧急,也顾不上这些了。总之,我知道二丫头是在给八路军做事,是在做打鬼子的事。这令我很欣慰。

  进出山寨的口子全让豹子堵死了,想出去的确不太容易。我琢磨了好半天,突然眼前一亮,便去找冷无痕合计对策。我觉得豹子现在最上心的就是怀孕的葵花,所以可以从她那里打开口子。不过,这话得由冷无痕跟葵花说。毕竟,葵花与冷无痕有着特殊的关系。冷无痕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就给葵花写了个条,让我传过去。葵花看了看条子,鼻子先是“哼”了一声,而后不屑一顾地说,现在想起我来啦!我还不伺候呢!说完,她把纸条撕个粉碎,撒向空中。我看着那些纷纷飘落的碎纸片,越发感到葵花的可怜。作为一个女人,为背叛自己的男人完成本该由男人完成的使命,这是一件很伟大的事情,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她别无选择,一定会为她所爱的人完成使命的。短暂的宣泄只不过是寻找内心平衡支点的一个过程。一会儿,她镇静下来,对我说,快去叫大当家的吧!

  当我带着豹子进来的时候,葵花已经躺在炕上痛苦地呻吟着,身子底下已是血迹一片了。豹子见这情景,打了我一个耳光,骂道,叫你给老子照看好,你他娘的干什么吃的?我捂着火辣辣的脸无话可说。他又俯下身子安慰葵花。不安慰还好,越安慰葵花叫得越厉害。豹子没办法,急忙问我怎么办。我说得赶紧到山下赵家沟请赵郎中,他看女人小产的病最拿手。豹子想马上招呼手下去办。我又说,这个赵郎中脾气古怪,一般人还请不动他。豹子急了,吼道,那就把他绑来。我急忙阻止道,我与赵郎中有些交情,不如我去请他。他保准会来的。豹子听了点点头,马上让我下山,并把他的马牵过来给我骑。就这样,我把情报及时送给了八路军。到那里我才知道,冷无痕和二丫头都加入了八路军,都是在执行打鬼子的特殊任务。

  果然,第二天半夜,豹子去偷营。他只带了一部分人,并让我也参加行动,还给了我一把盒子枪。接枪的时候,我的手下意识地抖了一下。这是我第一次摸枪,难免心虚。他见了说,干咱这行的,不会使这玩意儿就得掉脑袋。说完,他又教我怎么使枪。

  在去偷营的路上,我一直很紧张,既担心八路军撤不快,又害怕引起豹子的怀疑。可到了八路军驻地,枪声还是响起来了,子弹从我身边嗖嗖飞过。我趴在地上,一枪也没开。八路军不仅没有撤,而且比预想的还多。其实,我们已经掉进了八路军的包围圈。豹子的左胳膊被打了一个枪眼儿,上身血淋淋的。他只好指挥弟兄们抄小路撤下来。一清点人数,除伤了几个,没有什么损失。

  转过天,豹子就带着我去找吴大疤瘌算账。见了吴大疤瘌,豹子把胳膊往前一伸,瞪着眼睛质问道,你们也太不仗义了,拿弟兄们的脑袋开玩笑是吧?

  吴大疤瘌一笑说,本来八路军主力是撤到外线了,谁承想你们偷袭的时候他们又回来了呢?这是一场误会!

  豹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误会?笑话!这回我算明白了,你们这是不信任我豹子,是在试探我。

  吴大疤瘌拍了拍豹子的肩膀,安慰道,兄弟多想了!说完,他让副官提来一个大箱子,捧在豹子面前打开。豹子一看,里面清一色全是银元。吴大疤瘌接着说,这是佐藤太君对你的奖赏!回去后犒劳一下弟兄们吧!下一步,老弟可要派上大用场了。

  豹子接过来,缓和了语气说,我虽不爱财,但眼下就缺这玩意儿。我后面还有一帮弟兄等着吃喝呢!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以后还要仰仗老兄多多关照!对了,下一步佐藤有什么打算?

  吴大疤瘌点上大烟枪,抽了一口,下一步,日本人要往南推进,所以佐藤首先要把申城拿下来。你的黄花寨对打申城具有地利之势,所以佐藤肯定对你委以重任。

  豹子点点头,原来如此!人都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只要有利可图,我他娘的愿意接这个活儿!

  吴大疤瘌吐出一口烟,然后说,好好干吧,不会亏待你的!

  这次下山,豹子特别带我去了趟绸缎庄,买了二十多块布料。他对这些布料都有安排。他说那块粉红碎花的是给葵花的,那两块寿字花纹的是给未出生的儿子的,其它的留给冷无痕与文君成亲用。他叮嘱我千万不要跟冷无痕提起见吴大疤瘌这件事,否则就不好收拾了。一路上,他跟我介绍了许多冷无痕的情况。他说冷无痕脾气虽大,但本事也大,办事公道,这是他最佩服的。而且,冷无痕救过他的命,有一次从枪林弹雨中把他背出来。所以他一直记着冷无痕的好,对他也比较谦让。

  他还问我这是不是当汉奸。我不由自主地点点头,然后又急忙摇摇头。我想他可能很生气,但这次他没有骂我,也没有打我,而是打马向前奔去了。

  冷无痕与文君成亲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也许正像二丫头说的那样,以前的那个二丫头已经死了。然而,二丫头经常鲜活地出现在我面前,她怎么可能死了呢?她要和别的男人成亲了,这个铁的事实是让我无法接受的。因为我深深地爱着二丫头,我把她爱到骨子里了。为此,我曾经问过二丫头为什么这样做。她说她要报答冷无痕,因为是冷无痕把她从鬼子的魔爪下救出来,给了她新生。她的口气很坚定,坚定到不可动摇的地步。我知道,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一个天真温顺的小姑娘,何以在短短两年内变得如此绝情?我试图推测出她可能经受的种种磨难,以及这种磨难对她造成的影响,但却始终琢磨不透。人确实是会变的,有时会变得很陌生。

 

 

  7

  葵花的肚子像蒸笼里的馒头一样,悄悄地鼓起来了。那种发展的势头,可以说与日俱增,已经形似小山了。也许就是有了这个即将来世的小生命,豹子越发对葵花好了,但葵花却并不领情。她如今也不再找冷无痕了,而是把心思都用在肚子里的孩子身上。她每天抚摸着肚子,轻声地和他说话,给他唱歌。闲下来的时候,她就给孩子缝衣服做鞋,一针一线的,缝得很认真,样子很执著。那个时候,她脸上总是挂着幸福的微笑,俨然一个温存的母亲。也许,这个时候的女人是最令人羡慕的。

  就在冷无痕与二丫头成亲的头一天晚上,豹子把我叫过去。他一脸沉重,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一般。他打开墙壁中的一个柜子,里面呈现出成捆的银元。我一脸疑惑地看着他。他说,这些全是吴大疤瘌给的,也可以说是我们的卖身钱。除了兄弟们的吃喝,我分文未动。你拿些下山吧,留在这里也是白白送死!

  我犹豫不决。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匆忙地打发我走。他以为我不相信,又催促道,他娘的,快点儿,别给老子磨磨蹭蹭的,让你走你就走!老子说话,吐口唾沫是个坑。

  终于,我攒了很大的胆量,高声道,我不走!

  豹子狠狠地打了我一个耳光,他娘的,敢跟老子叫板!说着,他往我身上塞了几捆银元,吼道,滚!给老子滚得远远的!找个自己心爱的女人,回家好好过日子去吧!

  我知道拗不过豹子,跪下来给他磕了三个响头。那一刻,我才知道这个看起来粗鲁的人,内心的情感却是非常细腻的。如果我知道以后发生的事情,即使打死我也不会离开黄花寨的。这一直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遗憾。

  这个季节本该阳光灿烂,黄花遍地,谁承想却沙沙地飞起了雪粒子。西北风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如刀割一般。我迎风冒雪下山的时候,听到背后响起了鞭炮声,然后是阵阵的唢呐声,像过年一样喜庆热闹……

  二丫头和冷无痕成亲了!

  风吼了,粒子慢慢变成了雪片子,弥漫了整个山野。我像一只被赶出门的狗一样,踉踉跄跄漫无目的地走着。只身于白茫茫的雪野中,我感到很冷,很无助。我想找我的家,却不知道它在哪里。实际上,自从鬼子把二丫头抓走后,我就没有家的概念了。如今,我是一只茕茕孑立的孤雁了。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到哪里。总之,我心里越走越凄凉,越走越恐慌。回想着自己到黄花寨的经历,仿佛一场梦似的,一场充满了玄妙的梦。

  路漫漫,雪飘飘,一切都在茫然之中。

  突然,我好像意识到了什么,疯狂地向黄花寨方向奔去。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跋涉,不知摔了多少跤,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但我感觉不到疼痛,感觉不到寒冷了。此时此刻,我才感到黄花寨对我来说是那样重要。那里有我的亲人,那里才是我要去的地方!

  雪已经把黄花寨裹严了,看不出一点儿生气。寨门已经被大雪压塌了,大门上方的“黄花寨”牌楼也被吹落了。我搬开牌楼,不顾一切地冲进去,却不见一个人的影子。我大声呼喊二丫头、大当家的、二当家的,没有人答应,只有大山的回声和风的吼声。

  黄花寨完了。曾经叱咤风云的黄花寨已经不复存在了。我跪在雪地上,心里剩下的全是绝望。我像狼一样哀嚎。任凭大雪把我掩埋,渐渐地拉上我的天幕,带我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我看见了豹子。他正带着弟兄们走在没有尽头的大路上。他们列着整齐的队伍,迈着雄壮的步伐,唱着铿锵的歌曲,意气风发地奔向前方。这已经不是一支土匪的队伍了,而是一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

  我看见了冷无痕。他的黑色大氅和礼帽已经换成了粗布八路军制服。那种潜藏在他身上的冷酷已经完全消失了。他脸上始终洋溢着微笑。渐渐地,他融入了一支打着八路军旗子,唱着八路军歌曲的队伍里。大路两边有许多老百姓,给他们倒水端茶,深情地拉着他们的手。他不断地向老百姓挥手告别,脸上充满了依依惜别之情。

  我看见了葵花。她抱着孩子,不顾一切地追赶着冷无痕的队伍。她边跑边喊,这是咱们的孩子,是你的儿子,你知道吗?我原谅你了。我想将来让他跟你一块去打鬼子!她满脸泪水,踉踉跄跄地向前奔去。冷无痕朝她回眸一笑,张开双臂迎接她们的到来。那是她所渴盼的幸福呀!

  我看见了我的二丫头。她一身红装,头上点缀着几朵鲜艳的花朵,已经成为这个世界上最美的新娘了。她走在黄花烂漫的原野上,显得那般耀眼。她不时在花丛中向我招手致意,微笑的脸庞越发美丽成熟了。渐渐地,她的笑脸化作了一朵黄花,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黄花丛中。我四处寻找,却寻不到她的踪迹。我急得大声呼喊,二丫头——

  周围静悄悄的,只有落雪的沙沙声。满山遍野白茫茫一片。再向前走,还是白茫茫的,没有任何活物能够进入我的眼帘。我要去寻找我的二丫头了。可自从在梦中邂逅二丫头之后,她就像风一样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血,还是血,鲜红鲜红的,把雪都浸化了,染透了。山坡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有日本鬼子的,有皇协军的,有八路军的,也有黄花寨弟兄的。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味与血腥味,死一般的沉寂笼罩着整个山野。

  突然,不远处传来一阵“哇哇”的婴儿啼哭声。声音非常清亮,像冲天而起的利剑,刺破了周围的沉寂。我一惊,以为产生了错觉。再仔细听,声音好像就在附近。我循着声音找去,发现声音是从不远处一个石窠里传来的。因为那里背风,又有大树遮挡,所以落雪并没有掩埋住这个石窠。当我爬过去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石窠边躺着的那个人,浑身血葫芦一般。她上身穿的粉红色碎花小袄还能看得清。我非常熟悉那种布料的颜色。那是我跟豹子从城里买回来的布料。那是豹子送给葵花的。我心里一动,顿时产生一种不祥的预感。我急忙奔过去,俯下身看去,天呐,真是葵花呀!

  她紧闭着双眼,眉头紧锁着。我抱起她,大声呼唤她的名字。许久,她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之后勉强睁开眼睛。她冲我微微一笑,用手指着那个石窠,颤抖着说,把他……送……送给……二当家的……

  她的话没说完就停止了呼吸。

  那个石窠外面已经被石块垒起来了。一个母亲在临死之前也不忘保护自己的孩子。这是一种多么崇高的爱呀!我奋力扒开那些石块,发现孩子就躺在襁褓中,脸色红扑扑的,穿着葵花给做的大红寿字小衣服,非常招人喜欢。他好像还不太适应这种强烈的光线,眼睛紧紧地闭着。外面也许太冷了,他的身体一阵阵地发抖。我意识到,这是一个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小生命,多么需要人间的温暖呀!然而,他刚一出世就经历了这样残酷的血的现实。这是一个多么可怜的孩子呀!

  我抱起孩子,踩着战场上的尸体,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去。我要去完成葵花临终托付的任务。我要去找这个可怜孩子的父亲。

  一会儿,我看到了黄花寨做饭的老马。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却笑着对我说,下辈子还是跟着大当家的干……打鬼子痛快!鬼子……全被骗了!说完,他发疯似的大笑起来,笑得树上的积雪纷纷抖落。他是在笑声中倒下去的,再也没有起来。我发现,他身边还放着一桶尚温的猪肉炖粉条。他是来犒劳弟兄们的。

  此时此刻,我最想找的就是大当家的和二当家的。我不顾一切地向前寻去,却发现他俩正斜倚在一棵大树下谈笑风生,气氛是那样轻松融洽。大雪把他俩浑身都糊住了,他们却全然不觉。若不是他们的嘴唇翕张,也许我会把他们当成雪人。在那种恬静的氛围中,我不想打扰他们。怀中的娃娃好像也体会到了这种意境,静静地听着这个世界的声音。

  豹子说,你是共产党我早就知道,但没想到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共产党。

  冷无痕说,你是国民党我也早知道,但没想到你是打鬼子的国民党。

  豹子说,那我们扯平了!

  冷无痕微微抬了抬手,但最终没有抬起来。

  豹子一笑说,老弟,别动了!如果不是你那一枪结果了佐藤,恐怕我早就见你们共产党所崇敬的马克思去了。

  冷无痕也一笑,如果没有老兄的瞒天过海之计,恐怕佐藤也不敢这么冒险进攻申城。

  豹子问,为什么你要打入黄花寨?

  冷无痕答,这是我的职责!我只是不想看到中国人自相残杀。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还要断送了黄花寨?

  豹子答,因为我也是中国人!黄花寨的弟兄们都是中国人!

  冷无痕很用力地点点头,伸出了一个大拇指。

  豹子接着问,文君为什么要来黄花寨?

  冷无痕答,文君是我从鬼子的屠刀下救出来的,也是我介绍入党的。后来在一次战斗中,我们的队伍被打散了,我与组织失去了联系。她是来和我取得联系的。

  豹子叹息了一声,看来葵花是最可怜的女人!我是真心对她好,可她一心想着你……

  没等他把话说完,剧烈的咳嗽使他几乎靠不住大树了,身子不由自主地躺在了雪地上,抽搐不止。

  冷无痕艰难地爬过来,大声说,你千万不能倒下!鬼子还没打光呢,我还要和你去打鬼子呢!

  这时,豹子喘得愈加厉害,并大口地咳血。过了一会儿,他稳了稳心神说,吴大疤瘌这小子手真黑,让老子挨了他两枪。若是以后再见了他,我得扒他的皮,抽他的筋,把他点天灯。说着,他又咳嗽起来。

  冷无痕回转身,紧紧地把豹子抱在怀里。我这才看清,他们身下已是血红一片,而且身上还在不断地淌血。

  豹子抓住冷无痕的手,近乎哀求地说,我要等……等我儿子出生……葵花今天就生了……我不能死……

  我的眼泪禁不住刷刷地淌了下来,跌跌撞撞地向豹子奔过去。凑到豹子跟前,我把怀中的孩子呈在豹子眼前。我大声喊道,这是你的儿子!是你的儿子!

  豹子笑了,颤抖地伸出手够向孩子的小脸。而他没有够到,半空中的手就突然跌落下来……

  冷无痕平静地说,大当家的,这是你的儿子,你的儿子!你有希望了。

  风吼响了,夜幕拉上了。我仿佛置身于一个死亡的世界。因为在这短短的一天中,我看到了太多的流血,看到了太多的死亡。以至于这么胆小懦弱的我,也不再为看到死亡而惶恐害怕。我的眼泪哭干了。我除了去面对这个现实,去为死去的人寻找一丝慰藉,已经什么都不再想了,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

  死亡还在继续。一声枪响,冷无痕也倒下去了。

  我冲着枪响的方向望去,那是吴大疤瘌的身影。这个该死的家伙!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很麻利地掏出手枪,咬着牙,把浑身所有的力量都使出来了,狠狠地扣动了扳击。我想只有这样,才能把吴大疤瘌的身体洞穿。

  吴大疤瘌倒下去了。我奔过去,看见他身上还汩汩冒血。我恨得咬牙切齿,又在他身上狠狠补了几枪,直到把子弹全部打光了。

  雪已经停了,夜幕下的雪照得四周白苍苍的。我怀抱着孩子,向着遥远的地方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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