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一直以为火车就是那个样子,窄窄的铁轨,慢悠悠地一天打两个来回。直到坐着它离开家乡的小村庄,才知道那两根亮亮的铁轨叫地方铁路,在铁轨上跑来跑去的叫小火车——那年我们从安平新华书店回来骑着二八自行车呐喊着追逐过的小火车……


  之所以能骑自行车追它,一来是它跑得慢,在它“呼哧——呼哧——”的喘气声中我们追一段之后竟然连我们自己也喘了起来;二来是小铁路至少在这一段儿里与公路相伴而行,连拐慢弯儿也出奇得一致,正好可以满足想看火车的好奇心。


  在我们村西边不远处的公路旁,就是这条窄窄长长的小火车道。之所以叫它小火车,是因为车小、路窄、拉的也不如大火车多。小火车道是从石德线上的前磨头向北途经深州站通往安平的。(1978年又增修了从王村站分岔经里满村至饶阳县城的支线。)


  赵八庄站是这条小火车道上最初的四大站之一,距我们村也就两公里多。每年的春日里,地里没有高庄稼,一望无垠的绿油油的麦田在落日余辉的映照下像一块碧绿的地毯。“呜——”随着汽笛的一声长鸣,远远地望见小火车徐徐驶来穿行在白杨树间,在金黄落日的余辉里依稀地时隐时现。给麦苗浇返青水的汉子又改过一个新畦儿,直起腰望望远去的小火车:“孩儿他娘,火车叫了,该回去做饭去了昂……”


  是的,那时候很少有人有手表。印象中,好像见过村里医生戴着一块儿,那也许是在紧张地看他手中的注射器时看见的。所以,庄稼人下地看时间都是仰头看太阳,而小铁路沿线的村庄又多了一个感知时间的途径——听小火车的汽笛声。

  1989年的头秋,在接到通知等待开学的日子里,叔叔姑姑们戴过的那块红莲牌手表带着他们的体温戴到了我的手腕上。他们说,上课需要看点儿,没手表可怎么行?在村西的地里干活儿的时候,堂叔在相隔不远的他的田里故意问我妹妹:“小菊,几点啦?”我妹妹抹一把额头的汗,说:“你问俺哥吧,俺哥有手表。”堂叔笑了起来:“你哥有表?那过几天戴着上沧州去了,那你还怎么知道几点啊?”

  呜——,长长的汽笛声从西边传来,小火车正穿行在白杨树间自北向南驶去,小火车返程了。妹妹高兴地一下子蹦了起来,“我知道!5点了呗,过小火车哩!”看着妹妹兴奋的样子,我心里却酸酸的……

  多年后的今天,妹妹和妹夫辛勤劳作,过着快乐而幸福的生活,手表之于她早已不再是什么希罕物件了,我仍祈愿此事在她心中不留结痕。



  小火车每天从前磨头开往安平,上午下午各往返一次。运来人们所需的生产生活物资和工厂所需的原材料像煤炭、石头、钢材、机器等等,同时运走当地产的粮食、水果、山药、棉花,还有后来兴盛起来的丝网。 

  小火车的开通也大大方便了沿途村庄的群众。去深州上安平,赶集上庙的,看闺女走亲戚的,卖桃儿卖梨儿的,卖猪仔鸡鸭大鹅的,骡马牲口去兽医站看医生的,凭票买回紧俏缝纫机往回运的,等等等等……都可以乘坐小火车。

  乘客花几毛钱买个票,再给放在后面货车车厢的行李物品打个行李票就可以上车了。窄窄的车厢里,木制的长条椅子上坐满了十里八乡的老乡们。耳听着,浓浓的乡音打着招呼。这边说:“三嫂子,上城里看闺女去呀?”那边忙站起来回着:“可不,外甥儿仨多月了!这不又攒了一篮子鸡蛋送去。大兄弟,你这是又卖猪仔儿去呀?”“嗨!嫑提咧,这几个小猪儿这集贵贱得卖完,要不这都快成老亲了……”相邻车厢门口座上站起来一位,忙问:“什么价?我包圆儿全要了!”说着说着,俩人还伸出手在袖子里摸着对方的手指头讨还起价来……

  就这样,一幅在大城市间穿行的列车上绝对见不到的极具农村生活气息的画卷在小火车有节奏的“咣当——咣当——”的行进声中铺展开来……


  有一年暑假开学正赶上安平通深州的公路加宽重修,全线不通公共汽车。父亲说:“坐小火车到深州,再上沧石路上倒汽车。”所以我才有机会坐了一回小火车。

  记得是两块钱一张坐票,都是硬座长条椅不用挑拣。背着行李上了车,隔着车窗挥挥手与亲人告别。感觉这小火车还真与京沪线上的大火车不一样,小得让人新奇,听着亲切的热闹的乡音感觉仍像在家里一样。

  在深州站下车,目送小火车南行走远,心里默默地说再放假回来还坐它回去。没想到,这个美好的愿景竟成了奢望。


  1996年,穿衡水全境而过的大动脉京九铁路全线通车,跑了35年的小火车却退出历史舞台,小火车永久地停运了。

  小火车又一次驶过赵八庄站,拖着长长的汽笛声,穿行在白杨树间,向前磨头驶去。

  小铁路东边的田野里,劳作着的庄稼人仍象往常一样,停下手中的活儿计,望着夕阳里渐行渐远的火车大声地喊道,老婆子你聋啦,没听见火车叫啊?回家做饭去吧,你看火车都走远了!


  没有人告诉他们,在以后的日子里,小火车不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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