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戏,自然是唱给神听的,虽然戏台子下面黑压压得都是人。我问奶奶唱什么戏,奶奶说给神家唱戏,我说那就是神戏呗!所以每回奶奶让大姑骑着二八飞鸽自行车来驮我时,大姑总是说,你奶奶叫你去看神戏。


  奶奶说戏是唱给老圣姑的。老圣姑是人,是古时周朝安平会沃村人,因为孝敬父母后来成了神。圣姑名叫郝女君,特别的孝顺,为了侍奉父母双亲而终身未嫁。她的孝心感动天地,后人为了纪念她为她修建了孝感圣姑祠。

  传说,在王朗赶刘秀的时候,老圣姑多次显灵搭救后来成为了光武帝的刘秀。光武中兴,皇帝感念圣姑的救命之恩,遂下令大兴土木重修圣姑庙,为圣姑再塑金身。

  一句“庙要盖得大些,朕在都城要看见庙门”,使得高大的山门建在了洛阳。所以圣姑庙没有山门,所以时至今日安平人仍以山门的遗落为千古憾事,唏嘘不已。


  戏是在我老家的学校里演的,那时候我还不是这个学校的学生。不是还没上学,而是还没转来这里上毕业前的最后一年————五年级。

  我们一家生活在奶奶的娘家,侍奉着父亲的姥姥姥爷。在我的记忆里,小时候没怎么跟父母在一起过过年。每年的冬天放了寒假,叔叔姑姑们便奉了奶奶的命令骑车子来驮我,一直到正月十六再有几天就要开学时才被父亲驮回去。因为我每回都是赖着要在老家过完十五才行。

  那会儿我老家贾屯的正月里一直有唱戏的习俗,在村小学的院子里唱,此时学生们都在家里过年,屋子院子正好都闲着。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我才看到了我自认为的神戏。


  正月里农闲,庄稼人才有空儿看戏,忙碌了一年的人们这会儿才得以休息。看戏,也就成了庄稼人最好的休闲方式。圣姑是孝德典范,安平人最敬重孝德之人,所以正月里唱戏要把老圣姑请来。

  圣姑庙在县城,现在只剩下古老的青砖垒的高大台基,但这丝毫不影响人们对圣姑的崇敬。在大戏开演前的下午,圣姑的神位就早早地被虔诚的人们从庙里请过来,在戏台对面正中靠南墙的位置摆上香案供品,燃起三炷香供奉着。中间一条宽近一米的空儿没有谁去占据,那是留给圣姑看戏用的,所以没谁敢挡了她的视线。

  人群中这条过道儿区别于其他地方高台下的戏场,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


  学校大操场的最北头也就是老师们办公室的前边,是一个将近米数来高方方正正的大戏台子。平日里戏台子是学生们做操时校长喊号和开会时训话的地方,也是课间里男孩子们打闹玩耍的地方,我转学过来后也在上面玩过。

  戏台子东边的大槐树上正好挂唱戏用的大喇叭。有一回,我爬到树上去看,不但看不见戏台上的人,还差点被高分贝的唱腔给震翻,于是赶紧慌慌张张地顺着树干出溜了下来。


  赶紧跑回家去吃晚饭,省得一会儿又让二姑找学校来喊,还得挨一顿呲哒!


  晚上奶奶擀的汤,与东邻西舍一样,我们也早早地吃了收拾清了好去看戏。我们这里管炝锅儿的热面条叫汤,擀面条自然就叫擀汤了。奶奶擀的面条又细又长又筋道,揭开大锅上的笼帽,锅里还在沸腾翻滚着。先是用筷子将长长的面条儿挑进碗里,然后再用铜勺子舀上两勺儿汤,端到饭桌上用筷子一搅,那一层细碎的小油珠儿还在滚动着。

  多少年来,我家每逢吃面条我都会向媳妇儿炫耀一番,炫耀奶奶擀的那好吃的汤。


  爷爷奶奶与姑姑们搬着櫈子去,这样可以坐里边儿看,看得带劲时爷爷还可以拍着膝盖跟着角儿唱上几嗓子。叔叔叫我跟着他一起去,男孩子嘛,当然得跟男人们一起站在外围看了。   

  至于戏是唱的河北梆子还是京剧,我当时不懂也不大关心。只见两盏硕大的汽灯早早地挂在新搭戏棚的角儿上,贼亮的汽灯发出丝丝的声响,其实早在汽灯燃起之前戏台下就已经人声鼎沸了。戏台下,划线占地方,搬櫈子挪椅子,站起身来呼朋唤友打着招呼,好不热闹。人群外围有卖糖葫芦的,卖糖墩儿的,卖棒子花儿的,卖玩具猴儿爬杆儿的。孩子们在其间跑来跑去追逐打逗着,或围着人家卖猴爬杆儿的仰着小脸儿睁大眼睛看摊主操纵着小猴儿在那里卖弄着。

  校长办公室里,不同的角色正在化妆。生旦净末丑,穿着西装或披着军大衣却画着不同的脸谱,样子怪怪的。就在我们扒着窗台冲着人家做鬼脸时,却被一个身穿绿色军大衣、鼻子上画着白块儿的家伙给撵下了戏台子。 


  后来才听大人们说,那个家伙不是马达就是江海。


  一阵急风骤雨般的小嘎叭鼓儿的清脆声响过之后,锣鼓家什儿胡琴儿铙钹响镲紧跟着响了起来。左边的门帘儿一挑,名角儿上场。在戏台中央站定,啪,一个亮相,看那身段儿那架势,嘿,(戏曲)真不愧是中国的国粹!台下几乎是同时响起一个声音:好!后边站着看戏的老爷们儿们粗犷的叫好声把人的耳朵都给震聋了。

  台上古老的故事随着梆子不紧不慢的敲击声娓娓道来……


  大戏开演,叔叔把我从疯跑的孩子群里喊回来高高地扛在肩上。坐在叔叔的肩头上,却看见下面是黑压压的人群,人群上空被浓浓的烟雾笼罩着。一团团的烟气,在汽灯的照耀下更象是云团在涌动变化着。象这梆子高亢嘹亮的唱腔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一样,浓烈的旱烟味弥漫充斥着人们的嗅觉神经。

  四下里突然迸发出的异口同声的叫好声总是吓人一跳,这就是庄稼人,用特有的粗犷和热烈表达着自己的热情,表达着对梆子戏的挚爱。

  那唱腔升腾,融进了星光闪烁的夜空里,融进了南墙边供桌上的香烟缭绕里,融进了庄稼汉子的白羊肚儿手巾和栽绒棉帽子里,也永远地融化在了我的记忆里。



  这就是我亲历的神戏。一群顽皮的孩子在人群的外围,飞快地穿行在糖葫芦儿车子与米谷糖的摊位之间,伴着戏台上咿咿呀呀的唱腔疯跑着。吃完了奶奶给的零钱买的糖葫芦儿,再重新钻进人群看会儿戏。虽然只是呼哧呼哧地喘着匆匆看上几眼,但戏台上的生旦净丑们的唱念坐打却也深深地印在了我的心里。

  记得那晚唱的是梆子戏《武家坡》里的最后一折《大登殿》。这也是奶奶最爱看的戏了,每回看过之后她得念叨好几天。


  好些年没看戏了,不知道老家学校里的戏台上,每年正月里还唱神戏不?如果有,我相信奶奶也一定会去看的,看那神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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