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的麦城里我忽然想起了赤壁之战,想起了那个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的黄昏,我站在军师的面前等着他的一声杀。我以为那时我就会死,可是我活了下来,活到了这样一个雪夜里,站在所有的敌人面前,等着命运的一声杀。


  赤兔马在风中萧萧而鸣时,我又看到了我的刀,举世闻名的青龙刀用绚丽的光芒照亮了我传奇的一生,它的血色映红了我的脸时,我知道,我真的要死了。


  我依然记得那一杯酒,那杯酒里映着辽阔的天空和一个英雄的身影。我看到了虎牢关的烟尘漫天飞舞,红色的关羽,象一道闪电,劈开了十八路诸侯的前进之路。我看到了王公贵族惊愕而嫉妒的表情,我静静的站在那里,等着一个目光深邃的贵族给我端一杯酒,他说:这是给英雄的。多年以后他成了我大哥最危险的敌人,但那时,那杯酒里,我看到这世上最深最深的懂。


  平儿,叹什么气,大丈夫从军起,就要准备好赴死的心。不是,父亲,我不为死叹气。我只叹这世上人道险恶。


  我笑着看平儿,我的英武的孩子,带他来这烽火连天的战场已经两年了,他是我最卖力的战将,也是我在战场上最深的牵挂,我有时会后悔为什么要把他从鸡犬相闻的庄园带出来,带到荣华富贵里来,带到世间的刀光剑影里来。他的叹息里有着不甘的遗憾,他含着眼泪问:父亲,为什么派你守华容?


  父亲,你后悔吗。曹仁的军队断了我们的前路,你救过的徐晃正一路掩杀,如果不是华容放曹,这些都没有,父亲,你一点都不后悔吗?


  我不后悔,孩子。华容有天道。


  那个疑问成了军中的永远的话题,象赤壁的大火一样,燃烧在历史的天空里,常年不熄。


  人们永远的问,为什么要派关羽守华容,为什么关羽会放那个白脸的奸雄回到他起飞的地方,关羽会忘了吗,放走的曹操是匡扶汉室的最大障碍,也将成为他兄长的恶梦,关羽要对世人说什么呢?我常常会在繁星满天的夜晚,看天上的星星,我便知道这世上最多的问题是没有答案的问题,就象天上的星星一样可以看到却难懂。


  如果再安排我守那世间唯一的华容小道,我还是会放走那个人。


  我依然能够在华容的小道上想起土山约定的三事,想起我秋毫无伤的嫂嫂,我就会勒住我的战马,问候那群落魄的将军。那群将军里依然会走出一个满身泥污的曹操,依然用那样因睿智而深邃的眼神看我,我就会放下我的刀,对他深施一礼,丞相,你好吗?


  我们是敌人,为了不同的事业为了不同的人,走了不同的道,狭路相逢时,我永远是关羽。


  谁让我永远是关羽。


  关羽依然难以忘记那一杯血热的酒,怎样给我的一生染上传奇的颜色;我依然会想起世上最快的马,怎样遇上这世上最快的刀;我也永远不会忘了,霸桥的刀,挑起的是怎样的情义和别离;还有那风中的五关,怎样耸立在千里寻兄的路上,六将的首级,怎样铺就了英雄忠义的路——谢谢你,丞相,我的朋友,你的一纸公文,随我千里而去。


  可是,丞相,谁让我是将军关羽。


  谁让我是将军关羽。


  将军没有不杀的敌人,关羽没有不报的恩。


  广阔的天空下关羽是如此的小,小到可以走进任何一次偶然。世间有道千万,他为何偏偏走华容;世间有关无数,为何我偏偏守华容,我想这是天的安排,我们都要听天的安排。那一纸决定关羽生和死的军令状,还在遥远的军师手里,鼓乐喧天兵营里,大哥为我准备了庆功的酒。那是怎样的默默死,那又是怎样荣华的生。


  我轻轻的举起了刀,我看见漫天的乌云滚滚而来,我的军士刀枪并举,只等我凤目圆睁的时刻。


  放行。


  我说:放行——


  让我去死,放他们生,他们有道逃生,关羽有道赴死。谁让我永远是关羽。


  青龙刀的光芒照亮了恩人逃生之路,那个光芒里我也看清了英雄关羽身上宿命的符号,永远也掉不了,永远也掉不了,就象他脸上永远的红。


  麦城的雪没有埋掉我那举世闻名的刀,我在传说里活了下来,关羽能永远的活在人们心中而不是在寂寞的关帝庙里。我还能拉上我的车在山西解良的街头走一圈,时间其实不能使人死亡也不能使人忘记——我也会在某个茶楼喝茶,书还在讲三国的英雄关羽。


  当我听到华容道的故事时,便懂得为什么,那样的小路,会穿过无边的岁月蜿蜒到人们心里来,那是怎样的一条路啊,关羽将永远的守在那里。


  关羽守住了永远,就会知道这世上本来就没有敌人,为什么要匡扶汉室,汉室是什么,那里能不能住下芸芸的众生?当我放走了敌人,我知道守住了天道,天告诉我的,华容要有道,就象这个世界上,人,要有道。


  世间依然有纷争,王朝依然要更替,旗帜飘飘下,战马萧萧,乱世的英雄们刀枪并举,我不知道他们要什么。而芬芳的桃园里,那一缕香烟是我的,那一句的誓言是我的,大哥的手掌传来的热是我的,黑色的张飞眼里晶莹的泪是我的,还有那一杯知遇的酒,也是我的。


  还有,还有,那高傲的死亡,是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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