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我们头的那盘青石碾子,又重新安装了起来,稳稳地座落在了西头进村口拐慢弯儿处的街边那棵大枣树下。


  一直在那里的碾砣和碾盘结束了三十多年的隔空相望,终于得以团聚。碾砣在现在的大人也是当年的孩子们的推动下又欢快地转了起来,而碾盘仍旧一如既往地继续承载着白土地上新打下来的粮食同时也承载着又一代农村人的希望。


  碾台,依然是人们围绕着的中心,依然是当年的模样而从未变老。容颜改变的却是围着它的这群人……


  石碾是附近的何家人和热心的乡亲多次精心谋划并在又一次放下酒杯后终于拍板重新装起来的,恰好也暗合了多年以来村里许多人内心深处的祈望。


  三个永远退役下来的碌碡又派上了用场,稳稳地支起了碾盘。一根长长的打井用的旧钻杆作为很好的碾轴深深地扎进泥土里,穿碾盘中心孔出来又穿透碾框的里边,最后碾砣则牢牢地落在了碾框里。唯一遗憾的是,古老的木制旧碾框已无法找到。心灵手巧的两位用槽钢和粗细合适的无缝钢管焊制了一个新的,反而更加结实轻便又灵活。


  在略带锥形的碾砣大头朝里还是朝外的问题上,自始至终意见高度一致的二位反倒是争论了起来。谁也说服不了谁,不得已,终日里握锄把子的手握住鼠标从网上搜索到了正确的答案,争论方才停止。


  那年正月里,岳母对妻子说,西头的碾子又装上了,掐米可好用了,我给你掐点儿米糁吧!熬出的粥又乱乎又好喝……(注:掐,发qiao的音,我们这里都说qiao米)


  推碾子掐米,米必须得提前潲好水并在柳条笸箩里凉得干湿度正好,用手使大劲儿能将米攥成团儿为最适宜。


  初春的暖阳晒得人穿不住羽绒服,在推了几圈碾子后便脱了下来,挂在碾台边的树枝上。我在前边推碾子,妻子在后面一边推一边手执黍子苗笤帚往里扫着轧过以后扩展向碾盘边上并且已经变碎了的小米粒,以防粮食洒落下去。


  一底儿米碾轧下来,岳母将它们收进筛米的细罗里,放在笸箩里的罗床上快速地前后推拉着筛了起来,罗底上面筛不下去的大粒重新返回碾子上又进入下一个轮回。


  岳母娘家侄儿和侄媳妇还有来串门的侄女站在碾子不远处刚刚搬进的新院子的门楼下,抬头望见自己的姑姑坐在马扎子上筛米糁儿,便径直走过来帮忙推碾子。一会儿,附近的乡亲们也陆续聚拢了过来,一边帮忙打理一边聊起了家长里短儿。


  象多年前的场景一样,碾台子又成了演绎农村人自己故事的说书场。


  我们头的这个碾子是村里头三台碾子中拆除最早的一个,也是三十多年后唯一又恢复了起来的那一个。


  东头和南头也各有一台碾子,记忆中当年跟着父母掐米、碾韭菜花时这三台碾子都用过。也是因为我们西头大枣树下的碾子拆除得比较早,所以用南头大槐树下的这个相对还多了些。


  青石碾出自省城石家庄西边的八百里太行山,几百年前运下山的时候就有两个碾砣:一个在碾盘上抱着碾轴周而复始地转动着,另一个备用的则一直稳稳地支着碾盘静静地呆在那里。


  据说,当年族里筹善款錾碾子的时候,有族人多捐了银子。为了子孙后代长久地用下去,所以特意订制了两个青石碾砣。从此碾子一家落户在了华北平原的这个村庄里并为一代又一代的村民们服务着。


  大槐树下的青石碾一年四季矗立在那里,很多时候是临近傍晚时开始热闹了起来。在地里劳作了一天的人们从生产队里收工回来,抓紧时间生火做饭。女人匆匆地吃过一口,便先拿着簸萁或抱着碾杠先去排上队。临出门还回头嘱咐男人别忘了在小推车上装上罗床……


  碾子是上不设碾杠的,也许是为了不让不知疲倦的男孩子们推空碾使碾子受损或者吵得邻居无法午睡而被撤掉了吧,反正推碾子是必须自带木杠子的……


  碾砣早已经在碾台子上骨碌骨碌地转动着了。有更勤快的连稀饭也没喝,举着个没熥(teng)的高粱饽饽(bo)就来了……


  青石碾前早有人用碾杠或者簸萁排起了队,或许三份儿或许五份儿。地下排着队的家什儿的主人正在帮着上家推碾或蹲在地上在笸箩前帮着筛分杂面哩,人们和谐并热烈地谈论着乡间地头属于农村人自己的新鲜事儿,落着家常里短。


  推完一份红薯干,打扫干净碾盘,下一份棒子面或榆皮面儿就上来了。下一份的主家还说呢:“三婶子,您这红薯面儿扫不干净也没事儿昂,我这棒子面掺了您的红薯面儿还甜哩,还粘您光了哩……”


  月亮挂在梢头,如水般的月光透过大槐树长圆形叶子的间隙洒落下来映印在碾子上,也映印在忙碌着的人们的身上。夜色朦胧中,仍在忙着帮我们家罗面的三奶奶身上的青布褂子,更象是当年那件好看的碎花大襟袄。


  凉风习习,曳动槐枝,不知是否惊扰了枝头熟睡中的家雀?反正碾台周围晚上洒落的米粒儿,明天一早儿肯定会被那几只早起的鸟儿蹦跳着喯啄……


  回家的路上,男人推着新掐的棒子面儿和一车子家什儿,女人背着孩子。孩子伏在娘的肩背上,屁股坐着碾杠睡着了……


  刚才在碾台子上大伙已经商量好了,今儿黑介都推干货儿,从明儿开始准备推韭菜花了。


  在韭菜花儿或辣疙瘩下来的夏季里,各村的石碾子都被染成了绿色。


  韭菜花儿、辣疙瘩非得上碾推轧出来的才最好吃。韭菜花儿与当地的特产河北鸭梨配伍,上碾轧碎做成韭花醬那才是绝美的美味。在碾子因妨碍着了倒车入库而被刚拿到驾驶本的农家小子拆掉的日子里,上案板用刀剁出来的韭菜花儿远远不是这般美美的味道。


  所以,在田野间韭菜花盛开的日子里,月光下的石碾也就披上了绿装。乡村街巷的夜空里弥漫着久久不会散去的浓郁醉人的韭花香……


  月夜里热闹的碾台,白日里也是人们休闲的好去处。夏天纳凉,冬日里晒太阳,碾台子上基本上是不断人的。


  这么好的去处自然也是孩子们的乐园。花几分钱从推车的货郎那儿买半张砸炮儿,从红纸上一个个黄豆粒大小的炮儿中小心翼翼地撕下一个放在碾盘上,用小铁锤或直接脱下脚上娘做的千层底布鞋,高高举起用力落下,“叭”的一声脆响,换来孩子们一阵满足的笑闹声。


  在还没禁枪的日子里,猎枪的底火炮儿竟成了二旦三狗儿们的最爱。


  甚至更有会玩的,把砸炮儿撕下来,一个一个地按顺序摆放在用袖子抹划干净的碾盘上。没有碾杠,几个男孩子直接用手推着碾框,“一、二、三……”喊着号子启动了沉重的碾砣,跑起来。一连串儿“叭、叭、叭、叭……”的脆响声象放鞭炮一样从碾砣下的硝烟中迸发出来……


  惹得冬日里暖阳下马扎子上打盹儿的老人戳着拐杖,一阵吆喝……


  而调皮的男孩子们从碾台子上一下子散了开去,跑向自认为最为熟悉的那条道上去了……


  忽然,一阵笑声打断了飘远了的思绪,把我从回忆中拽回到石碾前。


  岳母的侄子边推碾子边对岳母说:“二姑,有汽车了,我那125摩托也骑不着了,要不我把它推来套在碾子上? 挂慢档就行!”


  “还是套着你吧,你还嫌我跟在你们后边扫碾子跑得不够快呀……?”


  岳母笑着回应自己的侄子,引得乡亲们一阵质朴爽朗的笑声。


  是的,还是不要把摩托套在碾子上吧。至少,慢悠悠地逆着时针的方向推着它,还可以追寻那些曾经的过去了的老人老事儿,听听古老的青石碾奏出的新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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