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子年中秋节,“哐当哐当”坐了一晚火车,我和弟妹回到千里之外的家乡。

  老街、老巷、老屋、老井、老树都变得很陌生,在豫东平原上,家乡亲人们喊一句乳名,一拉手,一拍肩,依然亲切如昨。

  那个四丈见方的北方小院,早已残垣断壁,几棵通天白杨树,还是我们离开家乡之后,大伯帮忙种的,一年一年,如今比盆口还粗。小院东北角的两棵洋槐树,部分树杈已经干枯,孤零零地竖向天空。俗话说“槐大如柴”,这句话一点都不假。历经风雨剥蚀的老屋,久不住人,老得如此苍白无力,老得如此破败不堪。

  还好,院子里的小楮树苗疯长,已经高过人头。绿丫丫一大片,就像一个小小的绿色孤岛。那种绿,绿得凄美,绿得孤寂,绿得让人心情沉重。

  七年前的清明节,曾陪着母亲回家祭祖。那时,年近八旬的大伯领着我们看老屋。还未踏进小院,我们已泪水涟涟。这个珍藏着我们姐弟成长的北方小院,这个我们离开很久的家,早已经不像家的样子了,她虚脱得像一个老妪。

  穿着中山装的大伯,拿来镰刀,嚯嚯嚯!三下五除二,砍出一条“小路”。我们侧着身子,屏住呼吸。家,真真切切就在眼前,那一刻,心里五味俱全:一把生了锈的老锁,锁住了老屋的烟火,锁住了炊烟里的旧时光,也锁住了悄然流逝的匆匆那年。

  心中一直牵挂和不舍的地方,此刻,老得安静而无助。

  曾经的老屋,应该是村里最好的房子:青砖到顶的新瓦房,七根粗粗的檩子,敦实而略显富足,造型精致的灰色瓦当,像极了艺术品。

  这一次,姐弟为大伯的喜丧,再一次匆匆忙忙回到家乡。立马买火车票,立马收拾行李,每个人心里都没有做好准备。

  回一次故乡,与故乡更近了。

  回一次故乡,与故乡更远了。

  山野千里的故乡,是藏在微风里的那一处时时想触碰、又时时不敢触碰的地方。

  这一次,没有把看老屋当成重点,我们都没有哭。妹妹急着给家庭群转发视频,一边录像一边解说:看看,看看,咱家成了小森林啦。看看,看看,这边还有不少紫色的枸杞花,嗨,还结了小红豆呢。

  妹妹的声音把邻居老奶奶吸引过来。大概十五年前,村里人都搬到离家一里多地的开发区,目前,在小村原址住的只有几位老人,他们陪着小村,也陪着自己来日不多的余年。

  她说,春天里,你家洋槐树开花开得一疙瘩一疙瘩的;小楮树原来比这长得还旺,邻村有喂羊的砍过去当饲料;白杨树可以卖个好价钱了。弟弟说,他们多砍一些更好,不然,窜得比屋顶还高呢!

  我的眼睛快速“扫描”,我在找土墙旁边的那棵榆钱树。

  那棵记忆中的榆钱树,树冠圆润,多少个夏天的傍晚,我们坐在树荫下听蝉鸣迭起,很是惬意。

  这棵榆钱树应该是建新房不久,母亲带着我们姐弟一起栽种的。“种榆树就会有余钱,有余钱就能给你们几个买新衣,买新衣好过新年哩”。那时,母亲才三十几岁,尽管她眼里的小欢喜鲜活而实在,可她手里经常没有余钱。

  麦熟豆黄柿子红,一春一秋,日子多快呀!如今,日子富足,母亲荷包里从来不缺“红票子”。现在,去商场购物,年近八旬的老母亲还会用微信钱包支付。

  这棵老榆树迅速地进入我的乡愁现场,我的脑海里全是它的影子。

  每年的春分前后,清翠嫩绿的榆钱,一串一串缀满枝头。榆钱呈片状,边缘纹理精美,薄如蝉翼,中间突出,像极了古代圆形的铜钱。因“榆钱”有“余钱”的寓意,在北方,差不多村村都有榆钱树。

  乍暖还寒的春风里,榆钱,不知是不是春天的第一抹新绿。

  榆钱是榆树的种子,可在我心里,它就是榆树的花。

  一棵会开绿花的树,就应该气质不凡。

  依稀记得小学三年级,有一天,学校发动师生为万里之外的沙漠捐树种,这可急坏了我。奶奶用竹扫把收集了满满一蛇皮袋榆钱。那些枯黄的榆钱落在地上,飘飘洒洒像鹅毛。因为我知道,一颗榆钱,中间就是一颗种子,落到泥土里,就会长出一棵棵小榆树。

  小小年纪,我非常关心那些榆钱的命运。班主任尚老师说,北方沙漠大得很,没边没沿的,飞机把咱们捐的树种运到天上进行“飞播”,放心吧,你的榆钱坐飞机了。

  那时候,我连火车都没有坐过,可我捐的榆钱能坐上飞机,心里可真是美滋滋的。

  采摘榆钱记忆犹新,脱下花布鞋,先爬上墙头,然后手脚并用,一纵一纵爬上树,先美美地吃上几口,然后再一把一把撸到柳条篮子里。因榆钱长得一嘟噜一嘟噜的,密密匝匝,左一把,右一把,不一会,就可以撸满一篮子,很有成就感。这种事半功倍的活儿,非我莫属。

  新鲜的榆钱,染得满手绿莹莹的,闻一闻,一股清香。鲜嫩的榆钱可以生吃,也可以掺上面粉做成窝窝头和小饼蒸着吃,出锅时,蘸上蒜汁和麻油,味道不错。

  遇到饥荒年,房前屋后的榆树皮也成了救命的口粮,把榆树皮用石碓捣碎成粉末,再用细萝筛一筛,裹在豆面或玉米面里头,增加粘性,然后再擀成面条,此时,榆树又成了救命树,是老百姓心中的活菩萨。这份情,吃过榆钱窝头和榆树皮面条的人,谁又能昧着良心忘了呢?

  榆树的树身容易招惹虫害,尤其是那种布袋虫,吊着长长的丝线,是榆树的天敌。记忆的闸门再一次打开,我和妹妹走到榆树下,喜欢跳起脚捉布袋虫。把逮住的布袋虫用剪刀剪开小口,把里面的小虫子挤出来,再把一个个小布袋套在手指上,做成天然的丝质手套。

  这一刻,一撮泥土在树下熟睡,一棵榆树直插晴空,世界在我们眼中,是一枝一花,是一虫一卵。是亮的,是活的,是美的。

  北宋文学家欧阳修在河南做官,有一次吃罢榆钱粥后,留下“杯盘粉粥春光冷,池馆榆钱夜雨新”的诗句。古往今来,榆钱一直有着乡野气息的素朴味道,它还可以清心降火、化痰止咳、消肿杀虫。不仅是一剂良药,更是春天的一种等待,一种情愫。

  岁月,在榆树的一岁一枯荣中流逝,光阴,在榆钱萌芽和飘零里喘息。我家这棵榆钱树,估计在某个无风无雨的冬天,被布袋虫严重“袭击”后,干枯了,折断了,倒地了,腐烂了,再也寻不到了。

  我自私地认为,有榆钱树的故乡,那根深叶茂的乡情,才有依附。

  在一本书上看到,记者采访作家雪小禅时,把她比做一株素朴而独立的植物。我也想让自己做一株素朴的树,思来想去,就做一株榆树吧。

  榆木与南方产的榉木有“北榆南榉”之称。榆树材幅宽大,质地温存优良。在我的家乡,她是最素朴的树,树皮里透着沧桑,树枝上露出柔美,树叶儿显出飘逸,那满树的“榆钱儿”,总是毫无吝啬地洒向人间。王榭堂前,百姓屋后,总能见到她潇潇伫立的身影。清风吹过,她豪放爽朗的笑声,点缀着心情,她坚韧宽厚的品性,对我,是一种激励。

  岁月本长,而忙者自促;天地本宽,而卑者自隘。轰轰烈烈也罢,寂寂然然也罢,多年之后,心灵都是要反哺归真的。一直秉承着“素朴之美”的生命原色,长成一株榆树,暖风一夜至,榆钱十里香,想想都美。

  千里之外的故乡,不言不语,把自己活成一道独一无二的风景。老屋,只剩下单薄的念想。“满园植葵藿,绕屋树桑榆”。脑海中,那棵翠绿的榆钱树,成了家乡最清晰的标识物。

  说来也巧,从老家回来的第二天,我去新华书店买书,意外发现一株长在江南的景观大榆树,深秋时节竟然缀满榆钱,很是稀奇,我连忙捡起落在地上的榆钱,用手搓了搓,一股清香直冲鼻翼,还是那个味,没有变。或许,这棵大榆钱树来自北方,或许,它在用另一种方式,安慰一个游子的心。


本网站作品著作权归作者本人所有,凡发表在网站的文章,未经作者本人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