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身残,史铁生的视角是独到的,关于人生,关于生命,关于意义。
史铁生是寂寞的,或者说他是耐得住寂寞的,又或者是不得不寂寞的,这样,他在寂寞中就有了空灵干净宁静的文字。他的文字,是空山升起的一轮寂月,是梅边吹响的一支短笛,是庙宇间飘荡的晨钟暮鼓。他用了很多的心,在别人不曾用到心的地方。在他的笔下,人们的命运是关联的,是宿命的,是无奈的,是因果的。他努力着要解开命运之结,他驾驭着文字,在深隧的生命谜海里寻觅,我也跟着他在寻觅……
主人公一律没有名姓,只有代号,或者L或者Z或者O或者N。没有姓名的生命变得抽象起来,一个代号代表一类人,如诗人L,他(他们)是这样这样成长起来的,他(他们)对事物的认知是这样这样的;如画家Z,如果同样是L的经历,但他(他们)所认知又是不同的……有什么样的人,就有什么样的世界。世界因为一个人的成长而壮大,世界因为一个人的不再存在而消失……
史的文字是禅,是经,是佛,是不合适在心情浮躁的时候看的,不想问生死的人也不要去看的好。他的文字是“出世”的,是为了“入世”而“出世”的。我每次听他,心情都不能轻松。有一种忧伤,若有若无地,从心底盘起;有一种荒凉,止无可止地,在周身漫延。
听他,总是不忍听下去,因为心被盘检,很痛很苦;总是想起身远离,因为合起书就可以逃避,就可以自欺欺人地说生命是美好的,人生是一场幸福;但走不远,他的文字充满魔力,我总是被他的文字牵回,总是心甘情愿提着被击中的心在他的文字间游弋……
一定要在作家中找一个喜欢的人,我找的就是史铁生。也许是因为他的另类文字,也许是因为我曾经问寻生命所历经的痛苦。
史铁生的文字,让我觉得没有那么地孤单了,让我知道天空下总有一些生命会遏制不住对自身的发问,在很多灵魂麻木了的今天,总会有一些灵魂是清醒着的。那样的清醒对我们的意义,只有凭借各个生命的悟性去感知了。
去听史铁生吧,他会带给你一种前缘般的熟悉和温润。
【灵魂的重量】
古代埃及人确信,灵魂是有重量的。灵魂之重确切到可以用一根羽毛作为象征;羽毛作为秤盘上的硅码用以测量灵魂。这一轻轻的羽毛叫做马特(Maat),是天平女神。
我知道这一点的当天晚上,我是飞了起来的。怎样的飞呢?脚点地,收腹挺胸,引体向上,飞,就飞了。手却是并着的,没有张开,所以没有翅膀,所以也飞不很高,刚够在人们头上的高度。而那肉体的轻盈,那轻盈带来的快感,却让我止不住飞翔的欲望,在梦中,我总是笨拙地着了地,又再次起飞。一次,又一次,很多次。现在细思量,那却不是“飞”,顶多是个“漂浮”,像一颗尘埃那样,无奈地落在了地面,又再一次被轻风搅动起欲望,一次次的失败,还一次次的起飞。
总不会灵魂就是一颗尘埃吧?没有谁能接住我的提问。多年前曾在哪看过,说医学是可以称出灵魂的重量的,是个精确的数字,大小我忘了,反正极轻极轻,连半克都没有。称的方法我也忘了。但我真不喜欢灵魂只是一个冰冷生硬的数字,那些活泼泼的生命之本不应该寄于一个数字,灵魂应该是一种富于感性和缤纷绚丽的存在。
还是羽毛美,人的灵魂,就好比一片轻轻的羽毛,多好,多妙。灰的,白的,黑的,红的,绿的,蓝的,紫的,橙的,五彩的,七彩的,可以飞的,可以飘的,可以用来装扮肉身之仪的,可以用来装点人间万象的,可以永远活在人们心中的,可以有三世流转生生不息的。
为什么要有一个天平女神呢?古往今来她称过的灵魂有恒河的细沙一样多吧?灵魂之轻轻到何处才算轻呢?要多轻的羽毛之魂才有资格飞上天堂?那些坠入地狱的魂儿,该是多少片羽毛拖累下的坠落?
总该抛弃一点什么吧,不要让尘浪滚滚染污了你的羽毛,更不要让人间名利场的风雨打湿了你的羽毛;总该在繁杂的俗世生活中空出点时间清理一下吧,拂拂羽毛上的灰,晒晒羽毛上的霉,冷不防,也可试试吹上一口气,试试它飞起的高度和长度。总该做点什么吧,让你的羽毛之美开亮开亮身边人的眼。让你在世间的行为积蓄一点来日离世时,羽毛飞起的能量。
真的,我听到了一个秘密,我把这个秘密播扬开来,灵魂是有重量的。称它的女神叫马特。马特又叫天平女神,天地之间有架天平,她让轻者上天,让重者入地。那么,呵护好你的灵魂之轻吧,聪明如你,当知道天堂总比地狱好。
其实,你应该知道的,我不是要宣扬宗教。
【西方花开东方花藏】
生命的本质是什么?生命像草木,发芽,生长,最后开花,与天地同在。但生命的开花归根结底不在于被渡而取决于自渡。
当年孩子时,面对自己切身感受到的或喜或悲,是很有些费琢磨的。小,不懂事,最胆大的设想也不过是,如果生自己的是“另一个爸爸或另一个妈妈”,那“我”又是谁?如今有孩子了,一天天面对花骨朵样滋长的“产品”,也难免在凝神间不知身处哪岸。荒唐间竟断不了暗想:如果换了另一个男人,那取决于我又根本不是我的新生命又是什么样?
生命真是太偶然了。偶然得让人仰观浩荡宇宙免不了四顾茫茫。基于人生终极目的的落入虚空,人生过程的所有意义变得滑稽荒诞。最大的问题在于,生命中所有的奋斗,到终了连个载体都没有。枯槁的死神捏着沙漏,总是躲在我们身后窃笑。然后在某个未知的时刻,突然就把我们的所有一网打尽,包括生命本身。
人总是要死的。这成了世上惟一没有争议的真理。
开启生命的大幕后,撇开真理不谈,我们关注的是,到底依靠什么,自己才能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地活下去?
花开,为谁?花不开,又为何?
救赎的力量和方式,东西方各有不同。
西方文化里,人的生命只有一次,珍惜、热爱和享受生命是活着的最好方式。东方文化里,人的生命可以有无数来回,此生过不好不要紧,要紧的是来世要有个好报。
如果说,西方依靠遥不可及的“天堂地狱”,让人们获得了挥霍生命和在现世狂欢的理由,那么恰好相反,东方虚缈的“轮回因果”,则让人们找到了无条件忍受现世苦难的依据。前者的救赎让生命活在了伸手可及的当下,而后者的救赎则让生命活在了无从把握的未来。
知道了这一点,西方人脸上多晴天和东方人脸上多阴天就好解释了。
所以尼采会狂呼“上帝死了”,要“成为自己”;所以弗洛伊德会用他的“力比多”一再告诫世人,要解脱尘世的痛苦,不要走向上帝,而应走向爱情;所以海德格尔会援引诗人荷尔德林的话,把人的存在诠释为“人类,诗意地栖居在这地球上……”
与此同时,东方人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很难找到论据。
时间再前移些时候,《红楼梦》告诉世人的却是“一切成空”;《西游记》真正想说的也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水浒传》通篇都在说“女人是祸水”……
西方的花,无拘无束,想开,就开了。东方的花,东掖西藏,总也找不到绽放的时机。
西方人划十字,“十”字就像绽开的花,携带生命的力量和芬芳四处发散。东方人合什掌,合起的不是肉质的手,而是生命本应有的迷人欢乐和芳香。
说了这么多,你要去皈依什么?
有什么比皈依自己,皈依生命本身更让人迷恋呢?心中有花,想开就开吧。我多么希望,每一条生命,都能将自我就地辟成伊甸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