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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逸庐假山(梅静摄)

 

      微微西斜的阳光,拂过高大的马头墙,洒在丁家湾深处的“逸庐”里。几只巡游归来的鸟儿,轻轻地收拢翅膀,停歇在东南角的一座石山上。峭立的石影和垂挂的藤萝,仿佛一间天然暖巢,将鸟儿拥入怀中。

     “倦游半生,我也该回到这山林中来了。”逸庐主人立在石山前,似在遐思,又似在感叹。


       梦在山林

      主人是一位根在扬州、长寓沪上的文物鉴赏家,在外游历半生后,眷恋故土的他在扬州营造了这座养老之宅,而宅中有一座画意与野趣并存,又能以小见大的山林,是他的最大心愿。

      接下来的日子,他身在异乡,心却时刻挂念着这座梦中的山,直到三个月后的一天,他接到了来自扬州的电话:“山林已成,静待主人。”

      他再次推开院门,步入园中,眼前的景象令他的心怦然一震:一池碧水,如镜铺展;池后峰石,依墙层叠,盘旋向上;及至墙头,忽飘然秀出,遂成挺拔主峰。峰下贴壁处,湖石高低错落,山势随之延展;墙隅桥边岔口,一座险峻侧峰与主峰互为俯仰,顾盼生情;主峰洞隙中,有泉瀑飞流,与崖壁撞击,而后直泻池中,再由小石板桥洞蜿蜒西去。

       沿山侧磴道,拾阶攀顶,群山便如莲花涌聚;坐山下琴台,临池抚弦,高山流水则畅然入怀;探山中洞天,曲径迂回,幽谷深壑又如画卷徐徐展开。

    “比我想象的还要精彩!”主人掩饰不住心中的喜悦。

    “这座山像一只眼睛,点活了整个园子。”有好园者如是赞叹。

    “做扬派叠石半辈子,能有主人满意、世人肯定的作品,我忙得值。”山的叠造者——老仲,也长舒了一口气。


       以画入山

      老仲,全名仲维忠,20 多岁就干起了叠石营生,由于肯吃苦善钻研,技艺日渐精进。如今,年逾六旬的他已成为扬州颇有影响的叠石艺人。

    “逸庐的这座山,构思取自元代画家王蒙的《东山草堂图》。”老仲翻出一叠画稿,认真地说。

1605109039889596.jpg        老仲在揣摩石山的堆叠(梅静摄)

       其实,在他数十年的叠石生涯中,“以画入山”不仅是许多园主的要求,更是“祖师爷”们留给他和同行的宝贵教诲。其中,给予他最深影响的,要数寄啸山庄内的片石山房了。

      相传,它出自清初画家石涛和尚之手。此山由东起势,贴墙延至西北角,突兀为主峰。主峰之东,有水岫洞壑,入内曲折幽深。沿蹬道而至山顶,可见层峦叠嶂,峰回路转,岚影波光,游鱼历历。山中有一孔洞,光线透过,映入水中,宛如明月倒影。配峰在西南转折处,两峰之间连冈断堑,似续不续,势态奔腾,颇得“山欲动而势长”的画理,也应合画山“左急右缓,切莫两翼”的章法原则。

      历史上的其他叠石艺人,虽然难有石涛的绘画水准,但懂绘画、知画理,成为高水平艺人的必修要素,他们知道如何将文人画家的意见通过叠石造山在园林中体现出来,所以李渔曾说:“从来叠石名家,俱非能诗善画文人,然见其随举一石,颠倒置之,无不苍古成文,纤迥入画。”

      有人说,叠石的艺术源泉既然是山水画,那么,多看些画,把山形记在心里,再按照绘画的“三远法”,即从不同的透视角度,表现山的高远、深远、平远,就能叠出一座好山了。

       扬州叠石艺人却认为,“三远法”是画家远处观山的体会,而叠石造山是近处看山后的创造,此法并不适用。一名优秀的叠石艺人,应当行万里路,到真山中研究自然山水的局部特征,从大山之麓、截溪断谷的真实形态中,悟出叠石的表现方法,即所谓“师法自然”。

1605109223128832.jpg       方惠将观山感受融入叠石过程(梅静摄)

       叠石艺师方惠每年都会抽出一两个月的时间,去寻访名山大川,从中领略山的雄浑、苍茫、俊秀。然后将内心感悟融入叠石过程,以险峻的山形、丰富的层次、流畅的呼应,创作出“宛自天开”的石山佳构。


       移来自然一角

    “终日看山不厌山,买山终待老山间。山花落尽山长在,山水空流山自闲。”在宋代文学家王安石的《游钟山》里,山绵亘于天地之间,人是居山之隅的看客。人们在园中叠石,就是要把天地之山“搬”到身边,找到居于山中的感觉。因此,叠得自然、有山味,成为衡量石山是否成功的重要标准。

    “宽博而不放肆,紧凑而不萎缩;布局合理,石纹妥顺;立卧曲扑,石料各得其所;欹侧变化,皆要相称适当。”老仲总结出的这套技法,是他叠山几无失手的“法宝”。

      扬派叠石还讲究以少胜多,即在有限的空间里,以一隅之石表现山的万千气象。老仲为逸庐堆叠的山气势恢宏,但用料仅为 50 吨湖石。

    “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湖万里。”早在明末,文震亨在其文章中就已阐述这一理论。计成在其著作《园冶》中也写道,掇山要“未山先麓”,即以局部象征整体,用起伏的山脚暗示绵延高山。

      由清乾嘉年间扬派叠石匠师构筑的扬州大树巷“小盘谷”石山,在不过百余平方米的范围内,临池依墙堆叠群山,峰谷险峻,洞曲崖危,其间又有“九狮”象形石,令人如置深山幽谷之间,堪称叠石技术“以少胜多”的典范。1605109286248465.jpg小盘谷叠石(梅静摄)

      正如戏剧需要舞台背景一样,叠石造山也需要后景的衬托,“贴壁假山”由此产生。《园冶》有记:“以粉壁为纸,石为绘”,寄啸山庄东北部的一组石山即为其中代表作。

      这座湖石山沿着北面墙壁,向西延展起伏,全长 60多米。在白墙的映衬下,此山如同一幅着笔不多却意境深远的水墨画,给人以无尽遐想。


      园林之魂

      扬州园林叠石始于西汉,明代形成流派,名家名作迭出。明张岱《陶庵梦忆》称:“瓜州诸园亭,俱以假山显。”造园家计成于真州(今仪征)筑寤园,园中有叠石“灵岩”,峰危岩险,景象幽绝。其所著《园冶》中有“掇山”“选石”两章,高度概括了扬派叠石的创作经验。

      与其他诸派比较,扬州叠石以技法细腻见长,而其最主要的特征是中空外奇、大挑大飘。即造型上讲究“进山能入腹”,拼叠上讲究“形体的空灵”“堕者将压,翘者欲飞”。遗存至今的经典作品有“石壁流淙”之黄石石壁、倚虹园之宣石房等。1605109357927334.jpg

       寄啸山庄内的贴壁假山(梅静摄)

      与其他诸派比较,扬州叠石以技法细腻见长,而其最主要的特征是中空外奇、大挑大飘。即造型上讲究“进山能入腹”,拼叠上讲究“形体的空灵”“堕者将压,翘者欲飞”。遗存至今的经典作品有“石壁流淙”之黄石石壁、倚虹园之宣石房等。

    “扬州以名园胜,名园以垒石胜”。叠石对于扬州园林的作用,自古即有评价,《红楼梦》第十六回也有颇为细致的描述:“次日贾琏起来,见过贾赦贾政,便往宁国府中来,合同老管事的人等,并几位世交门下清客相公,审察两府地方,缮画省亲殿宇,一面察度办理人丁……全亏一个老明公,号山子野者,一一筹画起造……堆山凿池,起楼竖阁,种竹栽花,一应点景,又有山子野制度。”

      所谓“山子野”就是叠石造山技师。将大观园的营造交给“山子野”负责,说明当时人们就已认识到,“以石为绘”方能成就园林意境,一石活则满园皆活。

      当代扬州,不少园林主人也已懂得延请叠石艺人参与造园。通常是由叠石艺人察看地形、构思石山和园林布局后,再建房造屋。待屋宇建成,遂叠造石山,然后点缀花木池鱼。如此,屋在山中、树在山上,主景与配景比例得当、互为增色,便可成为现实。


       叠石之根

     “个性太强。”这是很多人对叠石艺人的评价。

      为了一处山体的构思、一块石头的叠放,叠石艺人可以拉下脸来,与发包方或园主据理力争。如果意见不被采纳,他们常常立马撂下挑子:“艺术是叠石的根,我要对作品负责!”

      令他们痛心的是,在叠石报酬以吨为据的“指挥棒”下,很多不讲艺术效果、只讲堆叠速度、盲目求大求高的石山堂皇于世。“就好比绘画,能以张论价吗?”他们希望改革现行的叠石报酬计算方式,对坚守艺术品位的叠石行家,给予应有的空间和尊重,让粗制滥造者失去市场。

       他们还希望,精致秀雅的扬派叠石艺术能够传承下去,但在叠石工人中,对叠石艺术有悟性又肯钻研的人实在太少。他们寄望于高校园林专业的学生,可孩子们在校期间很难得到实践的机会,即使是硕士、博士生,也未必真正叠过一座石山。

    “叠石是需要实践的艺术,光做不思,光说不做,都是行不通的。”他们盼望中国园林学科教育能够弥合理论与实践的鸿沟,期待真心热爱叠石艺术的人才出现。

       坐爱山林晚,逸境在人间。这是叠石者的痴心,也是扬州园林拨动人心的答案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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