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单调,无趣,死寂,枯萎。低沉,暗哑,幽咽,冷涩。

  在冬天,走进一片森林,我的眼前就一直跳荡着这些没有色彩,没有声音的词汇。它们是我走进森林主体的第一感觉。当你阅读着它们,心中不会生出欢欣,也不会有什么伤悲之类,更不会抒情;因为这里的一切存在都让你安静,让你无悲无怨,无恨无嘻。因此,我的行走一直是沉默的,久久地不开口,也无法开口。

  或许这片森林也是从不开口说话的,而最最沉默的人们也总会创造奇迹;尤其在冬天,一片森林正在沉沉睡去,睡去是滋生的另一种形式。或者,它们在隐匿,在逃避。冬天何其寒冷,风雪又何其残酷。

  其实,我一直在行走,在一片森林之中。当我摊开双手,那片森林就在我的掌心,横竖交错,密植成荫。当我回头,我的每一步脚印,它们端正又沉稳。那么,我高瞻前方,就是这片落光叶子的林子,一根根光洁的树干,千万根、千万根孤兀地直立着,没有鲜绿,没有乱红,没有淡粉,没有茉紫。

  当一个人怀着梦幻,怀着一颗追忆的心情从遥远的城市在冬天来看一片森林,她一定和这片森林有一种不解的缘分。当她在森林里穿越,她会把森林放到四季的变幻中相视,因此,这片森林在她的眼里会是单调无趣的吗?

  如果,我与它形成的是这样一份默契!我会感激,用我的余生。

  其实,我一直想往一片没有边际的森林,它能包容一切,更能抵挡膨胀的欲望和丑恶的人性,至少当我身处其中,我只感受到纯净的事物。我想还应该有更大的空间,让人类不再拥挤。最好在我思索的时候,楼板上没有咚咚声,窗外没有喊叫。

  一个人的行走显然孤单,比如在深山的弯道上蹒跚;比如在海滩上一个人迎着海风;比如在森林里穿越危机。我喜欢人与人之间单纯明丽,没有猜忌。我想无论是在哪个季节,这里都应该只有大自然的声音。风吹树木,鸟儿啼鸣,天空纯静,或者一声原生态的歌吼。如果你愿意,还可遥想到海洋,游物,没有恶意的小兽。

  这是我怀念一片森林的真正原因。


  二

  坐车几十里,去看冬天的森林。

  我本应早该去,一拖再拖就到了现在。现在去森林公园里走走,让那个年轻的司机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问,是去森林公园边上的一个工厂吗?我说不是,就是去森林公园。一个女孩热情地说,那就是。她指着车窗外的一片片不同年种植的树林。于是,谢过他们之后下了车。

  这就是一直被人们说起的港北森林公园吗?没有专属的大门,可处处是,处处又不是。走下公路,翻过小小的田梗,我就这样唐突地走了进去。

  应该有些新鲜,隐藏在心底的一份真纯也不自觉地溢在脸上。小叶杨们在冬眠,不能和我这个不速之客对话;也听不到一声鸟叫,鸟儿们去别处安家了;我沉默,和一个少言寡语又喜欢独处的自己沉默。

  我不知该作些什么,这里太单调了,除了千万棵树和万万片落叶,再无一丝生命的气息。一个冬天的林子,四处透着风,却没有一丝风吹来;落叶铺天盖地,静静地,形成一股气势。是我这个贸然闯入者惊扰了它们吧?让久久地躺在这里的它们偶然翻了一下身,睁了睁眼。

  一个牧羊人和他的羊群远远地松松散散地走进了林子,也和树木一样的色彩。他大声地打招呼,问:是林业局的来看虫害吗?多好的人啊,他一准在这儿遇上过那些来看虫害的人们,不然他怎么会问这样有技术的问题?他得到了否定的回答,喏喏几声,挥着鞭子,跟着他的羊群向森林的另一面走去了。

  有些失望,如果非要冠以森林,我却觉得少了一木,这应叫林子更合适些。介绍上说,有树七十多种。我是冲着三木和这七十多种树来的,看了半天,只有杨树,挺拔的杨树,高耸入云。翻过公路到了另一边,还是杨树,还是高耸入云。只是向西又过了一条公路,才看到了一些塔松,垂柳,再也没有成片的林子了。

  十一月的最后一个周末,寒冷应该随时而至,可是今天却是一个好天,无风,无云,天空蔚蓝而高远,我这个逆季节而动的家伙,乘机来看这片寂静的林子。树叶在脚下发出吱咯吱咯的响声,它们不会完完整整地越过这个冬天的。冬天的雨雪还没来侵袭,狂风还没席卷大地,它们还可以静静地守候在树下。阳光从不挂一叶的树梢上照过来,是这个林子的看客吧?它从这片森林成长的那一天起,就一直是一个看客。无论是哪个季节,它都用温暖的眼神看着它们。看着它们从小到大,又从大到挺拔到参天,也看着它们年复一年的绿了枯,枯了绿。

  我想拍下一些东西,比如树木、落叶、整体的林子。我不时地选择场景,选择道具;然而不期然地,一些突兀的土堆竟然走进了镜头,这是我完全不曾想到的。那是一个个的坟墓。我想不到这片森林能成为一些人的墓地。是落叶归根吗?他们生前在哪儿生活?死后却来到这里。他们也是一片落地的叶子吧,他们曾枝繁叶茂地活过,他们熬不过一个寒冷的冬天,他们成了一片落入大地怀中的叶子。


  三

  我这大半生,能出去走走的时候太少。我对大自然景观的想往和认知大部分来自于文字的叙述和自我的想象。我相信,我并不比任何人缺乏想象,也不比任何人缺少感触。

  一生除了对文字的喜好,想象成了我认识外部世界的最好媒体。

  可以说想象也是一种镜头语言,它从外部接受信息传给自我,又含着眼神的搜捕意识和心灵的述说。也许我对一种景致的想象和你的想象完全不同,歧义产生了,语言就无法传递。

  这是大自然留在我童年中的一种景象,那时我站在高高的房脊上向远方的平原瞭望,我看到在地平线的一侧,总有一排或两排成弧线形成长的树木。太阳刚刚升起,但并未高于那排孤立的树木,而是透过那些树干或茂密的树叶照射过来,光线斑驳、明亮,一闪一闪地树叶在随风而动。太阳金色的光芒在天空涂抹着,雾沼沼的水汽成了凌乱的中介,它使那些光芒蒸腾上升,上升,然后又返身回落到大地,连那些小树也是一身金黄,而无边无际的大地在金色的阳光里,在投视者眼里只剩下一片模糊。看着它,我不知道自己隐身在何处,我不知道面对这样的大自然,我“会”隐身在何处。也许,此时此刻,我就是那排孤独站立的小树;也许,我是那些小树身上的一只小小的虫蚁,正爬上爬下忙忙碌碌;也许,我还是一棵正顶着露水的青青小苗,迎着太阳不知道生死地活着。而大地的苍茫终将遮盖了世间的一切,包括树木和小苗,包括大地上一切我无法看到的事物。

  接下来,我走进去,真得走进了那块树林。在那些树木中间,我站立的笔直,站得象一棵树那样挺拔,但不高傲,也不谦卑。这样我就从一些树木的背后,透过笔直的树干,密密的树叶,重重叠叠的树影看逆光的太阳。上午的阳光,轻柔而又温暖,但是从那些树木中间投射过来,黝黑的背影加重了光线的明亮,加重了射线喷薄的力度。我久久地专注地从树干缝隙里迎着它,一动不动。而此时,我眼神的视线比太阳的视线并不缺少温柔,也并不缺少神秘,或者还不缺少线性。作为一个能够自由行走的人类,我比自然的树木和阳光其实更丰盈,因为我还有一份冷淡,一份暗淡,一份孤独。其实对一介如草木的人来说,我更爱这份孤独,孤独着是一种智慧,也是一种果敢。

  面对着这样的生活,我无法舍弃。

  我往往会对着一种景致发傻,傻里傻气的样子让人好笑。比如在雪天,为什么深深的雪原要把那几棵小树从大片的森林里分出去呢?那几棵小树象几个被罚站的小学生,怔怔地站着,不能融合到大队人马之中。原来它们是另类的树,是淘气顽皮的树,是上课说话,拽女同学发辨的树。难怪要罚站呢,一边抹着清鼻涕,一边还硬要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挺英雄的。而那大片的树木穿着厚厚的冬装,一片银白应和着大地的银白,都是自然的,纯净的,灵魂的裸露。让我觉得,这雪原里有我们,我们的脚印、我们的灵魂、我们精神世界的独享和自言自语。当我傻里傻气站在雪野里的时候,母亲会喊,快回屋去,要不又生病了。那时,原野里到处是雪的冬天很多;现在,很少。所以,我没有这样的机会站在雪原上了,我自然也听不到母亲喊我回屋里去的声音了。因此,一个人的时候会哼唱:高高的白桦林里,有我的青春会流浪……

  唱着唱着,忽然息声。

  这一天,我从自我营造的林中走出时已是傍晚。在落日沉下去的傍晚,我看到了那些破旧的草屋,无人居住,也许有生命,又说不清。一束光线从这座小房子后面极具穿透力杀出,背影一片黛青,许多看不清的东西就在黛色中隐藏着,也许有条河,通过草屋门前,河里的鱼儿漂起,鱼肚对着满天的星,小鱼睡着了,星星哼着催眠曲。我们开始穿过胡同,涉过湖水,向着音乐流淌的地方走;最后,竟然忘记了是否走到了那个有音乐的地方,而最清晰的记忆总是这个穿街而过,涉走湖水的部分。那些遗忘的东西对我们无足轻重吗?还是仅能记下的这些一定和我们的一生有关?肯定的!我曾无数次蓦然忆起那神秘;我的脚步无数次踏进那神秘。也许每个人的心都是一座神秘的岛屿,岛上住着海妖,唱着塞壬的咏叹调,我们的心就会被它们迷得神魂颠倒,我们因此而纷纷落到无底的大海,然后成为俘虏,海浪涌起很高,我们在海妖的岛上陶醉着,忘记了真正的生活。

  面对着这样的生活,我也无法取舍。

  有一天,在这个虚拟的世界看到人来人往,聚聚散散。当你熟悉的身影忽然一个个离开,竟然会张慌失措,泪雨滂沱。于是叹息世事无常,若如此,何苦来着。

  ——在毫无征兆的时候,一次阅读偶然明了真相,于是关小园门扉,以蜗牛当锁。

  打开它?是谁,在什么时候?


  四

  ——哪一段时间?

  在通往海滨的路上,是何原因,总不能平静?那是因为自然的牵引!?如果一定要在寂寂的静谧之后才能听到海浪之韵,那么我会格外热恋生活的激情;但更多的时候,我会用冥想安慰自己,如果遐思巧妙,如果凝视深沉。

  整齐的树木在道路两旁列成屏风,当雨星浓过绿荫,烟岚荡过林木,我愈发沉默,冥思无言。我荒唐地躲在这段路上——以为雨水会来稀释烦恼……

  每每这时候,接近眼前的树木倏忽而去,前方的树木转眼到了面前,又瞬间成为背景。它们高大、葱绿、整齐、浓密;它们在道路两旁站成队列,修正路的起点和终点,修正路的弯曲和高低起伏;它们让这条路没有毗邻,没有村庄和人群。

  它们在我的记忆中,豁然成为独立的词条,穿越海浪,让海风轻轻吹。


  ——在什么时候?

  空旷的田野上会有树林,或一处,或多处,即便有时会在一个人的眼里发生重叠,却不会因此而遗漏。它们不同种类,不同地点,不同方向,不同角度,在这个人的视线里交织;但一律密植,保持空寂。

  我的凝视已成为久久保持的一种状态。一扇玻璃窗滤掉了时间,我在时间的后面慢慢消亡,但一无感知。那时我的身体在哪儿?我对着那些树木在大自然的光环中以不同的角度呈现出的图像,激情在面无表情的后面。这时,一束光线从林子的一侧或上方成射线状铺洒开来,景致盎然。它们有一种扩张的力,眼睛看不到,心有所感,悄悄地我的心被它撑开,整个人的胸腹变得空荡荡,世界却如此盈满。

  我忘掉过很多繁华热闹的场景,但每一片被我凝视过的森林都会成为记忆中的常客,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因它在空旷的大地上永是独自一个。


  ——在哪一年?

  我站在玻璃窗后,看那些白杨,五月的白杨叶子新绿如饴,跃动,交错,斑驳。我说叶子们在跳手掌舞,没人回应我;我复制的影子,我身边的那些人,都去了哪里?

  叶子们在空中忽明忽暗,明亮流利的一面和灰白暗淡的叶背呈现给人的可是一种思想的起伏和律动?忽然欢快喧哗,忽然暗淡无声。人的一生一世、一年、一天、一小时、一分钟,总是这样反反复复正反两面呈现。

  指挥着人们思想忽明忽暗的东西,是一种情绪的风,流动的风。

  时间已是夏季——鲜艳的夏季转瞬即到秋后,所有的叶子已落,一片都不留,速度很快。想起张爱玲,你不是年轻吗?别着急!

  我想的问题太多;我问的问题又不切实际;我凝望的东西已没人在意。

  我问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难道仅仅是它们紧密地依存方式吗?仅仅是它们幽深的寂静和未知?

  当那个遥远的时刻向我走来,我于林中索居。当我仰视树木,看林梢直抵蔚蓝,我的灵魂已穿林而过。它会飞到哪里?林外一道未知的牵引力,成为人类的神秘。 


  ——多少年?多少年?

  当一声鸟鸣在这寂静的地方发出咕咕地呼喊,我会畏惧莫明。这片林子因何存在?

  我试着伸出脚,又停下。林中潮湿,泥泞,在这里我没有任何物质的需求,我只想找回流淌在我血液里的一束因子。那时,我走近它们,被一种空旷而无主的力量控制——我紧紧地捂着胸口,怕这点精神被大自然掏走。

  然而,走近它们,林子里有欢呼——难道,我们同属一物?

  风吹过来,叶子纷纷坠落,抬头看着这些叶子纷纷落下时,我知道,其实我在追逐着的一束束光线正接近暗淡,于是我的心情也变得无光。当我脚下踩着许多落下来的叶子,而且那些叶子枯萎,一点光泽都不存在的时候,我用脚轻轻一踏,它们瞬间成了粉尘。如果,这只脚只停留在成为粉尘的叶子上,我的思想其实是可以凝固不动的。然而一个细节忽然扰乱了我,我想起——“不敢说三十年……”那一刻,忽然错愕、慌张、惆怅、莫名地满怀忧伤。这几个字让未来的那一天变得具体而又明晰——一地碎了的叶子成为我走进森林的喻体——三十年,或者……我们早已变成这一地……碎了的叶子……而树丛里空荡荡地,鸟巢上没有一根羽毛。


  ——千年,又千年。

  我相信,世间的一切一切都“不过是空不见人的背景而已。”

  “记忆这东西总有些不可思议。实际身临其境的时候,几乎未曾意识到那片风景,未曾觉得它有什么撩人情怀之处,更没想到十八年后仍历历在目……但那风景中却空无人影……我们到底消失在什么地方了呢?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看上去那般可贵的东西,都遁往何处去了哪?”(日本?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

  不想有一天也会如此,于是,我抵触“融合”、“深厚”、“不离不弃”、“相知相依”;甚至愿意一味地“冷漠”;往往,愿望相左,境况又总出其右;所以,珍惜生命中的每一个,怀着感恩,怀着大爱。尤其,在遥远、空旷的原野上一片森林会给我带来安宁;一片手掌上的叶子又轻易地让我去追溯。

  它们的幽深和静谧是让我生出痴迷的原因;它们一天天生长的过程给我带来欣喜。它们在大地的胸怀里低头的样子,象一个人深情地俯视。当我是那一地“碎了的叶子”,森林中的每一棵树木,就这样深深地俯视我。

  ——不再忧伤满怀,而是欣慰,而是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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