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傍晚下班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东边天上挂着一轮很明亮的月亮。哦,今天阴历十六了,再有几天就该立冬了。

      前边骑电车的是在食堂工作的高师傅,见他把电车停在了一个孤单的小摊前,小黑板上写着[卤水豆腐]几个字。他说,这种的豆腐好吃。卖豆腐的是位老人,从农村来跟儿子在城里住,撂不下手艺,进了城又做起了老本行。

      买了块豆腐进了家,媳妇切了一小块尝了一口说,不如他爷爷做的好吃,可惜咱平常吃不上。

     其实我父亲也是做豆腐的,并且做的是在当地十里八村出了名的好吃的豆腐。我本家现居北京画家村的运川叔,是位知名画家又是中国摄影家协会会员,他常年走南闯北地在外采风,他说,吃遍全国各地的豆腐,就数我父亲做的最好吃。

      三十五年前,我那会儿还上初中,父亲当时三十多岁。我们家刚刚搬进了新房,四间青砖戳斗的新房。盖完房还有许多外债未还清,所以父亲学起了做豆腐。

       在丝网之乡的安平县,我们村却成了当时有名的豆腐专业村。最鼎盛的时候,每天做豆腐的人们披着月光推出三十多辆豆腐车子。也就是那个时候,父亲向邻居我的大伯们拜师学了这门撑起家的手艺。

      初学乍练,万事开头难。半说半闹的,拜师酒还是要喝的。喝了酒,师傅们也得认真地教。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除了点卤这项最关键的绝技,其它步骤就自己干吧。遇到有不会地方了,就去几步之遥的师傅家去看看学学,师傅也正忙着秃噜【豆昔】(Chai)子哩(注:秃噜【豆昔】子就是把豆子在粗石磨上去掉豆皮后加工成豆瓣)。

      别人家做豆腐的水磨是晃磨子,一个人左手扶着磨拐,右手执勺子擓豆不断地倒进磨眼里,另一个人或两个人双手握住拐子把用力得前推后拽使磨盘飞快并均速地转动起来。别小看晃磨子这活儿,一般生手还不是三下两下就能学会的。

       当时我和妹妹还小,并且还在上初中,都不是劳力。所以父亲做豆腐推磨的活只能由我们家的毛驴拉磨来完成。不知父亲从哪里淘换来的一副老石磨,借石匠工具将里面磨纹路打深,安上磨脐。在北房西头的小间里放上木制的磨架子,再固定上磨盘磨扇和拉杠,一架完整的磨就装好了。给驴戴上捂眼,磨眼里倒上泡好的【豆昔】(Chai)子就可以开始磨了。日子久了,磨盘周围的地上踏出了一圈深深的磨道。

       做豆腐是非常辛苦的,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要起床去卖豆腐。

       那时,如恰逢我过星期天从住宿的安平二中赶回来,就要早早起来与父亲把豆腐架子抬到小推车上去。每次从洞子上(用砖垒的压滤的台子,下面有接滤液的大盆)把架子抬起来的时候,父亲总是向后倒着走而让我正着走。过门槛的时候还不断地提醒着,注意脚底下别绊倒。而现在回家,再抬豆腐架子,换成了我倒着走父亲正着走。父亲已不再象当年动作灵敏而是越来越缓慢和拙笨了,说话的声音也没有当年呲哒我没眼力劲儿的时候那么铿锵有力了。

       父亲有一只他自己动手做的豆腐梆子,每次早早乘着夜色推车出去都忘不了带着它。木头梆子就是卖豆腐这一行当的专用叫卖响器。推车出去三里五里或十里八里,到目的地村口,撂下车把,直一直这一路上一直弯着的腰,梆子敲起来。一会儿东家西家的门打开来,人们拿着黄豆和大碗出来换豆腐。在那个金鸡牌闹钟还是稀罕物的年代里,卖豆腐的梆子声就成了还算比较准时的叫起闹钟。

      卖豆腐是受罪的,尤其在冬天里的大清早儿。小北风儿一吹,拿豆腐的湿手冻的通红通红的,还要称豆子,一会儿就麻木地拿不住那把明亮亮的黄铜豆腐刀了。熟悉的老顾客们好心又半开玩笑地说,先揣会儿手暖暖再剌(la)或者非常热心肠地让父亲把豆腐车子推进自家的大门洞子里当卖场……即使到现在,我也一直感激那些曾经关心和帮助过我父亲的人们。

       买了豆腐的人们回到家里,与家人共享一顿热热乎乎的早餐。而父亲很多时候,则要等到卖完豆腐回到家才能吃上与晌午饭合二为一的早饭。

       做豆腐是水活,泡豆、刷锅、刷瓮、洗包……无一不是双手沾水。所以,父亲的手常年都有一道道深深的裂纹。称豆腐时手上套上食品袋再上手拿,能保证卫生,但仍改善不了风呲皴手裂手的状况。

       父亲做豆腐是认真的。每天上午或午后,就着院子里明亮的太阳光,坐在豆腐房门口,他把准备用的豆子在筛子里一底儿一底儿地筛过,筛去尘土。然后,一底儿一底儿地在簸萁里簸去豆梗和杂物,并用手将豆子摊薄儿,一个一个地拣出仍有可能存在的小土块儿……他常说,入口的东西必须得干净,豆腐是个干净玩意儿。也许,正因为如此,他赢得了好名声,豆腐干净,白嫩,好吃。有一次我问父亲,怎么咱家的豆腐白嫩细肤又好吃?父亲说,干净了自然就白呗,至于好吃嘛,那是手艺儿……当时他脸上有一丝也许他自己也可能不曾觉查的自豪。

       是的,当时三十多人的卖豆腐小推车每天天不亮就陆续推出了村子,奔向四面八方。人多了,买卖自然不好做,记得当时的价格是一斤黄豆换二斤半到三斤豆腐。同样的价格,有好卖的也有不好卖的。这就要一看质量二看买卖是否和气了。每天晚上,同样做豆腐的几位邻居或本家大伯们,把豆腐点上卤盖好瓮压上石头,把豆腐脑形成的过程交给时间,就卷着纸烟遛达过来,与父亲摆一摆今天的豆腐经。

       父亲和他的同行我的叔伯们在忙碌的间歇稍有空闲儿,就会卷上纸烟遛达着去互相串个门,看一看了解一下各自的情况,有时也会相遇在走向对方豆腐坊的街巷里。他们聊天的内容更是不外乎做豆腐经验的交流、一天来卖豆腐走村串巷时的所见所闻、行情涨落和从中提炼出的可能的商机,有时母亲会说,你们这一天天的就光说豆腐的事儿,这念的什么经呀?父亲把眼一瞪,什么经?豆腐经!

      入豆腐行稍晚一点的大伯和隔壁街道的大伯常常地纳闷,他们与我父亲抽烟聊着,咱不知怎么弄的,人家买豆腐的背着手拿着盛豆腐的家什儿,从家门里出来,一看是我,人家不过来!人家专门等你哩……!而父亲绝对会说,不是的,不是的,你别逗了昂。

      做豆腐是辛苦的,是劳累的。光是用水就是一个很大的问题,那时候村里还没有家家户户通自来水,用水要去位于大街边上的大井台子上去挑。几百米的距离,每天至少要挑十来趟。在我还在睡懒觉的时候,父亲已经把两个大瓮挑满了。

       正因为大量用水,所以只要我在家,我就先负责挑水,哪怕被扁担压地呲牙咧嘴也得挑满,以减轻父亲的负担。

       做豆腐,柴禾是必不可少的,而且是大量的,最好还得是树枝柴,火硬实。大量的柴禾都是父母亲在冬春两季里抽着做豆腐的间隙拾来的。家里种有桃树苹果树的乡亲和本家叔伯们经常骑个自行车一直骑进院子里,找到家门口通知我父亲,说,我村南那块儿地里剪砍下的桃树枝子太碍事了,你有空儿赶紧拉了去昂……

      所以勤快的父亲才有大垛大垛的烧不完的柴禾。

      父母亲是勤劳的,到现在也是如此。春节前是豆腐销量最大的时候,平常时候每天做一架子有时还需卖到中午以后才完,难得过年的时候一天能卖三架子。父亲与母亲舍不得这么好的商机,把准备过年的时间全用在了做豆腐上,整天手脚不得闲,所以母亲常说,你看我们家就不象过年的……可是高强度的劳动和很少的睡眠使得父母非常的劳累。有一次,大伯到我家串门聊天,不知怎么说到睡觉这个话题上。当时我说,有人站着也能睡着。大伯说,那算什么,人家卖豆腐的蹬着三轮还能睡着哩。大伯瞪着眼,揶揄于我的惊讶,说,你问问你爹,他卖豆腐骑三轮回来是怎么着骑进公路边大沟里才醒了的,人家那不是睡着了是什么?小瓦数昏黄的白炽灯的灯影里,他们当年也许没有看到我转过身去擦眼泪吧……

       做豆腐刚刚烧开锅的豆浆,要淘到瓮里要先凉一会儿稍微降降温才能点卤,在豆浆降温的这段时间里,在豆浆上边也就刚刚好形成了一张外形象纸一样的人间美味——豆腐皮。也正是让父亲拾柴的乡亲和他的本家兄弟和侄子们,出于对美味豆腐皮的馋嘴和对我父亲人缘随和和跟他脾气秉性的对路认可,他们经常自顾钻到豆腐房里自己翻找,把藏的严实的豆腐皮拿走(有时甚至等着把瓮中豆浆上面那张揭走),变成为了一道上好的下酒菜。走时还说,(哥)叔,一会儿上我那儿喝酒去昂,父亲总是在围裙上擦擦手说,你们喝去吧,我一会儿还得点卤哩。

       点卤水确实是一个技术活儿,父亲在刚刚开始学着做的时候由于掌握不好细节,曾经做坏过好几个豆腐。说做坏了并不是豆腐质量出了问题,而是点老了或是点嫩了,不是出的少就是豆腐太软拿不起来,遇这种豆腐也只好自己家吃掉。好在父亲心灵手巧,认真地学,一点儿一点儿地试着改进,在后来的三十多年里再也没有出过差错。

       父亲洗干净双手,左手执卤水碗,右手将木制的马勺用力按到瓮底,上下搅动起来。左手的卤水,则小流地流进翻腾的豆浆形成的浪花里。我在一旁举着蜡烛照着光亮,在这柔和的接近于自然光的烛光下,能清楚地看到豆浆中有一定数量的白色小疙瘩粒出现的时候,抬手恰到好处地停止倒卤水,点卤就算完成。

       点卤在当时看来是非常神秘和神圣的,豆浆在卤水的点化下终于华丽转身变成了固态的豆腐脑,让人感叹这自然界的造化之功。

       父亲的豆腐经是质朴的,为人是忠厚的。说是一斤豆子换三斤豆腐,但任何时候都得三斤多。剌豆腐的时候,刀稍微一偏就多了,多就多了吧,父亲从来不记较,这倒不是他的豆腐刀准头不行。他说,行市里赚就行了,咱不能少给人家。有一回邻村有一家过红事,订了一架子豆腐,临送去的时候父亲还说今天不用着急,订茬,去了只管剌好就行。可是偏偏就这次回来的比往日晚了些,我问起来,父亲说人家改订了当村的了,所以没撂下又推车子去零卖,所以晚了。看着我的气愤的样子,父亲说,没什么,咱又不是卖不了,人们都抢着买哩。

       但是,耿直的父亲也有与顾客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有个别叼钻儿的顾客端来的豆子太次了,有点儿土块儿豆梗儿倒也好说,大不了多拣拣,关键是净是落场的秕豆儿坏豆儿,实在让人无法接受。父亲说,这样的豆子我做不了豆腐,要不你还是用现钱买行了。最后的结局,往往是在其他顾客的笑劝声中,人家喊一声,孩儿他娘把豆子端回去!

       这也许就是他能做出好吃豆腐的原因之一吧!

       自己家人想吃豆腐得等剩回来再吃。因为一架子整个的豆腐,如果剌开了头水就会渗流出来,这一路上得损失不少呢!没办法,豆腐就是水菜嘛……

       最近几年回老家,每天清晨我总是刻意地听着父亲起床穿衣的声音,我也赶紧起来与父亲一起把豆腐架子抬到他后来新换的三轮车上,以求让身体孱弱的母亲能难得的多睡一会儿。在帮着往三轮车上装秤等用具的时候,我发现父亲用了多年的木头梆子不见了。问起来,父亲说早就不用了,这几年做豆腐的少了,也不用敲打梆子了。我从父亲的话里听出了些许无奈和感慨,而绝对不是窃喜。只是,乡村街头的清晨从此缺少了熟悉的清脆的豆腐梆子的敲击声。

       当年壮大的豆腐车子排队出村的场景早已风光不在,他的同行们或改行干别的营生,或老去随儿女生活或冬日扎堆晒在暖阳下谈古论今,听着讲着乡间村头属于农村人自己的故事。年轻人都在忙着织丝网赚大钱,没人愿学这门又苦又累的手艺。只有他和几位老同行还在坚守着这一门算不上手艺的手艺。

       我也屡屡劝父母歇了吧,可他们总说还能干,干着活手脚还麻利,筋骨还灵活,没事。可我已明显感觉出,父亲举手投足已经慢多了……

       早就想写一写父亲,又总觉得没的写,今天终于写了出来。过几天回趟家,敞开肚子吃一锅父亲亲自磨的母亲亲手炖的豆腐菜。

       顺便我也学一学,把这门山南海北都普遍存在的再普通不过的做豆腐手艺学下来,哪怕最起码把点卤这个绝活学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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