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雨夜,父亲把砖垛儿推倒在了水里,紧接着又把两床被子捂在推倒了的砖堆上,情急之下整个人竟也扑倒了进去。后来我一直并固执地认为那是一个壮举,至少对于我们家。

       那一年,我在安平二中上初一。学校在后张庄村,所以也叫后庄中学。

       星期六的下午,照例是上完一节课,便迫不急待地骑车子从住宿的学校一路飞奔回来了。前天的夜里下了一场大雨,路上还有不少泥水坑坑洼洼,所以一路上是小心翼翼地骑回来的。

       父亲正在新房东墙外街边的陡坡下用瓦刀一块一块地清理着红砖,把砖从泥里扒出来,戗净上面的泥土扔到坡上边。看我回来,父亲手拄着膝盖缓缓地站了起来,平静地说:“撂下车子跟我一起拣砖!”

       父亲虽然面带平静,但掩盖不住脸上隐约的疲倦。

       我从窄窄的沟坡上小心地推着车子进入还没有院墙和大门的院子里,母亲正在横跨东西的铁丝上晾晒两床满是泥土的被子,一边手持柳条儿抽打着,一边嘟囔着:“这可还是新被子哩,让你爹给摁进水里了!”随着母亲的报怨慢慢地变成少有的夸奖和感慨时,我渐渐地听明白了:原来就在我们宿舍的同学们笑闹着把宿舍里的水向外淘的那个雨夜,爹娘正在濒临绝望并又不甘放弃中与老天抗争着挖土挡水,保卫着这个家…… 

       新房是1983年盖的。有舅爷书写并由能工巧匠雕刻的屋檐下的大水沟花砖为证。雕花的青砖水沟上,舅爷的墨宝至今仍墨色苍茫,清晰可辨,“壹玖捌叁年”五个正楷字从西到东排列,遒劲有力。

       那年父亲32岁,从衡水买回的红松木做梁檩,长屯窖上拉的青砖作戳斗砖挂面儿,与乡亲合烧的第一窑红砖打地基、自己打的土坯做墙里子,由乡亲们攒忙盖起了四间新房。

       攒忙,经乡亲们浓浓的乡音说出来都说是“cuan忙”,是乡亲邻里间有大事小情时,人们不计报酬、不讲条件,相互协作、相互帮助、主动参与的一种互助行为。记忆中,老家乡亲们之间相互攒忙是那样的淳朴、那样的纯真、那样的亲近。

       在没垒院墙甚至部分院子还是深坑的情形下,我们就兴高采烈地搬了进来。乡亲们也替我们高兴,时不时地有热情的乡邻过来串门儿,并说缺什么家什儿过来拿,父母亲从心底里感激着,说着谢承的话儿。

       父亲在忙着地里农活儿的同时,抽空儿套上牲口车从地里拉回白土,垫着仍是大坑的院子。只有垫好了院子,等过上几年土层沉一沉,才能垒墙头儿甚至说得再远一点儿,才能盖上配房即东屋子挎大门洞儿。如果连填平过道里大坑也算起来的话,这个二期工程一直持续了有四五年。

        过道里新房东墙边的小土坡儿,父亲拉土夯实,然后把盖房剩下的两三垛红砖整齐地码在了墙边上,以备后用。

       红砖的码放是有规矩的,四块儿砖一组每层四组呈佛教的卍字型排放,所以每层16块儿,再码放12个高儿,最后算上顶上压心的那8块儿,正好每垛200块儿。(压心的8块砖也有用在最下面做空心支着用的,目的是防潮隔潮。)

       没想到,无意中垛在墙边的砖垛儿后来竟然成为了中流砥柱。

       1985年的8月里的一天,暄嚣了一天的后庄中学里终于安静了下来。

       下了晚自习,回到自己的平房宿舍,洗漱完毕,把盛着牙缸肥皂的洗脸盆放在大通铺自己枕头下那一部分。象蛤蟆吵坑(qing)一样的打逗嬉闹随着窗外班主老师的一声吆喝,归于了平静。

        半夜里,雨突然下大了。

        窗外的雷雨声越来越急,大雨伴着杨树叶子在风中哗啦哗啦急切地拍手声倾盆倒下。突然,瞬间亮起的闪电照亮了整个世界,窗外菜畦里老师种的葱已经完全被水淹没了。雨打在水面上,不知是被风吹的还是似箭般的急雨打上去后溅起来的缘故,水面上腾起一层白色的烟雾。

       暴雨一直持续地下着,根本没有停的意思。在一个又一个闪电照亮外面的瞬间,终于看清楚了,操场上整个一个水的世界。

       宿舍里的人在这风雨声中半梦半醒。同学起来准备去厕所,在跨过枕头下床时却一脚踏进了水里,嗷的一嗓子,把其他人都给从梦中惊醒了。

       宿舍进水了,洗脸盆和托鞋有的已经漂到室外并缓缓远去。雨稍小点儿的时候,邻近宿舍的同学已经有人开始趟着约小腿肚子深的水找自己的洗脸盆去了。

       宿舍里顿时热闹起来,同学们用洗脸盆向外淘水,摇着自行车脚蹬子用车后轮向门外甩水,一时间睡意全无。

       与宿舍里热闹的场面相反,此时我家却是另一番近乎于绝望和悲壮的场景。

       外面的雨刚开始下的时候还不是很大,但伴随着后来的一连串的闪电撕破黑夜的幕布,紧接着几声炸雷在头顶响起后,一阵急雨从黑暗里倾泄下来。已经没有了点数,象是有人从天上用瓢泼下来的。

       父亲一骨碌身儿从炕上爬起来,其实他刚把石头从豆腐架子上吃力地搬下来睡下不一会儿。

       从堂屋拽起一个化肥袋子顶在头上,绰(chao)起放在门台儿外的铁锨冲进了黑夜里的风雨中。大过道里从北边来的水汹涌着向这边冲来,冲刷着离房基还有一段距离的土坡并裹挟着父亲从地里拉回的白土向村南地里奔涌而去。

      父亲披在身上的化肥袋子早就丢了,雨水浇在身上头上根本睁不开眼睛。他在水流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北走去,查看着水势并想就地挖土挡住越来越急的水流。但好不容易挖起的一锨泥土在按在水里的一瞬间就被冲得干干净净。

       父亲又返回头来急切地挖土填埋坡口处被水冲出的大沟。雨越下越大了,母亲也拿着铁锨冲了过来。风雨声也越来越大,父亲根本听不清母亲在喊什么。新培泥土的速度远赶不上泥土被水冲走的速度,冲刷出来的大沟正在一点儿一点儿地向房基逼近。

      害怕房子倒了把人砸在里面,母亲又返回屋里叫醒睡梦中的妹妹一起来到大街上,妹妹披着塑料布远远地站在风雨中瑟瑟。

       过道东侧邻居大娘大伯也起来了,他们也承受着同样的灾难,并不屈地抗争着,挖土挡水保护自己新盖的房子。不过,他们那里还好,他们的房子比较靠里,有一小块儿的庄基是留作将来盖柴禾厦子屋用的,所以冲刷出来的大沟离他家的房子还远一些。

       狂风刮得不远处的大榆树簌簌作响,暴雨丝毫没有减弱的样子,汹涌的流水冲刷着泥土离我家的房基更近了。母亲一手拉着我妹妹,一边向父亲喊,她的声音里透着绝望:“他爹,闪开那儿吧……那房咱不要了……千万别砸着你!”

       母亲的声音被风雨声淹没了。

       就在又一个霹雳照亮这个世界的一瞬间,父亲的胸腔里迸发出一声不甘心的怒吼,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推倒了靠墙边上放着的砖垛儿,推进了仍步步逼近不肯罢休的滚滚洪流里。

       父亲没有停下,飞奔着跑回屋里,从炕头放着的炕桌上拽下两床被子抱在怀里踉跄着跑向水沟,连被子一起扑在了倒了的砖堆上,扑倒在了泥水里……

      雨似乎渐渐地小了些,老天爷终于开眼了。风也停了,稀稀沥沥的雨滴蹦哒着落下来,从树叶上淋下来的大水珠儿一滴一滴地落进水里,在寂静的黑暗里发出吧哒吧哒水泡破裂的声音。

       父亲坐在水沟的坡上边儿,想抽支烟,伸手从衣兜里摸出来的烟和火柴,却早已化成了一摊泥。

       在以后的日子里,父亲烧了第二个红砖窑,并用从这窑里亲手一块一块出出来的砖盖了东配房垒上了院墙。院子里部分用铁锨翻成菜畦儿,一年四季种着时令蔬菜。当年种的香椿树、核桃树、柿子树如今也长成大树了,春天里的椿芽儿秋冬季里的柿子核桃都成了我回家时享用的美味。不仅如此,从老家回来时也被带到了衡水的小家,所以就有了可以随时砸着吃的核桃和母亲亲手晾晒并穿成串儿的柿饼。

       最近几年,我回家稍微多了些,找个由头就回去看看。

       春天里,掰几把儿紫红色的香椿芽儿,不用调拌,直接把一簇放进嘴里,嚼一嚼就能唤醒记忆里的乡愁;入冬时,回去看一看老屋窗台前高高的枝头上,是否还象往年一样挂着几个摘剩下的火晶柿子?是在飘着雪花的风中摇曳,还是被喯啄围着家雀?

       老屋,是父母亲盖的并一直住着的老房子。不习惯于乡亲们称自己的父母为老屋里,每当与人说起自己的父母时,我还是习惯于由着自己不变的乡音说:俺爹,俺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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