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卖完豆腐回来了 。


      豆腐车子上比清晨推出去的时候多了半袋子黄豆,刚刚用豆腐换回来的。今天比昨天晚了许多,此时已经是晌午,白亮亮毒辣耀眼的太阳高高地在两点钟方向上,没有人敢看它 。

      我扛着锄头准备去北洼棒子地里锄草刚要出门的时候,正好碰上父亲进大门洞子。


       他喊我,你先回来。


      堂屋的砖地上放着低矮的饭桌,一口气儿喝完一碗绿豆汤,放下碗,掰了个饽饽刚要吃却又放回了箅子里。父亲看着我,说,你老姑父说让你再“深造”一年。

      他推着豆腐车子绕了个远儿,去了我刚刚毕业离开了的母校安平二中,也叫后庄中学。给住在那里并当初三班主任的我的老姑父和老姑剌下了几斤豆腐,并推脱他们热情的挽留没在那里吃饭,就是这样推着小车走回来还是不早了。

       我确信,“深造”这个词绝对是老姑父的原话,他是想让我复习一年再考。但这个词从父亲嘴里说出来,我觉得还是有些刺耳。我这次中考距中专录取分数线差6分而落选,如果再复习一年的话,还得花钱花物 ,还得往安平火磨上整条整条地交麦子作口粮……

        父亲看出了我的心思,卷了一支纸烟,说:“再上一年!地里的活儿还用不着你!”拧掉纸烟头上多余的部分,点燃,深深吸了一口,不再看我。


       我顺从地选择了去自己的母校复读。


       而随后发生的自作主张地转学,我后来也一直认为是自己做下的一件很唐突的事儿。


      我在老姑父当班主任的班里上了两个来月,不知为什么在学习上总打不起精气神儿。后来不知怎么想的,竟自作主张转到四十里地之外的角邱中学去上了。

      当时应该是和老姑老姑父告辞了的,至少这点儿事儿我还是懂的。

      驮着铺盖卷回到家里,父亲正吃午饭,这也许是他卖完豆腐回来早晨与中午合二为一的早饭。我没等他吃完就将自己非常迫切地想转学的诉求一口气说完了,我在急切地等着父亲的同意,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必要了,这明摆着先斩后奏了嘛!

       父亲一边吃一边听着,撂下碗筷,脸上有些许的愠怒,问了一句,人家要你吗?



      阴历的八九月间,公路两旁柳树上蝉鸣时断时续,知了好象也睡着了。蔫儿蔫儿的柳树本就是垂柳,被过往车辆曝上尘土的柳叶在无风的中午更是显得无精打采。而与此相反,我的心潮倒是激荡澎湃的,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和血液在血管里脉动前进的声音。角邱中学的知名度还是很高的,此时我的心早就飞去了。中午的公路上很少有来往的车辆,我骑车子飞驰在上面,只听得耳边的风声响起倒是未觉得出热来。

      我推车子走进学校大门的时候,却惊奇发现父亲已经在那里了,并和一位老师在交谈着。

     父亲走的他熟悉的坎坷不平的下道土路是弓弦儿,我走的宽敞平顺的上道公路却是弓背儿,所以无意中绕了远儿。


        我还觉得父亲有点儿啰嗦,他一个劲儿地说请老师多照顾我,还说了些我小不懂事儿有不当之处还请老师多担待之类看似无用的话。现在看来,我当时还真不懂事儿……


       我入职教班时已经是十一月份了,学号也是最后一个,我至今记得,71号。

        一卷皱巴巴的三百元纸币作为学费或叫押金交给了学校,这是父亲借来的。收押金的目的是为了让学生们努力学习,背水一战。学校有言在先,考上中专后所收款项全额退回,我的在第二年就如数退了回来。

        交费剩下的几十元零钱被父亲满把攥着塞进了我的衣兜儿里,充作我的生活费。在父亲从他上衣口袋里掏出钱交给我的时候,几张卷烟纸被带了出来,飞舞着飘落在了地上。

        父亲赶紧弯腰拣起来,那一刻,我突然间觉得父亲是那么的不容易。

       角邱古镇距安平县城较远,所以不用再驮麦子交火磨上去了,而是需要用钱买饭票打饭的,所以生活费就显得比以前花得更多了些。

         那个时候我知道了,钱对于我是多么重要。

        父亲走的时候回头说了一句,吃饱昂,别忒过余地省细喽……

        我本想响亮地应一声,好让父亲放心地回去,最终却是喉节剧烈地涌动了一下而没有发出声来。眼泪在眼眶里转了个圈没落下来,看着父亲骑车子走了,越走越远的背影也越来越小。


      十一月份入学,到明年六月份中考,留给我的时间已不多了。不光是我,那段时间对于我们班的每一个人都是生命里的极限。

       下课铃声只是一个转换课节的信号,课间休息除了上厕所已经无人再离开教室离开课桌。到后来老师们甚至于都已经开始往外撵学生了,逼着我们做课间操。


       那时候角邱中学没有发电机,在晚上如果遇停电同学们就各自燃起蜡烛。星星点点的烛光伴着每一个人的梦想,燃起后拨亮再拨亮。

       在这片摇曳的烛光里,最东北角的角落里却是我的小油灯,我们班唯一的一盏煤油灯。

       我是最后一个进班的学生,所以课桌自然就被安排在了最后一排的角落里。点蜡烛相对还是成本高了些,所以在星期天回到家里后,我自己动手把一个盛过药片儿的棕色玻璃瓶儿进行改造,做成了一盏独特的小油灯。

       煤油是从国营角邱供销社打来的,灌上二斤就够用上一阵子了。去县城考点参加中考临走的时候,小油灯留在了课桌旁边的窗台上。当时里面还有油,怕弄脏了行李被褥,所以离开学校的时候没拿。现在想起来就后悔没有把它带上并保留下来,一丝遗憾久久地存留心底。


       难忘,那盏伴我苦读岁月的小油灯。


     老师常说的学习的黄金季节——“冬仨月”很快就到来了,呼啸的北风挡不住同学们学习的热情,自是“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

      就在大家忘我地攻城夺寨奋战书山题海的时候,班主任老师突然宣布了一个消息,这个消息对于离家很远附近又无亲无故的我来说,无异于晴空响了一个炸雷。

     宿舍房需要占用,在新宿舍还未盖好这段时间需要同学们自己找住处,所以学校动员我们班的同学们投亲靠友自行解决!


     晚上我上哪里去睡觉?


      幸亏我的同学热情地邀请我去他爸爸在角邱铁厂闲置的宿舍同住,才解了我的燃眉之急,甚至可以说是当时的头等大事。

      晚上下了晚自习以后,我们四个人在夜色里或就着清冷如水的月光走在回宿舍的路上。两边是正在越冬的麦苗儿,正积蓄着力量盼望着来年的春风吹绿和期盼已久的收成。脚下是坎坷不平的梆硬的冻土路,没有什么捷径,只有在黑暗中摸索奔突。现在想来,这不就是我们当时的遇境么?

     铁厂的大铁门里边尽是冬日的枯草和旧设备,我们有幸住进去的时候,它已经停产有些时日了。冷风从后窗户钻进来,一直钻进每个人的被窝里。一般我们从学校回来后会在明亮的白炽灯下继续学习至深夜,以充分利用这难得的灯光和宝贵的时光。

      在三九天的冬夜那段最冷最难熬的日子,因为冻得实在受不了,在又一次去供销社打煤油时,与煤油一起我打回了一瓶酒。靠着这瓶儿酒,在喝水的搪瓷缸子都被冻住的屋里我竟然也睡得很香很暖和……

     学校的新宿舍在抹完内墙的粗灰以后我们就搬了回来。在搬回来之前,班主任老师就领着我们男生多次分组在屋里烧劈柴烤火,为的是烤干墙面地面。墙面上结着一层细密的小水珠儿,象出得白毛汗一样,到我们住进去很久很久还挂在那里。化学课代表说,这是化学反应,氢氧化钙和二氧化碳反应生成了碳酸钙和水。

       二氧化碳开始时是烧柴生火产生的,再后来的据说是我们晚上睡觉时呼出来的……


     麦子开始由青转黄。


      傍晚,从闷了一天的教室里钻出来,走到校门外角邱村的麦田边上。天边红彤彤的夕阳映照着依然绿油油的麦田,只是麦子长高了,也秀穗了,已经不再是匍匐在土皮儿上的青麦苗了。美丽的夕阳这几天的傍晚一直在那里,只不过同学们顾不得欣赏它的美。要不是被老师撵出来照毕业照合影留念,他们(她们)还不得象往常一样一直学习到煤油灯掌起呀?

      看着四下里都是同学,便伸出手去揪几个麦穗儿,放在手心里搓一搓,鼓起腮帮子吹去麦壳和麦芒儿,把剩下的十几个青麦粒一把捂进嘴里。

       嚼着,嚼着,一缕麦香深深地留在唇齿间,也留在了记忆里。


       手腕儿上的电子表从未停止过蹦字儿,一眨眼的工夫便蹦到了1989年的6月20号,明天就该中考了。它如约而至,来得这么从容不迫,这么悄无声息……


       在麦梢儿黄透,干热风刮起的时候,麦田里的小推子收割机把麦子整齐地推倒在那里,收获了。

     看着它收割着麦子,我们的自行车飞奔在颠簸的庄稼道上,也去收获属于自己的收成。

    

      我们几个在离开教室去设在安平县城的省(跨地区)中专考点的时候,是匆匆而去的。其他同学都趴着自己课桌写着算着,作着考前最后的冲刺。其实这个时候,每个人都前途未卜,也不知说什么来道别。

      分别的时候我们没有问各自的去处,也没有说以后在哪儿再相会。只是我在把铺盖卷儿刹上车子回过头来再看时,却看见那么多同学正趴着窗台向我们这边张望着。我默默地点了点头,心里默念:让我们都成功,好运!   


      之所以取名叫匆匆那年,并无意于与电影同名。人家有人家的匆匆那年,我也有我的匆匆那年,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匆匆那年。

        只是,不知我忘却了的那盏小油灯,今天是否还在当年教室东北角的窗台上,它是否还记得我匆匆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