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围在床周围的五六个人毫不费力地把他连同被褥抬起来时,他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一样瞪大了眼睛,还是一声不吭——因为插着胃管,他不能说话已经有段时间了,唯一能表达的就是眼睛。大部分时间他的眼睛是紧闭着的,偶尔睁开时,亮晶晶的,显得特有精神,一点不像久卧病床不起的人,再加上脸上紧致的皮肤连一个细小的皱纹都没有,胡须也刮得干干净净,只看面部,和被单下瘦到吓人的身体根本不像同一个人。

      救护车驶出小巷,穿过县城中心,几分钟后,他已经躺在县医院的CT室。我穿着护士帮忙系好的厚重的防辐射服,看着躺在台子上深陷进被褥里瘦小到几乎不存在的他,被慢慢推进检测仓,又缓缓推出,如此反复,好像在等待最后的宣判。空荡荡的CT室只我俩,仪器轰鸣声更显得屋子的空、静。透过方方正正的玻璃窗口,可以看到隔壁检测台前围着四五个穿白大褂戴口罩的医生,静静在站着,偶尔彼此侧过脸微微点下头。

      很快做完CT,医护人员七手八脚帮忙推到预先安排好的病室,心电图、氧气管、雾化器、退烧针、吊瓶……各种忙。

      医生一再叮嘱两小时翻身拍背补充水分,不敢有丝毫懈怠。喂水喂饭还算省事,因为下了胃管,只需按时用粗大的针管把流食打进胃管就好。翻身却是体力活儿,一个人根本做不到,好在姐姐弟弟都在,医生护士也热情细心,随叫随到。三四个人抬头抬腰抬腿,先小心翼翼抬起来,还要有人快速抻平褥子和隔尿垫,再小心翼翼翻过身,以防一个姿势躺久了出现褥疮。

      晚上是不能睡的,因为液体没输完,还要不时喂水测体温接尿翻身。病床上的他静静地躺着,有时也睁开眼睛,那眼睛亮晶晶的,特有精神,一点不像被病痛折磨久病的人,好像所有这一切与他无关。

       日继以夜,病室里安静得出奇,只有床头氧气罩里的气泡咕嘟咕嘟响个不停,看着药液一点点滴落,窗外树冠的枝叶在秋风中摇曳。病床上发出轻微的鼾声,俯下身,轻声喊声爹,他睫毛微微颤动两下,眼睛晶亮得像未入世的孩子,喉咙里分明有一个极其微弱的含混不清的声音,那声音却好似最最动听的天籁之音,几天的疲累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让人的心霎那间愉悦到开出花儿来。

      这是一个月来我听到爹说的第二句话,第一句是昏睡两天醒来后,问他知道谁在喂饭不,他不假思索准确说出了我的名字。

      今晚爹又意外地发出声音了,我问爹我的名字,他不说话,又耐心引导,问知道我名字是红玉不,他竟然完整地说出一个反问句:“我该不知道你是红玉昂?”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承认这是令人难以置信的惊喜。一大颗一大颗开心的泪涌出来,抑制不住内心的狂喜,我像孩子似的呜呜哭起来,喜极而泣,真的是!太开心了,爹一直记着我,他还认得我!

      这是这么久以来最开心的一天,因为,终于又听爹喊我名字了

      原来,幸福就是拥有值得珍惜的,原来想要的无需太多,有时仅仅是一点点。岁月静好,如果不能回到从前,哪怕只拥有眼下的片刻,也是最幸福的。

      我愿时间停止,就在当下,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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