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伯无意中的一脚,把二蛋踢醒了。

更准确地说应该是,是二大伯把趴在土堆玩土玩得不亦乐乎的二蛋,从混沌懵懂中给踢醒了。 

堆在街边儿上的白土来自村南里的滹沱河故道,前邻居二大伯把土用小推车儿一车一车地推回来是为了垫经常沤湿的猪圈的。

土给秃噜得都快到街心儿了,二蛋撅着屁股玩儿得正欢,一座白土雕塑的城堡眼看着就要竣工了。这座中西合璧的宏大建筑群有本土的大雄宝殿、四合院,步步高升的台阶象极了八达岭的万里长城,门口还矗立着外国舶来的哥特式建筑的两个高高的塔尖儿。就在二蛋正满脸土一道子泥一道子擦汗的时候,二大伯背着筐收工从地里回来了。

悄悄地绕到二蛋身后,无声地脱下布鞋,光着脚儿对着二蛋的屁股就是一个响亮的“响瓜儿”,“你还不上学去?你看人家谁跟你一样,这么大了还玩儿土哩?”二蛋不用回头,猫着腰从腿裆里就能看见二大伯咪着眼正冲他笑哩!

二大伯走了,二蛋直愣愣地呆在那里。上学?谁?我呀?去上学?我今年几岁了?这一连串儿的以前从未想过的东西象过年时大人们放的二踢脚大炮仗的第二响一样,“咣”的一声炸响,在二蛋小小的脑袋里炸开来,一点儿准备也没有。

去年第一次自己走着去二里地之外的姥姥家村里,记得一进门,姥姥便惊呼着紧着跺着小脚儿迎了过来,“哎呦呦……你自己来的?你六岁了吧?!”

那今年应该是七虚岁了吧,二蛋是会数十以内的数的。

上个月村北大道上过拖拉机的时候,二蛋数过的,是六辆,右手数完又加了左手的一个大拇指头才够的。发小大志顶着个茶壶盖儿发型蹬蹬蹬蹬地跑来,隔着墙头使劲儿喊:“村北里过拖拉机哩,你去不去?二蛋快点呀!”

一群孩子呐喊着跑到村北的大道上,队伍比刚跑步出发时壮大多了,沿途不断有新队员加入进来。长长的拖拉机队却走远了,远远地抛下一双双失望的小眼睛,空气中只留下浓浓的柴油味儿和未散尽的尘土云。拖拉机队拐过弯儿去,远远地斜着望过去,竟也看清了拖拉机头的样子,顺着风一起飘来的还有机子的突突声。二蛋掰着手指头脑袋一喯一喯地数了数,一共六辆。

没错,是六辆。

二蛋和小志向没看到拖拉机却又羡慕他们的小伙伴儿们吹嘘了好一阵子,说那长长的拖拉机队。

月亮悄悄地升起,挂在前邻二大伯家的后山墙房檐儿上。也许小院太小了,所以坐在堂房前的门台上才能勉强看见月亮挂在前边的房檐上。院子中心唯一的那棵枣树是二蛋他老爷爷年轻时从村南地里带着湿土摊儿用筐背回来的,现在已经有老爷爷吃饭用的大碗的碗口那么粗了。白天看着满树惹人喜爱的大枣象红玛瑙一样,现在也隐藏在绿叶里不见了踪影。前院二大伯家堂哥每每来过来玩儿必蹦跳起来够先红了的那几个,馋得二蛋伸着手跟在他后边一个劲儿得追着要。快八月十五了,再过几天就准备打枣了,没人的时候二蛋已经用坷垃投过好几次了,再说枣熟了也该打了。

二蛋在老爷爷脚下的麦秸编成的草苫子上睡着了,玩了一天早累了。老爷爷坐在枣树下,在鞋底子上磕打了几下烟袋锅儿,半是命令并是商量地口气,说:“人不学,不知义。二蛋不小了,该上学了昂!”门台上静听着的是孙子和孙媳。

月亮挂在梢头,如水般的月光透过枣树叶子的间隙洒落下来映印在人们的身上。正在把新晾干的苘麻批儿搓成麻绳的是二蛋他爹,就着依晰的月光刷碗的是二蛋娘。

是的,该上学了。

这不,这几天天天吃完晚饭就跑街上疯去了。大队部里有街上路灯的瓷盒开关,央求大人把那个神密的小瓷盒不知是一插还是一推,只要外面一阵欢呼声响起,那就是东头到西头满大街的路灯全亮了。

在脱下鞋来投灯下飞来飞去的蝼蛄和拉手闯关的跑马城互动游戏玩腻了以后,比二蛋他们大几岁的嘎子提议玩更有挑战性的游戏,叫什么“摸星星、过月亮”。先是喊着“摸星星,过月(亮)来,摸摸西头的上马石就回来”,大伙一窝蜂似的就去了一会儿又一窝蜂似的呼哧呼哧地跑回来了。

不知从第几趟开始,嗄子喊着的将令就成了“摸星星,过月(亮)来,往三奶奶家的门上踹两脚就回来”。小家伙儿们得令应声而去,可回来后“司令官”嘎子却说,你们玩吧我回家了昂。小志嘟囔了一句,还没玩够呢,真扫兴…… 

结果,被三奶奶骂着小兔崽子们找家来了。

二蛋爹把刚搓好的一根麻绳系上捆儿,接着烟笸箩摸索着卷了一锅儿纸烟,“哧”地一声划火柴点燃。紧抽两口,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暗地闪着,“我跟老师说过了,人家说可以去,七岁先跟半年级……”

上学去的这天早上,在给老爷爷煮鸡蛋的锅里,二蛋娘破例也给二蛋煮上了一个。一老一少坐在西厢房的台阶上,二蛋非要自己剥鸡蛋皮儿。在门台儿的大青砖上轻轻磕了几下儿,右手拿着鸡蛋左手只一下子就把蛋皮儿剥下来了!二蛋高兴地叫起来:“老爷爷老爷爷,你看,我一下就剥下来了!”老爷爷花白胡子颤颤地笑着看着重孙说,“好,好!你真行喽!忙吃吧……”

老人眼睛里尽是慈祥。

饭后,跟着前邻二大伯家上高年级的大哥哥大姐姐们一起去学校前,二蛋娘嘱咐着。姐姐说,婶子你放心吧,没事!

二蛋背着的书包是昨晚上二蛋娘用做衣服裁下来的边角料拼起来做成的。

那时候,同学们上学背的书包大都是用碎布拼做的。结实的涤卡布分出不同的颜色,一圈儿一圈儿地由外及里拼出的图案象宝塔一样,也象一级一级的台阶升了上去。四个宝塔的塔尖儿交汇在书包中心处,这块中心,二蛋娘喜欢用一小块儿四四方方的红布。她说,这红色鲜艳喜庆!

书包里有一个本子和一支铅笔的。

二蛋怀里抱着那个他平时吃饭时常坐着的红亮亮的枣木小床儿。(注,小床儿就是小板凳儿。)

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哥哥姐姐分别走进他们自己的教室,二蛋才明白过来:原来他是不能和哥哥姐姐在一起上课的!

抱着的小床儿靠在教室的墙边儿上,低着头掏出新买的铅笔刀抠着砖缝儿。一个女生走过来,问道,“你是今儿个才来的吧?还没到上课的点儿哩,人们还都没来哩!我看看你这小刀儿……”

接过同学还回来的小刀儿,二蛋抱着小床儿飞也似的逃离了远在大东头的向屯村小学,一溜烟儿跑回了家。

二蛋娘正往头上系着蓝道儿道儿白羊肚儿手巾,准备去生产队出工。刚要出门,看二蛋跑了回来,忙问:“怎么回来了?”

二蛋蹲在茅子里如释重负,浑身轻松后,才回了一句:“娘,拿进点儿纸来!”

二蛋的老爷爷笑了笑对孙媳说,让他明天再去吧。

第二天,二蛋背着书包又去了。这回还行,这一去就是十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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