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战年代,中国大地上出现了为数不少的汉奸,上至汪精卫,下至日伪统治区林林总总的职员,这些汉奸为虎作伥,祸国殃民,罪行磬竹难书。曾有文章感慨:如果没有中国人当汉奸,当时的日本是不敢侵略中国的,就是发动侵略,也是寸步难行。——汉奸,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

大石岭镇是松花江畔一个山清水秀的小镇,有着上百年的历史。记录小镇沧桑年代史实的,惟是镇志了。但由于镇志的撰写年代、撰写人等诸多因素,一些被认为不光彩的如地痞、汉奸等人和事却没有记录在志,终使一些人在翻阅时长吁短叹。故本人就仍是今人谈资史实的,补续之

——作者题记

民国二十八年农历九月二十二日。

大石岭镇又逢集市。

在附近老百姓的心目中,集市堪称是当地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去赶集,不光有买有卖,而且还可以看到听到一些屯子以外的事情。要不怎么总会有那么一些人,他们既不买也不卖,还要不辞辛劳地走上几里十几里路,在集市上闲逛一番,大概或者也许是那些辨不清真假传闻的吸引力所在吧。

卖家为了占个有利位置,赢得商机,已经早早来到了集市。从他们摆起的货物看,买卖已经变了味。除了锅碗飘盆,什么都有人叫卖,正在使用的家具,修理好的农具,猪牛羊,鸡鸭鹅……偌大的集市,满满的,乱乱的。

随着赶集的人多了起来,叫卖声也此起彼伏。缺乏底气的叫卖声,夹杂进了唉声叹气,让人们感觉很不和谐,很不舒服。往日热闹的集市,一派嘈杂。这乱哄哄的颓废气氛,让人们想离开,可时不时传到耳朵里的议论,又叫人还是顿足听听的好。

一个小伙子向旁边的上了年纪的人搭话:爷们,这往哪搬是有谱了?看你折腾来这一大堆。

就别说有谱没谱了,这日本开拓团来了,收了地不说,让人最担心的是一家人的平安。我一大家子,老的小的,男的女的,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过活,能保准不发生点事吗?你说这一大堆,家里还有呢。这一搬家,临时用得着的就一挂马车装不下了。现在满屯子的人都在张罗着搬家,想送人都没人要。赶过一个集了,喊得口干舌燥,散集了也没人问津,不死心啊,今天是再过来碰碰运气。老大爷说。

爷们,看来是瞎子点灯白费蜡了。这赶集的人一眼就看得出大多是闲逛的。现在是卖家多,买家少。再说这年头,谁还能买这些破旧东西。要我,我也不买。我早就听说过,集市上有的是,卖不出去。可我也是不死心,想能卖了也好筹点盘缠钱。我还年轻力壮的,打算好了要走,不能在这里给日本人做劳役,做了劳役,只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把命也搭上。

……

卖家的无可奈何的样子,也感染着一些闲逛的人们。他们也面临着要搬家,他们比这些卖东西的人更无奈,因为至今去哪还没有着落,但也已经在为以后搬家时不能带走的东西而发愁了。

日本开拓团像幽灵一样,游荡在集市上的每个人心上。

远处传来汽车的喇叭声,这让赶集的人一阵惊慌。鬼子来了,萧条的集市,惨淡的经营,也将不可能存在下去。一时间,寻找、叫喊同村同伴的,收拾地摊的,忙乱装车的,赶牛赶羊的……那些摊儿摆的大些的,一时束手无策。整个集市一片拥挤,一片混乱。

汽车刚刚驶进集市,就无法前行。几辆开道的摩托车上跳下人来,在路的左右挥着枪,叫嚷着让人们闪开一条道。街道上的人躲的躲,闪的闪。无奈两旁的大堆货物一时难以挪开,车只好停住。

车上的大喇叭响起来:大石岭镇的乡亲们,今逢大集,乡亲们一边赶集,一边要听尤队长讲话。

大喇叭里又传出另一个声音:乡亲们,我们是大日本帝国开拓团总部新成立的先遣队,进驻大石岭镇,是为开拓团进驻打头炮的。要在这里驻扎一阵子,要摸底排查,有涉及煽动、抵制、抗拒、破坏开拓团的言论行动的,一概严惩,一概严惩!

大喇叭又传出开始讲话人的声音:尤队长讲的好,先遣队就是为开拓团进驻打先锋的。因为以前在大石岭镇,有过几位皇军为天皇效忠的事情发生,也有过侦谍队白构队长受重伤的事情发生。为此,开拓团总部特意从侦谍大队和治安大队抽调精兵强将,成立侦谍保安先遣队。先遣队驻扎镇上,必将把各种反对的声音和各种反对的力量扫除干净,完成大石岭镇成为开拓团总部一面旗帜的重任。白构队长向总部举荐尤乃汴任先遣队队长,不但得到了开拓团总部的批准,还下了旗开得胜的命令。尤队长是大石岭镇本地人,熟知乡情,热爱乡亲。先遣队在尤队长的领导下,一定能把开拓团的这面旗帜树立起来。大石岭镇的乡亲们,一定要全力配合先遣队开展工作,做皇军的良民、顺民……

大喇叭的声响极大,车上的几十个队员,耳朵嗡嗡的,终受不了煎熬,三三两两跳下车,散到车前车后去了。

当听到尤队长,尤乃汴这个名字时,镇上的人一下子都愣住了。——是他,这个恶魔,他怎么又回来了,还是当上了官回来的。这傍上了鬼子,还不把大石岭镇折腾个天昏地暗。——他可是这一方的瘟神啊!

尤乃汴十八九岁以前,一直是住在这个镇上的。他从小死了爹娘,爹娘临死前,把他托付给了他的大爷。他大爷因为自己没有儿子,满口答应。可尤乃汴好吃懒做,不务正业,一天天瞎混不着家。他又愿意出人头地,事事拔尖耍横,后来就成了一帮混混头头。他大爷几次找回来,要他改邪归正,但说轻了,他不听,说重了,就跟大爷直瞪眼。他大爷拿他实在没法,只好由他去了。

后来,人长大了,惹事生非的事也多起来,常偷这家的牛,那家的驴,卖了后就肥吃肥喝。这些人家就来找他大爷,他大爷自知输理,可又赔不起,就把他哄骗回家,锁在一间房子里,一也想严加管教,二主要是应付要求赔偿的人家。

说是严加管教,可大爷对侄子的心还是慈悲的,没过几天就打开门锁放他出来,并为他做好了一桌子菜肴。他酒足饭饱,大爷说啥是啥,大爷高兴地说,这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呀。可令人没有料到,就在当天夜里,他溜出去找来一帮小兄弟,把大爷家砸了个稀巴烂。大爷因气而病,不治而亡。他也因名声太坏,在镇上成了过街老鼠。

过街老鼠自然不能明着在镇上晃来晃去了,他就由明转暗,当起了团伙的后台老板。他对小兄弟们说,人没钱怎么活,应该找个生财之道。小兄弟们说,咱们就是乞丐加明偷暗抢,混个温饱就不错了,还能有什么生财之道。于是尤乃汴对他的小兄弟们如此这般地说了一通,小兄弟们说,这倒也好,试一试,要是成了,手头上也宽绰宽绰。

于是,集市上就出现了穿着破破烂烂的叫花子。这些叫花子不是沾边就赖,就是故意找碴,搅得一些摊主生意做不下去。这样搅了几天,就盯上了几家卖肉的摊床。一到集市的日子,肉摊前就有三五成群的叫花子,像苍蝇一样嗡嗡个不停,买肉的十有八九靠不到摊前。一家摊主终于气不过,双方打了起来。一旦打了起来,也就停不下了。先是摊主被打得鼻口窜血,摊主急了眼,拿上剔骨刀,意在吓唬一下。但叫花子不但不跑,还直上刀上撞。

后来,就有几个叫花子受了刀伤。叫花子身上见了血,他们一哄地去了乡公所。乡里明知是这些叫花子寻衅滋事,但对这些穷鬼又无计可施。罚钱吧,他们身无分文,蹲笆篱子吧,这些赖皮正好又有了吃饭的地方,只好跟摊主说惹不起还躲不起嘛。再后来,这些叫花子就成了肉摊摊主了。叫花子成了摊主,谁还敢来买肉。但后台老板有办法,肉是一集一降价,到底让他们把生意做起来了。

饱暖生闲事,有了钱,也就多了口味,叫花子也寻花问柳起来。尤乃汴包了一个外地新来的叫芍药花的窑姐,说是包,其实是有钱就大把撒钱,没钱就夸下海口。老鸨子知道他的底细,不好翻脸,也不敢翻脸。

后来,镇上来了一个一脸大麻子的民团团长,坏了尤乃汴的好事。大麻子去逛窑子,点了芍药花,两人正在楼上翻云覆雨,尤乃汴来了,老鸨子赶忙上去送信,被尤乃汴看出蹊跷,也跟了上去。尤乃汴和大麻子干上了,他哪是大麻子的对手,被大麻子打了一顿不说,大麻子还挥着枪,照他的脚下连开三枪。芍药花说,他还欠着两个月的钱,一直厚着脸皮不给呢。大麻子说,痛痛快快加倍送银子来,三日内滚出大石岭。

尤乃汴不得不哼哈答应,仓惶退下。这时,老鸨子又一番添油加醋。大麻子说,好办。他让手下给送去信说,从明日卯时起,尤乃汴要是还在大石岭,随时随地叫他脑袋开花,人已撒下去了。还警告说,要是胆敢拿老鸨子和芍药花出气,他的整个团伙也别想活着一个。要是不服,就等着见分晓吧。

尤乃汴不敢叫号,大麻子不光蛮横,重要的是他有七八十人枪呢。尤乃汴碰到了硬碴子,又顾虑一帮小兄弟的性命,不得不连夜遁逃,不知去向了。

刚出去那阵子,他还是干老本行,混迹于丐帮、混混团伙。因强龙压不过地头蛇,难以得势。之后上过山头,当过土匪,镖局里也干过,但一直成不了气候。于是,他就打起寻找硬主子的算盘。开始哪个主子有金钱,有势力,就投靠哪个主子。因他生性残忍,手段毒辣,在主子跟前都能混个三当家四当家的,但他还是不如意。

前不久,他听说县城的治安队扩编招人,他看到为日本人效劳威风八面,就又改换门庭,带上了十几个人,参加了治安队。由于治安队经常配合侦谍队行动,颇得白构队长赏识,在成立侦谍保安先遣队时,由白队长举荐,他就当上了新成立的先遣队队长。

来的不是鬼子,可一个几十人的汉奸队伍,同样令人心悸。汽车前的货主人急忙搬开货物,让出道来。汽车在一队人的前呼后拥下,继续前行。

没走多远,尤队长一声令下,停车!

他早已隔车窗看见道下的那片低洼平地上,还是摆地摊卖猎物的场地。这地方他太熟悉了,早些年他常在这里白拿白吃。那时候一字儿摆开的地摊也就几十个。现在不同了,整片洼地上都是摆摊的。顿时,他心中暗喜。

俗话说,头三脚难踢,在他就不一样了。他每换一个主子,总要把头三脚踢响,特别是第一脚,不但要踢响,还要踢出大动静。为了给主子送上一分厚重的礼物,以期引起主子的另眼看待,处心积虑不必说,经过腥风血雨得来的结果是必须的。——这就是他的性格。要不,一个几易其主的人,怎么都会受到接纳,受到欢迎,受到重用。

车一停下,他就提着枪下了车,边向手下嘀咕,边用枪指着整块卖猎物的地摊划了个圈。

手下传出命令:快!快!把这个地摊围住,人和猎物统统留下,全部押到乡公所。伺机溜走的,就是反抗开拓团分子,用枪说话!

瞬间,整个地摊被围了起来。人们寻思不明白,这帮汉奸,要搞什么鬼名堂?

一些人害怕了,不顾一切地往外挤,但总是被用枪托子捣了回来。人们开始愤愤不平。一时,说什么的都有,在一片埋怨中,有人悄声说:这领头的可不是一般人,早些年就横行乡里,无人敢惹,是镇上一霸,连养他的亲大爷都死在了他手上。这在日本人手下当了官,带人带枪,还乡来了,还不显摆一下威风。这还不知道会折腾出什么花样来呢,恐怕是遇上瘟神了!

也有一些人开始递软话,哀求行个方便,但强硬的回话更让人们胆战心惊:不要命的就走,尤队长有令,走出这个圈就开枪。有胆的,去找队长,我们是奉命行事!

也有一些人东西也不要了,东瞅瞅,西看看,只身试探着想溜出去。几声枪响过后,所有的人都规规矩矩,原地不动了。

地摊上的所有人,被押到了乡公所。

看屋的老头认出了尤队长。人可能是由于发胖,显得敦硕了一些。曾经是颧骨凸出的瘦长脸,也圆了许多,脸庞红红的。脖子上的一块疤瘌连至左腮,很是显眼。肚子发福,上身的黄衣服遮盖不住裤腰带,腰带扣子黄灿灿的。屁股以下看不出发胖,罗圈腿好像稍重了些,但走路还算利索。

乡公所的人哪?尤队长嗓门极大。

派人找去了,马上到,马上到!看屋老头殷勤地应着,屋里请,屋里请!

尤队长坐在乡公所正位的太师椅上,两条腿撬起,搭在桌子上。手下给他点上一根香烟。他向后仰着头,花式吸着,吐着烟圈,喷着烟柱。乡公所这个小衙门口,他在镇上的时候,是经常光顾的。初进这里时,受的是蔑视的眼光,呵斥的声音。

后来,就是恭敬有加,恳求的话语也多了。再后来,就是高看一眼,商量事情请求帮忙了。但他知道,这些都是表面的,是他们的不得已而为之。他不是管着他们的官,这是鬼怕恶人的道理。

如今不同了,他是队长,虽然官不大,但有几十个人,重要的是有几十条枪,更重要的是在为皇军做事,背后是皇军。他只要在这个镇上,一切都瞧好吧。

乡公所的人来了,一进门看到这架势,没敢再靠前,也没敢先说话,站立着听候吩咐。

尤队长懒洋洋地说:接到通知了吧,侦谍保安先遣队以后就在这里驻扎、办公,乡公所的人到院子里别的房子吧。现在,去搞来两捆大拇指粗的棕绳。还有一日三餐的事,强调一下,要操持好。一定要给我记住了,伙食要好,要好!当然,钱,钱少不了!没什么事了,去吧,去吧!

尤队长召来他的心腹开会说,你们在集市上看到了吧,那么多卖东西的,一看都是要搬家的,这就是个好彩头!人搬走了,也就少了犯上作乱的,地不用征缴就成了开拓团的,这大局定了,咱们就有业绩了,这就叫有福之人不用忙,等咱们来坐享其成。弟兄们跟上我,我怎么能亏待了弟兄们,咱们就坐等拿总部的奖赏吧!

接着呵呵了两声又说:不过,也要保持警惕,都听说过吧,曾有几个皇军就是在这镇上离奇地丧了命,咱们的上司白构队长也是在这里挨了黑枪,现在腿还瘸着。但都不必怕,什么离奇,什么黑枪,那是他们,咱们就不一样了。

我出生在这个镇上,一呆就是二十年,没出过离奇,没挨过黑枪,我知道该怎么办。我们来到这镇上,不是一天两天。所以,要弄出点动静,要弄出点大动静!震慑,把震慑做大!在镇的东头一跺脚,镇的西头就忽悠,这才能把反抗的势力震住!这才能把反抗的人吓趴下!

接下来又呵呵了两声:院子里的那帮猎人,都有猎枪,猎枪打得准的呢,隐患无穷,要以反抗分子论处!当然,人数太多,要甄别,住址清楚,窝囊废,有保释的,放掉一部分。重要的是好榨出点油水来做开销,榨出点油水给弟兄们发点零用钱。光靠上面给撒的那点芝麻盐,够个毬用!

有人想建言几句,可是当看到尤队长专横跋扈的表情,又打住了,尤队长吩咐手下:听我的命令,从现在起,乡公所大门口一班站岗,院外左右和房后二班警戒,三班四班院内待命轮岗。要枪锃亮,弹上膛,威武八面!

乡公所的人抱来了二捆棕绳。尤队长提枪来到院子里,恶狠狠地喊:这些人都是反抗分子,都要给我上绳!

一院子的人在想这是中午饭都不给吃了,这连问也没问上一句就要捆起来,吵吵嚷嚷地不服。尤队长举枪向空中连发三枪,顿时整个院子静了下来。尤队长开始了训话:看你们吵吵嚷嚷的,吵吵嚷嚷也是没有用的。我说绑,就一定要绑的!以后嘛,要审问,要甄别,是良民、顺民的,放了不就是了。但有言在先,放回去的,胆敢说三道四的,就要小心小命了!放回去的,要老老实实做皇军的良民、顺民,这是我们先遣队所希望的。你们做了良民、顺民,先遣队在乡公所大院一呆,相安无事,也省兵戎相见了,何乐而不为呢!

被放回去的,可能破了点财,心里不服,你有什么不服的!我奉劝你们,还是做良民、顺民吧。连满洲国的皇帝溥仪,都做了皇军的良民、顺民,你们一个区区小老百姓,还有什么不从之理。我是久闯江湖的人,什么世面没见过,中日亲善,大东亚共荣,是大势所趋。所以,我和我的几十个弟兄,顺潮流而动,也做了皇军的良民、顺民。

有人背地里说这是当汉奸,你要有胆站出来说一句,让我听听!我是江湖之人,文化底子薄,说不出大道理来。但上至汪精卫,下至白构队长,他们可是留过洋,文化大了去了,他们不也在为皇军做事吗!有人说这叫有奶便是娘,这句话算是说到点子上了,经典之极!总不能无奶就是娘吧,无奶是娘,那不更荒唐,那不更成了天大的笑话!老祖宗留下一句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还是听从老祖宗的话吧。

我们先遣队,要在大石岭镇长期驻扎,不愿当良民、顺民的,放回去心生歹念打黑枪的,掂量掂量自己一家老小的小命吧。

一旁的队员悄悄议论着尤队长的讲话。有的说,尤队长出去这几年,不光混遍了地方,连讲话水平也高了。有的说,可不是在丐帮那阵子了,那时连平常说话都磕磕巴巴的。

尤队长一声令下,手下开始上绳了。被绑的强辩说:我们是来赶集的,怎么就要捆起来?

有人大着胆子抗争说:还讲不讲理了,不问青红皂白就扣上反抗分子的帽子。我们是来赶集的,老老实实卖东西,怎么就是反抗分子啦?

尤队长阴阴地冷笑着,不屑一顾地说:没到时候,到时候让你灵魂出窍,你就会承认是了。灵魂出窍是什么滋味,没尝过吧?等着吧!

他又对手下喊:不老实的,给我往死里打!死一个单放着,死两个摞起来!

他回屋的时候,倒背着的手向地上搂了一梭子子弹。顿时,尘土腾起!

猎人们看到这架势,只好束手被绑。绑后,又三五个串连在一起,被赶进西边空旷的房子里。双扇大门哗啦一声,锁上了。

回到屋里的尤队长,先是在屋里转来转去,后又躺在炕上,双手放在脑后沉思起来,他想给恩人,侦谍队白构队长打个电话,多亏白队长在皇军面前的举荐,他才当上了这个先遣队长。

电话拨通了,他报喜说:一进镇上的集市,就看见猎人摆的地摊,我的气就来了,黑过我恩人的人,能饶过吗!我一声令下,把地摊围了个严严实实。你说过,你腿上挖出的子弹,是猎枪子弹,小老弟要给你报这一枪之仇!

啊,啊,白队长接听着。尤乃汴继续汇报:现在,这些人被我关押在乡公所。一共有几十人,这其中一定有算计过你的人。等他们饥饿难挨,萎靡不振的时候,就进行拷问,用不了一二天,就能做实结果。到时,把人交到你手上,由你亲自发落,也好解心头之恨。白队长对我有知遇提拔之恩,这只是小试牛刀,以后还要靠队长在皇军面前多加美言,多加提携。今后,只要是白队长的事,只要是白队长吩咐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惜!

你很能干,你很有心计,你很用心,你忠于职守,你很讲义气,哪日归来一定款待,美言是一定的,照顾是必需的,同舟共济嘛。白队长的一番赞赏,让尤乃汴心花怒放,习惯地在太师椅上翘起了二郎腿。

时值中午,乡公所的人报告尤队长,午饭已在饭店里安排好了。尤队长吩咐下去,分拨轮流去吃饭。他就在乡公所用餐,以后一日三餐,也是如此,饭菜做好了,就送过来。至于关押着的猎人,先饿上几顿再说。

乡公所的人走了,在等待送上饭来的空闲,他兴致来了,哼哼起来。

四月里的天呀,好呀好热天,

小爷我去听戏,换上了新衣衫。

到了半路上呀,碰着个小“貂蝉”,

拉拉扯扯,就来到小河边。

铺着芦苇叶呀,盖着新衣衫,

先是打情骂俏,后来我就撒上了欢。

……

值班把饭店掌柜领进了乡公所。饭店掌柜放下食橱,一层一层地打开,端出了六个菜,又拿出一瓶酒,摆好了碗筷,斟上了酒,退后一步说:请队长用餐。

又说:这是我亲自下厨做的,都是热乎的。菜都是小店的招牌菜,但还不知队长的口味,请品尝。如有不周,请多加包涵,下顿一定按队长的口味、喜好做。我在外恭候,您随时吩咐。

集市上发生的事,传到小石岭屯,老王家和大李家顿时着急起来。屯里的人也都过来打听、问候。老屯长也来了,他说:这个点还没回来,一定是摊上麻烦啦。他对老王家的儿子说:你套上马车,咱们到镇上一趟,打听打听,这就走。

一到镇上,就听说人被关在乡公所里。乡公所的人,老屯长有认识的,找到一问,说是赶集的猎户都被关起来了,但为什么关,关了怎么处置,不光乡公所的人不知道,就是连站岗值班的人也说不清楚。

老屯长知道一家饭店掌柜与老王有老关系,常赶集的老王,总是把散集了卖不出去的猎物送到饭店。当见到店掌柜,店掌柜说,他被摊派给尤队长做饭,送饭,进到院子里的时候,看见人被关在西边的大空房子里,可能人还不少呢。

老屯长央求说,屯里的老王和大李也是来赶集卖猎物的,指定也被关在里面,家人都急得火上了房,你和这些人在打交道,看看有什么办法把他们弄出来。

店掌柜说:这被关着的中午都没有给饭吃,看来事情不简单,这可怎么办?

老屯长知道店掌柜和他俩的交情,看到店掌柜也着急起来,接上去说:正好是你给做饭,你出面求个情,就是不给这个面子,也能从中知道些事情,咱们也好再另想法子。

店掌柜面带难色地说,我是给做饭,派给我了,不做又有什么法子,这送饭我也是硬着头皮去的。你们也都听说,这个瘟神可不是善茬子。早些年是镇上的一恶棍,如今投靠皇军,当上了一个队长,那脾气那作派简直就没有个人样了。这样的人,谁见谁不胆怯啊!不过,有人猜测说,这个瘟神关人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抓钱。他过去吃喝嫖赌什么都干,狗改不了吃屎。他手下的那些人,指定和他都是一路人。

这些害群之马凑在一起,一天要糟蹋多少钱呀!过去靠偷靠抢,靠欺行霸市,如今有了权,有了枪,背后又有日本主子,他还能不大把大把划拉钱呀。一个人身上勒索几十大洋,就是几千大洋。这种人,只要枪杆子在手,白花花的大洋就来了。再说,抓的都是猎户,手里都有猎枪,罪名容易扣上,一句话就是反抗分子。天高皇帝远,对上怎么说怎么是。总而言之,准备着破财吧。咱们这就走,壮着胆子试一趟,能花钱把人捞出来,那就算烧了高香了。

店掌柜从里屋拿出二瓶人参酒,揣在怀里,说了声快走。

在大门口,店掌柜说有事要面见尤队长,值班的见是饭店的掌柜,二话没说,进去通报。他们被允许进去了。

厨子掌柜,掌柜厨子,这离天黑还有一阵子,不是送饭来了吧。尤队长半躺在椅子里,带点嘲弄的意味说。

队长就是爱开玩笑,我算不上厨子,更算不上掌柜,就是一小店掌勺的,就是为着混个全家人的生活。店掌柜自然是以下人的口吻说话。他把怀中的酒掏出来,放在桌子上,说:这是泡的长白山野山参老酒,是跑遍了镇上的酒家才淘换到的,人家说窖藏有年头啦,请队长笑纳!

尤队长摆弄着酒,小觑了一下厨子身旁的人,问:这两人是——

他俩是离镇上不远小石岭屯的。他是屯长,这个孩子是……店掌柜没说完,队长一个手势,示意不要说下去。

老屯长急忙走上前,刚要说话,队长也是一个手势,示意退下。

厨子掌柜,掌柜厨子,有事说话。尤队长依旧半躺在椅子里,又加了一句,少啰嗦。

店掌柜近前一步,说:我和这孩子他爹论起来老辈有亲戚,他每次来赶集都到店里坐坐。他今天来,这散集了,也没有回家,屯长和家里人就赶过来问我——

不用说了,是猎户,猎户都让我关起来了。想回家,一时半会的可就回不去了。设开拓团的地方,皇军有令,要清查反抗分子,我们就是来干这个的。这些猎户手上有枪,都是危险分子,危险分子就是反抗分子。清查,清什么查,一网打尽还省事,统统交给皇军了事。能不能出去,就看他们的造化啦!尤队长说着站起来,拿起桌上的烟盒弹出一根,店掌柜忙掏出火柴擦燃,凑上去,给点上。

趁这个空隙,老屯长忙说:他们也算不上是真正的猎户,农忙都种地,农闲了待不住,跑跑山,卖了换点咸盐钱。这俩人,我敢打包票,都是老实巴交的庄稼人。

尤队长冷不丁地嗷啦了一嗓子,外面有人急忙跑进屋,尤队长说:跟我一起去查查小石岭的……

一转眼,尤队长就回来了,他依旧半躺在椅子里。

店掌柜又凑上前说:屯长说的都是实话,请队长高抬贵手,通融通融,一定酬谢队长的大恩!

你这个厨子掌柜,掌柜厨子,还真够讲江湖义气,可事情难办呀!他们虽然摆的猎物,不是用枪打的,但猎户吗,总是要有猎枪的。尤队长停住,示意不让说话。停了一阵,又说:我可不想得罪你这个厨子掌柜呀,得罪了你,你要在饭菜里多放点盐,不,说不定给我放点药,放点巴豆砒霜,我不是跑肚拉稀就是一命呜呼了。面子可以给你,但有个前提……”他又示意不让说话。

人都登记造册了,放了,有人捅到皇军那里,我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坐着吗!但我喜欢讲朋友义气的人,总得给你厨子掌柜,掌柜厨子个面子。好吧,写个协议,签字画押,要保证不是反抗分子再研究。但要有个准备,保释是要交保费的,一人一百大洋,能拿得出吗?这要拿不出,我也不用担心事后皇军的问责啦。

店掌柜见有回旋的余地,看着尤队长的眼色,示意老屯长见机打打帮腔。一阵软磨硬泡加阿谀奉承,尤队长终于开恩了。厨子掌柜,掌柜厨子,看在你给我做饭做菜还可以的份上,我也在皇军那里帮你通融通融,给你个大面子,两人一百大洋,立马放人。不然,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喽!

这时,桌上的电话铃响了,尤队长忙去接听,期间断续应答:是白队长……皇军硬性任务……摊派三十劳役……最晚后天到位……听队长的……明天上午……看看干脆今天晚上吧……我这里不是有现成的吗……我的算盘先放一边……先给白队长在皇军面前争个头功。

店掌柜小声说:我们走吧,别耽误尤队长的公事。三人一块出来。店掌柜说:见好就收吧,听那电话,再讨价,翻了脸就严重啦。

回到饭店,店掌柜一边去拿钱,一边说:凑是指定凑不够,我这里差不多有五十块光洋,回来的路上我就想好了,待会我一个人返回去,就说这个数一定认,现在就凑了这么多,人先放出来,让他们回家凑去。由我给打保,尤队长在小店的一日三餐,到时账怎么算都行,反正刀柄在他手上,我想人差不多能够放出来。要是不行,我回来借了再送过去。

谢谢您,就全指望您了,一会儿我就跟大爷找镇上认识的人借去。认了,只要人放出来,花多少钱也认了,千万不能因钱的事变了卦。老王的儿子哪见过这场面,脸都吓黄了。

店掌柜说,不用考虑太多,一切听我的,咱们这就走。店掌柜揣上钱,他们又急急地来到乡公所。店掌柜一进大院,就听见尤队长酸溜溜的调子:

四月里的天呀,好呀好热天,

小爷我去听戏,碰上了小貂蝉。

拉拉扯扯,就去了小河边。

……

好兆头,人正在兴头上。店掌柜练了十几年讨人欢心的功夫,终于让尤队长舒坦地开了口。店掌柜趁机说:人领走了,猎物也带上,我回去就收拾,晚饭给你做飞禽宴。

一回到饭店,店掌柜就进了厨房,说要去煮几碗热面。老屯长拦着说:大恩不言谢,饭也别做了,回家有马车,用不多会儿就到家了,家里急着听信呢。

一阵儿鞭子响,马车上路了。出了镇子,大李从头至尾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老屯长说:今天的事,店掌柜没少费口舌,没少装孙子。回去就筹钱,可别让人家坐了蜡。

钱的事不用操心,前两年淘的金,给媳妇打的镯子、项链、耳环,媳妇都放着。我明天就去换成钱,如不够再借一借,给掌柜的送过去。大李当然心痛钱,但生闷气更让他如鲠在喉,太憋气窝火了,钱没了就没了,怎么能出这口恶气?

老王更是窝着一肚火,憋着一肚子气,说:这帮黑了心的铁杆汉奸,真够狠毒的,一下子关了几十人,这要划拉多少钱呀!

老屯长说:你俩交了店掌柜,这是交正了。现在这个节骨眼上,也只有他出面才能成事。再说事情办的也顺,当场就放了人,摊上了没有办法,破财免灾吧。不然,拖上几天,说不定又变了卦。在店掌柜和那汉奸队长交涉的时候,那个汉奸队长接了个电话,上面给他下了几十个劳役的任务,他答应马上办,有可能这些被关着的人都摊上大事了。到时想花钱捞人也没有机会了,人一旦送到了鬼子那里,那可什么招也没有用啦,你俩破财就认了吧,万幸啊!

老王和大李回到屯子里,大李第二天就去了当铺当了金银首饰,还不够,又东凑西借,把钱还给了店掌柜。怕打猎再惹事生非,就把猎枪埋藏了起来,去了外地的石灰窑干活挣钱去了。屯里人听老屯长说,两人在石灰窑很卖力气,颇得信任,干上了虽很危险,但比摆弄石头轻巧得多的装炸药放炮的活。后来,把家也搬到那边去了。

飘雪花了,时间又进入十一月。这一年里,日本开拓团圈地如入无主之境,开拓团营地也住进了第一批日本武装移民。这当中侦谍保安先遣队可是立下了汗马功劳,尤乃汴尤队长也得到了新京的嘉奖。

又逢大石岭镇大集。

这一天傍晚,百年不遇的特大暴风雪袭来,整个大石岭镇被暴风雪淹没了。午夜时分,一阵巨大的爆炸声,响彻夜空。

镇上的人无一不被惊醒,惊恐间认为发生了地震。过了很长时间,人们才辨别出爆炸声的方向。二十年前,乡公所这地方是一片树林,有一棵钻天杨直插云霄。一年夏天的一个晚上,乌云密布,雷雨交加,一个响雷从天而降,钻天杨粉身碎骨。人们说今夜的这爆炸声,要比二十年前的那大响雷大上几十倍。

过了若干年,老屯长的儿子说,老王和大李家搬走后,来了好几次看望老爹。他们都是逢赶集日子的头一天到,住一宿,第二天去赶集,在集上直接就回去了。最后来的一次,一人还背着一个背筐。去赶集的时候,他们说先到山里转转,再去赶集,他们背上背筐就进山了。那天我也去赶集,在集上见到他们的时候,两人都是空手的。可能是怕我生疑问,大李说把背筐扔在山上了。

老屯长的儿子还说他老爹在世的时候曾说过,当年炸乡公所,可能是老王和大李干的。他俩在石灰窑不久,就成了党的人。党给他俩布置秘密任务,因山上游击队要有大行动,要他们利用干活之便,尽量多的搞出些雷管、炸药。可他俩把搞出的雷管、炸药自作主张,因而受到了严厉处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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