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树都是父亲种的,除了大门口外面碡碌石旁边的那棵苦楝。
院子很早以前是一个大坑,多年前的一个冬日,作为宅基地被父亲申请了下来。从此,父亲便开始了他那旷日持久的愚公移山。不同的是,愚公是率领一众子孙近门族人把王屋山搬走,而我父亲则是一个人拖着瘦小的身影在冬闲的日子里赶着驴车一趟一趟地拉来白土填平大坑,为的是在不远的将来把一直在心里的那座新房真真切切地矗在那里。
位于东南的院门是东配房跨着的大门洞子,是属于这幢院落里的二期工程,我们一家人在北屋子正房里住了七八年以后的才盖起来的。
现在,院门口的这棵苦楝树枝繁叶茂,巨大的树冠已经遮盖住了门前的大过道。所以,这里也就成了邻居们夏天乘凉的好去处,墙边儿也自然是年轻人喜欢的停车位。夏秋的夜晚,吃完晚饭的人们坐在马扎子和石头碡碌上,手摇蒲扇在这里或含饴弄孙享天伦之乐,或谈古论今听着讲着属于农村人自己的故事。
我的印象里,配房和大门刚盖好的时候是没有树的。在我蜻蜓点水般匆匆回家的日子里,也未注意过它的存在,直到这棵苦楝慢慢长成大树。我忽略了它的成长,是不是也像忽略了父母一天天变老一样而熟视无睹?我不敢回答自己。
父亲说,其实这棵树不是他种的,应该是鸟儿叼来的一粒树籽掉落在土里自己长出来的。一直没人能叫出它的名字,直到树慢慢长大以后,才有人认出这是一株苦楝,方圆几十里内稀有的一株苦楝。所以,大伙都说是鸟儿叼来的。
我注意到它,是有一年秋后在东屋房上码玉米棒子的时候。因为,它当时尚不稠密的枝叶已经开始遮出了一片儿阴凉,我总是有意无意地在房顶上往树凉儿里挪动着小板凳。咦,什么时候这里长了一棵树哩?
东配房盖好以后,父亲就把做豆腐的家什全部从北屋搬了过来,从此这里就成了豆腐房。每天的后半晌儿,随着屋顶烟囱冒出的炊烟在苦楝树的枝叶间缭绕升起,空气中弥漫着的豆浆香味也愈来愈浓郁,邻居们都知道:屋内大锅里浓稠的豆浆烧开了……
核桃树是在某一个春天,我们村的三八晌儿集日,父亲从西头的石头碾子旁的地摊儿上买的。
先是种了一棵,转年(第三年)父亲把这棵树结下的核桃在土里埋上了几个,自己试着秧几株秧苗儿。让人欣喜的是,果真长出了小苗儿。父亲用砖小心地圈了起来,以防鸡鸭给喯啄了。第二棵树就是这秧苗长成的,所以现在院子里也就有了两棵核桃树。
第一棵树头一年挂的核桃快成熟的时候,我恰逢在家。母亲把新结的核桃指给看,她高兴地像个孩子一样,说,你看,头一年就长了三四个哩……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树上长着的青核桃:青绿青绿的,比干核桃大了一圈儿,绿中带着白点儿,还有一个青皮儿已经裂开了,迫不及待地向主人展示着里面硕大的果核儿。以前,只在挂历上见过太行山的核桃树和树下成堆的青皮儿核桃,没想到我家院子里也会长的。
母亲随手摘了一个,去掉青皮儿递给我,“你尝尝,脆津津的,还有点儿甜味哩!”
后来,不是每回枝头挂满青果的时候,我都有幸尝到嫩核桃,但每年精心晾晒好的干果,总是被母亲满满地装了,墩瓷实,然后一路上发着好听的咣郎咣郎的声响,被我带回衡水。
正对北屋西窗户的柿子树比核桃树还早。别人家的柿子结的是大个的黄柿子,叫磨盘柿子。父亲种的这棵成熟了,却是通红通红的小柿子。
柿子虽小,却长得很多。每年的八九月里,青绿色的柿子缀在绿叶间,根本看不出有多少。而进入十月,树上却一下子热闹起来。你看吧,树枝上黄澄澄的柿子,一簇一簇的成堆儿拥挤着,煞是好看。沉甸甸地压弯了树枝,人从下面走过时不觉中已猫下腰儿来。父亲用木棍子一枝儿一枝儿地将它们支起来,以防果树枝拆断伤了树。
长得多,自己吃不了,母亲便分给儿女和亲朋邻居。其实,这些年好多人家院里都种有柿子的,也送不出去多少,所以母亲才开始试着自己晾柿饼子。晾柿饼子是需要先削皮儿的,母亲总觉得削皮儿会浪费而心有不舍。结果,第一次没削皮儿,就直接晾的柿饼子以失败而告终。
以后每年收获了,母亲先把柿子一个一个地用刀削去一层薄皮儿,穿成一串儿一串儿地挂在院子里晾衣服的铁丝上,或屋门口两侧的钉子上。不论从哪个角度看,都象是过年时挂起的一串串红灯笼。
硬梆梆的柿子用剪子一个个地从枝上铰下来并剪去柿子把儿,以免扎坏了相邻的柿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放置在笸箩里,接下来的一冬天里都会有柿子吃了。如果有嘴急的孩子急着吃,也可以把一只鸭梨混进捂盖好的柿子里。几天后,用手捏一捏,慢慢地就开始变软了。
黄澄澄的柿子已经彻底红透了、变软了,是红彤彤得半透明的样子。小心地拿在手里,剥去一层比纸还薄的皮儿,颤巍巍地送到嘴边,轻轻一吸,一股清凉的甘甜缓缓流进喉咙,整个人都陶醉了。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了它有个优美而动听的名字,叫火晶柿子。
每年入冬时,我都要回家看一看,看看父母身体是否安好,也看一看西窗台前高高的枝头上,是否还像往年一样挂着几个摘剩下的火晶柿子?是在飘着雪花的风中摇曳,还是被喯啄围着家雀?
香椿,是这个院子里树里边最早的“居民”了。在正屋盖好的第二年,仍在拉土填大坑垫院子的时候,父亲就在房子的最西头刚刚打垫好的一片白土上,栽下了一棵移来的香椿树苗儿。
我家以前的老院子太小,院中心一棵枣树就把小院儿的天遮严了。所以,应母亲的心愿,在搬了新家有了宽宅大院之后,父亲便惦记着移来一棵香椿。
小树儿一天天长大,慢慢地竟也可以遮阳挡雨了。
母亲用掺着麦秸的黏土和泥抹了一个烧火做饭的型灶,放在后来成为房前大通台儿的最西头,露天做饭,到现在依然用着。炎热的夏秋时节,母亲做饭时,枝叶茂盛起来的香椿树正好可以为母亲遮挡阳光,免受曝晒之苦。
每年的四月份是香椿发芽儿的季节。刚发的嫩芽儿看着就很稀疏,根本看不到眼里,其实我也舍不得摘它们。母亲则在一旁一个劲儿地催促着,“你就扒吧,没事儿,几天就长起来了,可快哩!你扒不完的……”
刚举着竹杆扒钩扒了几簇,便被父亲要了回去,嘴里嘟囔着:还是我来吧,你看你把树枝都撅掉了。我只有默默地从地上将椿芽拣起来,放进筛子里。趁着父亲仰着头又去扒下一枝儿时,我直接把一簇紫红色的椿芽儿放进嘴里,嚼一嚼,就唤起了记忆里的乡愁。
如果三四月的春日里椿芽儿正盛的时候我没有回去,母亲会把鲜嫩的椿芽儿采下,或托人捎来,或切碎烫好冻在冰箱里,让我有幸即使在飘雪的冬日,还能嗅到春的气息。
每一棵树的栽种,好像都没有我的参与,我只是在蜻蜓点水般回家时努力做着孝顺的样子,听着父亲欣喜地介绍,并跟着父亲到院子里看他新种下的纤细小树苗。
蜻蜓点水,也许是对不在父母亲身边的我们这些人回家最恰当不过的比喻。在家里小住两天回城时,父母给装的大包小包,远比来时要沉得多。
不要嫌弃装核桃柿饼子的旧书包样式土气,它可是多年前母亲用碎布在缝纫机上做的,给我上学用的书包哩。
有时,我甚至觉得自己还比不上一只候鸟。候鸟春天从南方飞回来都得呆上半年,而我从参加工作离开家以后,每次回去在家里呆的日子,从未有超过一个星期的。
在香椿树枝繁叶茂地生长和奉献着椿芽儿的同时,地下树根也越扎越深越串越远,大树的周围蹿长出一丛一丛的小香椿树儿,脆生生绿葱葱地惹人喜爱。在一个谷雨前的清晨,我特意起了个大早儿,小心翼翼地起了一棵,带着泥土移栽到了衡水我生活了二十几年小区的绿地里。
也许,在舌尖儿的味蕾深处,在心底固执的记忆里,仍留存着老家那棵香椿树特有的浓郁气息。
昨夜,梦中的一场绵绵春雨将我的椿苗儿浇灌。来年掰下一簇新芽儿,放进嘴里细细咀嚼,那香气是否也能让我沉醉在故乡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