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必须在田野里才是最美。城里的秋,即使天空有往南飞的雁阵,嘎嘎的鸣叫声也会被地面上的嘈杂喧嚣声盖过,而无法欣赏它的美。唯见树上的黄叶在秋风里飘落,飘落在人行道上、花砖上和路边的绿化带里,不禁让人慨叹天凉好个秋。

    如果说农村过麦是短暂而热烈的,那么收秋就得说是深厚而绵长了。


     随着立秋处暑节气的依次到来,炎炎的夏日渐行渐远,人们终于盼来了期盼已久的秋高气爽和蓝天白。秋,正在农村人对丰收的渴望里一步步走来。

        大田作物玉米棒子象往年一样仍是今年的主打秋粮,置身于这连绵千里的绿色里,我才深深懂得了什么叫做青纱帐。蓝天之下,秋风吹过,数不清的叶子们交织着哗哗作响,把风的力量更加有力地展露了出来。而正在由绿转黄的秸秆儿,却象一队队一排排的卫兵伫立着,手拉手连成了片,个个腰间都歪歪着一穗大棒子。收获之前,田野里一片寂静,一场大仗即将展开。父亲在深深地秋庄稼地看过三两回之后,终于说,棒子熟了,明天去弄。

       伴随着驴脖子下面铜铃发出悦耳的声响,驴车不紧不慢地走在乡间的土道上,向自家的地块儿驶去。为防止馋嘴的毛驴在行走中偷吃路边的庄稼,套车的时候就给它戴上了笼头。

        乡间的道路两边都是高高的秋庄稼,车辆行驶其中就象是走在大沟里一样,所以人们都说秋庄稼是大深的秋庄稼。对面和后面常有村人的牲口车驶来,在会车和超车时闹性的牲畜有时会与对方撕咬起来。为了防止牲口撕咬并有效地驾驭控制车辆,便给牲口戴上铁嚼子。一般的,只要不是烈性的牲口,驶车的人还是舍不得给戴上嚼子的。

         取下夹板卸下套绳,把牲口从车辕子里牵出来,拴在放倒的车上,摘下戴了一路的笼头或嚼子,扔给它一捆青青的棒子秸叶子,任其自由自在地吃着。在主人背着筐钻在青纱帐里擗棒子的时候,却是牲口们休息和吃青饲料最悠闲惬意的时光。

       从棒子地里仰头可以看见白云飘在湛蓝湛蓝的天上,打一个响亮的喷嚏低下头继续着手里的活儿计。虽然已经是秋天,没有了夏日的暑热,但秋老虎发起威来也让人怵头。棒子地里打不进一丝风,一会儿便汗水湿透了衣服,但钻在棒子地里擗棒穗子是必须穿长袖儿的,不然棒叶子上锋利的小锯齿儿会把人胳膊上划出一道一道的血印子,让汗水一浸又痒又痛。

       如果发现有未熟透的嫩棒子那可得单独放好,一会儿装车的时候别混了,晚上就有煮嫩棒子吃了。

       有时,在辛苦地钻在地里擗棒子的时候也会有意外的收获,无意中你会欣喜地发现,前方不远处一颗瓜秧上结的一两个酥瓜或甜瓜正在那里等着你哩……

       我的那一亩半地,在我参加工作的第二年村里调地的时候就被销去了。地少了,父亲只好在棒子地的垄沟边儿上稀拉拉地种上了两行高梁,为的是要高梁秫秸,用来扎制每年都需要更换的压制豆腐用的模框和秫秸箔儿。母亲用棒槌就着门台儿把高粱头上的高粱粒儿挷打下来,也能收个三五升。红高梁磨成秫面,在灶火上烙成薄薄的秫面饼。哪曾想,以前人们吃够了的秫面饼抹上黑豆酱卷上大葱,竟成了串门儿来的乡亲们争着吃的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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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于我们这里耕地较少,父亲便把远离大道的那半截原本种棒子的地种上了花生,用来吃油和过年时炒了招待客人尤其是大年初一来拜年串门的乡亲们。

        花生,在冀中平原上的深武饶安一带,方言是叫做仁果的。

        几分地的花生,在我家一直倍受珍视。在去地里看庄稼时,父亲每次都拔一两棵花生回来,扔给我们尝尝看熟了没有。秧下面一嘟噜花生果看着就让人欢喜,都争着揪下几个剥开皮儿尝尝。直到父亲说,有黑里儿的了,差不多了。

       花生皮儿黑了里子的程度和黑里儿花生比例的多少,代表着花生成熟的程度。它悄悄地告诉你,差不多了昂,该刨了,再不刨,等糗了把儿花生掉地里损失可就大了。

       大田里长着的花生象一块儿碧绿的毯子,小黄花儿就象是绣上去的一样煞是好看,朴素平实而从不招遥。反倒是花生秧里夹杂着的虎尾草三棱子草和谷谷扭们的草穗子,直棱棱地在微风中摇动着。蝈蝈“驹~驹~驹~驹~”的叫声传来,大致方向可以确认,但不知是在草丛间还是在花生叶子下面。不敢用手直接去捂,因为去年曾被它们咬破过手指。脱下脚上的千层底儿的布鞋,倒过来一手攥着一只对把儿着拿好。光着脚儿悄无声息悄地向驹驹声发出的地方迈进,轻轻地,就象京剧《三岔口》里饰演的任堂惠那样,高抬腿轻落步屏住呼吸。近了,那不是它吗?正在花生秧最上边叶子间惬意地晒太阳哩!翅膀有节奏地颤动着,清脆的驹驹声就是从它的背上发出来,一直传得很远很远。

        也许是因为它叫的动听悦耳,所以大人小孩儿喜欢,蝈蝈在我们这里被唤作叫倌儿。

        距离已经很近了,不能再犹豫了。举着两只鞋双臂张开,对准了迅速地一捂。不要太用力,可别伤了它,否则它就不叫了。慢慢地把鞋错开一条小缝儿,可别让它跑了!急切地往鞋里一看,真的嘿,它已经在里面了,一副慌张的样子!轻轻地捏住它的脖子,装进预先准备好的用高粱席篾儿编的蝈蝈葫芦里。

      从葫芦的小窗里还能看见它正扒头朝外看哩 ……

       待傍晚回去了,把它放到矮墙边的丝瓜架上,盛开的丝瓜花可比花生的小黄花好吃哩……

        父亲已经抡着大镐刨了近一个眼儿了。

        白土地里始终是出产优质花生的。我们村的土地都是古滹沱河冲积而出的白土,不论种花生还是种山药(红薯)都是一顶一的好土壤。长出来的花生个大饱满,土一抖就掉,花生清爽干净不粘泥土。

        父亲在前面抡镐刨过几遭,抖花生秧的母亲便喊他,一会儿再刨吧,不少了。把花生从已经刨过的暄土里一提就出来了,抖净棵儿上的土然后一铺儿一铺地放好。放的时候得注意行间要留够间距并且有果实的一侧朝外,以免装车的时候车轮轧了埋住花生。

       花生一般两个豆儿的居多,如果遇见连三甚至连四我都会非常稀罕地收起来。刨花生的时候,花生是可以随便吃的,看哪个顺眼就吃哪一个。在父亲与地邻卷着旱烟坐着大镐把儿歇畔儿的功夫儿,我紧着刨坑儿点柴闷了一炉花生。闷炉就是把土坑上垒着的用手攥好的土蛋蛋儿们烧得通红以后,把择选好的花生倒进火里,紧接着用铁锨把烧得滚烫的土蛋蛋一股脑儿按进去。父亲又直起腰儿来喊了,赶紧抖落秧去吧,好吃的花生还是先闷着吧!

       闷烫花生需要一个过程,还是把这个美妙的裂变过程交给时间好了。

       秋日里的夕阳已远远地斜挂在西边树梢之上,变得大大的红彤彤的,在那里散发着柔和的光。

        母亲催促父亲说,别光天天恋晚儿了,赶紧套上牲口装车吧!父亲却又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说了一句,没(mo)老爷儿(太阳)一阵好活儿,说着就又抡着大镐刨去了。

       母亲抱怨着天黑容易丢落下花生,父亲终于了停止抡动大镐与我们一起装起车来。

       临走之前可别忘了把地炉里闷烫好的花生刨出来吃昂。你还别说,还真有光顾忙着装车把闷好的花生忘了的主儿哩!

       盛开着一串串紫花的是扁豆,它和开着黄花的丝瓜架是邻居,它们从矮墙边儿一直蔓延过来,离母亲烧火的型灶儿已经很近了。顺手摘几根儿新鲜的丝瓜和一捧弯弯的扁豆角儿,在我与父亲摸着黑儿把拉回的花生卸在门台儿下边的时候,母亲已经开始拾掇着在院子里的型灶上生火做晚饭了。

       前几天拉回来的棒子还没剥完皮儿,堆在东屋子房檐儿下面。从里面挑了几穗嫩的剥了皮儿去了须儿,洗干净交给母亲放进煮着饭的锅里,一会儿就可以吃了。

       我没有忘了裤兜儿里的蝈蝈,掏出葫芦拔去窗口的几根席篾儿,朝向了丝瓜架。恍惚间,借着灶火塘里忽明忽暗闪烁着的火光,我看见了,蝈蝈嗖地一下子就蹦到丝瓜架上去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得抓紧时间把花生摔出来,把玉米棒子剥出来,统统地系到房上。

     其实这两项活儿好多时候都是晚上干的。白天正时正晌儿还要忙地里的活计儿,所以白天忙不完摔花生剥棒子就得晚上挑灯夜战了。

      那时候,放了秋假的学生们都得帮着家长摔花生。不要顾忌尘土会甩到脸上身上,戴上帽子或箍上白羊肚手巾,在筐上横盖上一根窄窄的木杠就可以开始了。抡起一把儿花生秧用力地摔打在木杠上,花生就哗啦哗啦地落进筐里了。伴随着人们干这个活儿的,往往还有一样神器在旁边,那就是盖着毛巾防尘土的收音机了。记得收音机里当时播放的有让人身临其境的广播剧,有大人孩子都着迷的评书《岳飞传》,还有小朋友们喜欢的《小喇叭》节日等等……

       剥完皮儿的棒子和摔好的花生先后一筐一筐地系到房上,花生摊开占据房顶中间,而金灿灿的玉米棒子先是堆在房顶,待有时间了再一个一个地码在尺数宽的房檐上。

      我们冀中平原的房屋都是平顶建筑,很少有起脊的尖顶儿瓦房。平顶房在少雨的平原地区,在刚好能满足泄下雨水的同时,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功能,那就是晾晒粮食。

      有时在院子里应答房上的父亲的说话声,却发现不是在和自己说话,而是系棒子的父亲与同样在自家房上的邻居大伯隔空喊话哩。


     父亲与邻居大伯隔空喊话间,已经为我借下子个小板镐儿。我家有一个,父亲得用,所以又给我借了一个。

       第二天,抡着小板镐儿把着四五个眼儿的棒子秸,我还是落在父亲后边了。磕打干净棒子秸根系上的土,就手放在父亲打好的铺儿上,然后捆成个子。一个一个地搬到垄沟边顺着放好,留出中间的空地儿好走车。在刨下的棒子秸够一车之后,父亲与我装好车并用两道大绳刹好,由我驶回去卸在院门外的墙边儿,然后再进院装满农家肥拉到地里。

       一般都是这样的,拉庄稼送粪不跑空车。在院里装粪肥的时候,把晒在院里的温水提给牲口一桶,它大口地喝了之后又精神百倍地上路了。


       七月十五枣发喧,八月十五打一杆。就在人们忙着收获地里庄稼的时候,院子里那棵枣树上结的大枣儿也象一串串的红玛瑙一样在绿叶间闪耀着了。用力跳起来伸手揪下一两个,放进嘴里咔嚓咔嚓地嚼着,一股甜甜的汁水浸润喉舌间,真甜!

      太阳出来老高了,树叶子上的露珠儿消失在了空气中。在枣树下铺上编织袋子和棉花包接好,父亲举着长长的木杆对准枣儿最多的枝干就是一杆子。通红的枣儿们刷啦啦地掉落下来,落下一场轰轰轰烈烈的枣儿雨,砸在头上身上,没有谁觉着疼,嬉笑着拣拾着,只有丰收的喜悦和满满的幸福。

       不光用杆子打,还得攀趴上树去蹬在粗大的树杈上用力地摇晃枝干 ,只一会儿的功夫儿,红玛瑙大枣与绿翡翠般的叶子相互映照着,落满了院子,蹦哒的连角落里都是了。

       当晚母亲就把今年新打下来的枣儿洗净两捧,围着七印锅贴了一圈儿枣饽饽儿棒子饼子。新出锅的饼子,一面是又黄又脆的饹馇,一面松软喧泛镶着甜枣儿,捧在手里咬上一口,那叫一个香!

      枣是收了,还得抓紧时间晾晒。可不要小瞧这晒枣儿,不会晒的晒出的枣干瘪无肉。晒枣儿绝对不能直接摊在地上或房顶儿上,要均匀地摊放在用高梁秫秸打成的箔儿上才行。还得根据天气情况和一天里时间的变化适时打开晾晒和盖好防潮,所以得有经验的人晒出的枣儿才肉多好吃哩!


        在人们秋收的忙碌里,八月十五中秋节眼看着就到了。

        母亲没有去地里,忙活了一会儿院子里的活儿,便开着手准备熬大锅菜了。干粉五花肉冬瓜菜一样儿一样儿地备好,鲜豆腐却要等父亲推豆腐车子剩回来再下锅。直到快晌午错的时候,大梢门吱扭一响,披着清晨的露水顶着寥寥可数的星星出门去卖豆腐的父亲回来了。母亲嘟囔着,嫌回来地晚耽误豆腐下锅。父亲却说,你知道整架子豆腐早早儿地剌开了头,这一路上得跑多少汁水吗?

        晚饭后刷锅喂猪,人们在院子里再剥一会儿刨棒子秸时从自家地里拣拾回来的落脚儿棒子,今晚正好可以就着皎洁的月光。东天上的月亮先是挂在院儿外那棵苦莲树的梢头,不经意间抬头再看时,却发现月亮已慢慢地被彩云追逐着到了东南方的高天之上。哦,这几晚的月亮一天比一天变圆了也变大了,上弦月逐渐丰盈了起来,直到成为今晚的满月。

        清凉如水的月光里,院里的小方桌上供着一盘儿五仁月饼,献给今晚的月亮。 瓷盘儿里捆油纸包的纸绳儿已经解开了,印着“中秋月饼”四个字的红纸垫在月饼的下面,喜庆的红色映衬着圆圆的月饼,还有天上的月亮。

         四块儿月饼每人一块儿,也许是承泽了月亮的光华,轻轻地咬一小口儿,凉凉的甜甜的,是月饼里的青丝玫瑰融化在了我的舌尖儿上,还是我融化在了这如水的月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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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大田里的庄稼紧着收获并接近尾声的时候,村南零散旱地里的山药豆类芝麻也日渐成熟,已经在等待着主人了。

       与碧绿的花生绿毯间星星点点绣着的小黄花儿不一样,相互交织着连成一片的山药蔓儿的蔓儿叶儿之间盛开着的是五颜六色的喇叭花儿,白的、粉的、紫的……相互映衬着。有一两只蝴蝶在花间飞舞,是在应和山药叶下面那只蝈蝈的吟唱吗?

        山药地里的蝈蝈比较难逮,一个捂扣不住它就跳起来钻进叶子底下去不知所踪了。山药叶比花生叶大许多,并且贴近地皮的蔓儿叶儿相互缠绕也羁绊住了追赶者的光脚丫儿。由它去吧,家里丝瓜架上已经好几只了……

         刨山药与刨花生也不一样:花生是到地头顺着陇眼儿大镐一下一下地一直刨下去就行,而刨山药是要先剖蔓儿的。

        在用大镐刨出山药之前,是要把每棵秧上长长的伸向四面八方的蔓儿从根部往上稍微离开地皮儿削下来的。由于蔓儿们相互缠绕交织着,所以也没有必要一棵一棵地分拽开来,只要把越来越大的山药蔓儿堆滚动着推向一边就行,直到拖拽不动了用飞快的镰刀砍割开。这个过程象把山药蔓儿从地上剖剥下来一样,乡亲们都说是泼蔓儿,也许应该是写做剖蔓儿吧。

      封了沟的山药拱得地皮儿都裂开了,有的甚至大半个都露了出来。左边一镐右边一镐,最后对准中间斜着一镐下去猛地一兜,一大嘟噜圆滚滚的老秧山药便出来了。如果口渴也可以从山药拐子山揪下一块儿,在锃亮的大镐上削去皮就可以吃了。不过现在的山药还不是很甜,要等装车拉回去堆在院子里晒上一段时间,淀粉充分转化为糖份之后,那才叫甜哩!

       无论是熥馏煮都可以的,但最讲究的做法还是用做完晚饭灶火坑里的余火闷熟。挑选几块顺溜的山药埋进尚未燃尽的柴草灰里,可别忘了,吃完饭后惦记着扒拉出来。山药在左右手之间来回快速地倒来倒去,嘴一个劲儿地吹着想让它尽快地凉下来。轻轻剥开有些变黑了的皮儿,一股浓郁的香甜味瞬间就在空气中漫延扩散开来。院子里马扎子上坐着的来串门儿们叔伯们扔掉正抽着的喇叭筒儿旱烟,几乎都要站了起来,急切地问:还有呗?给我也来一块儿……

       刨山药要小心,不要把好好的山药给伤了镐,否则是要挨父亲骂的。

      今天刨的是老秧,也就是用春天在山药炕里秧的秧苗儿种出来的。这种山药糖份多,很甜,但不能长时间存放。因为它容易坏掉,所以一般在深冬严寒来临之前基本上就吃完了。

      能入山药窖越冬储藏一直吃到来年春天的叫蔓子山药。种蔓子山药用的是夏季里从老秧山药上剪下来的蔓儿,一般每段蔓儿上不少于四五个叶芽儿。刨坑儿,放秧儿,浇水,填埋…… 按步就班地进行着。对了,有一点一定要注意,那就是放秧儿的时候叶面儿朝上,绝对不能放倒了……

       夕阳西下,抓紧装车。蔓子山药要轻拿轻放,别擦伤了皮儿,这样好存放。装好的山药上面苫上一层山药蔓儿,一来防止回去的路上山药颠掉了,二来青蔓儿拉回去后立刻就能扔给已饿了半晌的猪,省得一听见主人回来就哼哼着叫个没完。

       闲散的白沙土旱地秋后不种麦子,青青的山药蔓正好在地里晾晒,所以成堆成堆的山药蔓子是要在地里先扔一段时间的。等到它们晒得皮筋筋儿的其他活儿也不多的时候,再套车拉回家里搭在墙头上继续晒。冬天里彻底干透以后拉到磨房里磨了,充作猪羊等张嘴物儿们的饲料。

       山药用筐系进山药窖里保存早点儿晚点儿都行,一般都是等到深秋耩上冬小麦和拔完棉花柴地里基本没活儿了以后。

       平日里用破铁锅扣着的山药窖已经打开好几天了,为的是给里面通通风换换气儿,可马虎不得哩!山药窖是一个口儿略小的直筒子,最下面有两个相对着的耳洞,耳洞里面整齐地码放上一层一层的山药。不光是装山药窖的时候,就是以后的冬春里母亲做山药玉米面儿粥需要山药时,也是父亲一条大绳把我系到山药窖也叫山药井里,然后把山药装筐系上来的。


       这些年我们这里种棉花的少了,可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我们深武饶安这一带的棉花是大面积种植的,有的地方甚至取代了玉米。

      当年我上学的费用基本上都来自于父亲卖棉花的收入。是的,当时就是这个样子的。

      记得当年开学前去乡驻地办粮食关系,工作人员了解到我出身农家,对我父亲说,多种棉花呗,价儿还高!我父亲高兴地应着,递给人家一支特意为出门准备的好烟,说,那可不呗,多种,多种!

       看似轻松的回答,其实有谁知道庄稼人种棉花的艰辛?

       从春季开始经过暑热难耐的苦夏,一直到秋天,种棉花的庄稼人没有一天不在棉花地里劳作。整枝儿、打疯杈、打药、拿第一代棉铃虫、拿第二代棉铃虫……直至第四代,再整枝儿,再封顶,再打疯杈……一遍又一遍,看不到尽头。直到汗流浃背的暑热过去天气开始转凉,劳累了一夏天的父亲走在自己的棉花地里以庄稼人特有的幽默向地邻我的堂叔大伯们吹嘘着:咱这棉花,桃儿多得直碰小腿儿,碰得明骨上尽是大疙瘩了……

         也许只有那一刻,父亲的笑才是最自豪的最开心的!

         以后的日子里,等着太阳高高地升起来露水消逝后,在腰里系上棉花兜兜,一遍一遍地去摘取来之不易的白花花的收成吧。

        秋深了,棉花的叶子着了苦霜,一片片翻卷着象枯叶蝴蝶般纷纷飘落,白花花的籽棉在棉花碗儿里绽放出来。我笑了,笑摘棉花的人们腰前坠着兜兜,拙笨的样子怎么越看越象孕妇呢……


       秋后的田野变得光秃起来,庄稼们都拉进了村里。没有了高庄稼的遮挡,西天大大的橙红色的夕阳挂在了正吆喝着三两头牲口耕地的老农的鞭梢儿上。一手扶犁,一手挥舞着鞭子,夕阳却挂了上去。

       精耕细作,一直是中国几千年来农耕文明的传统和精髓。根据地势的高洼确定中间打墒还是从两边开墒,耕完了上耙,耙完了上盖,一年又一年周而复始地劳作着,为的就是来年的麦子有个好收成。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麦子正当时。老祖宗的智慧传承了上千年,耩冬小麦可不敢误了节气。或牲口拉耧或几个年轻的壮劳力拉耧都可以,但手扶种机儿晃动着拿耧的高手必须得是绝对的高手。籽种的稀稠及种机儿脚儿插入的深浅都关系到来年小麦的收成,所以拿耧把式都是主人家争抢着请来的哩!

       这时候我一般就是跟在把式后边儿,用麻绳子拉着一个叫作砘子的两轮儿石头小碡碌儿顺着麦眼儿跑把土轧实……


      庄稼都进了家,麦地也耩上了,可以稍稍松口气了吧?还不行呢。棉花柴干透了,要用老虎钳一棵棵拔出来拉回家;山药蔓儿也得拉回来,磨了好做饲料;割完谷子的谷茬、旱地高梁的留茬、黄豆黑豆秧的留茬,都得用三齿儿小镐儿或老虎钳拾回来留做漫长寒冬里的柴禾烧;挖地拾回落在地里的大小不齐的山药,用来喂猪。

      老人们常说,秋里猫猫腰,顶冬天里转三遭,还真是!



        一场秋雨一场寒,但秋雨带给农家的不止是秋寒,还有这场秋雨赐与的收获。

         如果不下雨,拾花生要用一种叫做毫锄儿的短把儿小锄头,单手擎了快速地在已经收获完了的花生地里从头到尾把土浅翻一遍。在食品缺乏的年代里,有时甚至翻多遍都不是瞎话儿。

       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秋雨的清晨,秋假尚未开学的孩子们一早就被母亲从被窝里拖出来。没有秋衣秋裤的,就多套两层裤子和褂子,不冷就行。一路小跑儿着,提着柳编篮子到花生地里拾“明露儿”。“明露儿”就是被秋雨拍打而出的花生。一个个白嫩的花生就在你的眼皮底下,只要快速地拣拾就好了。你看吧,地里已有三三两两比你更早的勤快人儿,人家已经拾了半书包了……

      如果拾到出了嫩芽儿的花生,那千万不要丢弃,拣起来拿回家去洗干净,用来炒花生芽儿面糊再好吃不过了。           

 

        农村的深秋里还有一个活动比拾明露儿花生更有趣,有点儿类似于以前深山里的狩猎,那就是挖老鼠囤儿了。

        挖田鼠囤,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上是非常普遍的,但不同的地方叫法也不尽相同。在我们老家安平,称挖田鼠囤为盗老鼠囤,或盗老鼠,甚至小伙伴隔着墙头相约时更为简洁,扯着嗓子喊:二旦快点儿,盗囤去喽……

       金秋十月,秋风送爽,各种农作物也都被秋风吹进了成熟的季节。庄稼人种的秋粮在等待收割的日子里,大地里的田鼠们也在夜以继日紧张地忙碌着,修建出浩大的地下工程并非常频繁地活动起来积极筹备着越冬的粮食。   

      在粮食稀缺的年代里,从老鼠那里夺回的粮食也是非常宝贵的。

       在收割庄稼的时候,如果发现自家地里有老鼠窝,那男主人一般会在收割完后让女人和孩子们先回家做饭,自己留下说什么也得把这个老鼠囤挖出来。其实,男主人早就知道有老鼠洞,只不过要等庄稼收获后再挖,以免青稞受损。

       而我们农村里长大的孩子们在秋假里,帮大人收完庄稼,然后三两成群地拿着布袋肩扛心爱的尖锨,去秋粮收完冬麦未种的地里去盗老鼠囤,那才是极大的乐趣。

        我发小二旦煞有介事地说盗老鼠囤有三不盗:贴近路边的不盗、种上冬小麦的地里不盗、洞周围没有好秋粮的不盗。贴近路边的土质坚硬不好挖,也容易挖坏道路,所以不盗;耩上麦子的地当然不能盗;第三条,就不尽然了,有的老鼠非常勤劳,也会从很远的地里拉回象黄豆、花生这样的好粮食……

      如果发现地里有一大堆暄土非常突兀地出现在那里,那就是老鼠挖洞运出来的土方,叫老鼠楼。而与我们村二里之遥的邻村属饶阳县,我表弟说,他们村称谓老鼠楼为汾土。

        找到了老鼠楼,老鼠洞的洞口就远不了了(但也有狡猾的老鼠把挖洞运出的土分散开来,离远了根本看不见老鼠楼的)。洞口离老鼠楼越远,说明这个老鼠洞规模也越大。老鼠洞的主洞口叫正地橛,是个直上直下的洞,一般深约两尺到一米左右。洞口周围锃明瓦亮的,那是老鼠频繁进出蹭亮的,说明里边粮食多。

         撅一根儿秫秸或树枝插进去,然后以其为中心开挖土坑。足够深后一锨挖开正地橛,注意,别挖丢了。向下挖过一截堵着浮土的地段,老鼠洞就豁然显露了出来。就近撅一颗高梁秆,用脚踩平以增加柔韧性,插进水平走向的洞里,然后将洞上方的土层大面积挖走,只留约20公分的一薄层。

         继续往前开挖,洞里忽然变宽敞起来并出现了两到三个分岔,这里就是老鼠家的客厅了。仔细观查,里面有遗落的零星柔软干草的一路是通往老鼠的卧室的,先不要挖这一路,堵上草并插上秫秸作好记号,先挖另一路。

        在继续前进的过程中发现有零零碎碎散落的粮食了,那就说明离粮仓不远了。先别激动,前方还有岔路口,如果遇到一直向上倾斜走向的就别挖了,那是老鼠挖洞时用来运走盗土的通道,直通老鼠楼,没有粮食的。

       如果是明显细小的洞道,也先别挖,这应该是老鼠家通风换气用的,叫气眼。二旦说这是老鼠驱使蝼蛄给它掏的,说得象真的似的!

      在有零星粮食粒的洞里接着挖,有时会有小飞虫飞出来,挖着挖着,突然嘎吱一声,花生出现了!赶紧将洞口和坑道周围的土拍实,身体趴下并前倾着伸出手去抠洞里的粮食。粮食大都堆得非常的瓷实,一点儿一点儿地抠出来并用锨小心地端出来,别让土流下来堵了洞口,上面的人等着接住粮食并倒进容器里。

        有粮食的洞也会分岔的,里面分不同的仓储存着花生、黄豆、高梁等等,非常地讲究儿。也有不讲究儿的老鼠,各种粮食混在一起,还有贮存红薯小碎块的,这是盗囤人最不愿意要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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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管放心大胆地掏好了,这盛粮食的洞里面没有老鼠的。怕只怕,正掏的起劲儿的时候,突然洞里变粗了,因为粮食洞一变粗一宽敞也就到头了。

      挖完一个洞后,返回头来再找开始时做上记号的洞口,可千万别丢了。有时也真有在挖的过程中,只顾高兴把记号挖埋丢了的情况,结结实实地会让人懊悔一阵子的。

       如果你真的经验丰富,能确定哪一个是老鼠卧室的那一个洞,是可以不挖的,也许老鼠在你忙得顾不上它的时候早就逃之夭夭了。

      如果是二人合作挖的囤,那就得按股份制的原则平分战斗成果。不用过秤,在铺平的地上将粮食分成同样大小的两堆儿,各取其一,虽然不是大秤分金,倒也自得其乐心满意足了。

       遇到勤劳干活儿的老鼠,那挖出的粮食可就多了。带来的布袋装不下,只好把裤子褪下来,用结实的草捆住裤腿儿,把粮食装进里面一前一后往肩上一搭,心里那叫一个美。

        别看浑身上下脏得跟土猴儿似的,走在回家的路上,比电影里嘎子扛着缴获的战利品凯旋而归还笑得开心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