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长到大,在13岁的时候才第一次进入浴池里洗澡。

  此前,也洗过澡,不过都是在村南的大坑里,和小伙伴们在里面一呆就是大半天,家长不找吃饭,是不会主动出来的。那时候,农村条件普遍不好,村里的男孩子没上学前,在夏天也不穿什么衣服,一大帮男孩子光着腚在村里跑来跑去,是常见的一道风景。有喜欢逗小孩子的大人,偶尔蹲下身子捏捏熟识孩子的“小鸡鸡”,弄得孩子一脸窘态,引得周边人大笑,之后再蹦蹦跳跳离开,不耽误接着玩。说是洗澡,不如说是玩水,当时谁家都没有洗发精、没有沐浴露、也没有护肤霜,更谈不上浴巾和浴袍,连香皂也难得用上,孩子们个个浪里白条一般,在水里钻上钻下,快乐无比。

  不知是谁眼尖,发现一条水蛇昂着头悄无声息在水面上游过,胆大的孩子用长树枝把蛇挑出水面,扔在地上,那水蛇经不住太阳毒辣的照射,身子立马蜷缩成一团,没了吓人的威风。孩子们围住蛇,用树枝挑逗,用石子和土坷垃砸,目标集中而争先恐后,蛇经不起这意外的、全方位的击打,顿时血肉模糊,一会儿便没了生命迹象,随着大孩子用树枝把蛇挑在高空然后猛地一甩,那蛇落在远远的地方。男孩子们解除了危险般把注意力重新转向水坑,再次跳进水里。那时候大坑里水量充沛,在里面捉到一条鱼、摸出一只泥鳅的事常有,有一次我还捡到了一枚鸭蛋,紧紧地攥在手里,兴奋地小跑回家,还没等磕开,母亲说,这鸭蛋已经臭了。

  上学后,逐渐听说邻村或是公社有学生淹亡的事件,学校管得紧,班主任放学时就在每个男学生胳膊上用钢笔写上红色的“优”或“好”字等,第二天到校时再检查这个字迹是否清晰。山东的夏天同样很热,第二天这字迹早就模糊不堪了,但如果要是真的下过水,老师用指甲在皮肤上轻轻一划,就会出现一道白印,下过水的学生怕得不行。也有胆大的,让同学用笔写上同样的“优”“好”等字,但字体绝不可能与老师相比,而老师一眼就能认出这种作弊行为。

  我胆子小,大人管的也严,不再去村里大坑洗澡。记忆中最深的是晚上睡觉前,母亲用湿毛巾挨个给我们擦洗身子,然后再用湿毛巾把凉席擦过,我和哥哥才上床躺下。睡梦中又时常感觉到,母亲在夜里经常为热得出汗的我和哥哥擦拭脖子、前胸及后背,朦胧中做翻身、平躺的动作,继尔沉沉睡去。

  13岁,我跟着父母到了东北的一座小城,寄住在姑奶奶家。姑爷爷是当时一个工厂的负责人,据说厂子在公私合营前就是他开的,那时城里的电话座机号码还是四位数,他们家就有一部。姑爷爷也是山东人,黄县的,年轻时做买卖到了那里,后来事业越做越大,就定居在小城。我们的到来,无疑给没有子嗣的姑爷爷带来了欢乐。

  当天下午,姑爷爷领着我和哥哥,去了当地最大的一家浴池里洗澡。服务员早就认出了姑爷爷,一口一个老爷子来了,老爷子请。姑爷爷接过服务员递给的一把钥匙,走到一处带有编号的床位,那床位有点像绿皮火车座位一样,两个两个对着,中间摆放着两个同样大小的床头柜,我们的衣服脱下来,就堆放在床头柜里。姑爷爷走到茶炉间,给随身带来的大茶缸沏上水,再给床头柜落锁。领着我和哥哥进到里面一个大房间,那里自然是另一番光景,热气腾腾,人头涌动,肥皂味、蒸汽味、人身上的汗酸味扑面而来。大池子里人挨着人,下饺子一样,坐在池边的人如果不是特意让让,根本没有下脚的地方。四周墙壁上一排排的水龙头,热水就从那水龙头里喷洒下来淋向男人们或高或矮、或胖或瘦、或老或小、或明或暗的身体上,有的大声交谈,有的默然不语,有的相互搓澡,进进出出,人声鼎沸,温度湿度极高,水气氤氲中想看清人脸都有些困难。

  姑爷爷先迈进大池子里坐下,随手招呼我和哥哥,哥哥也一下坐在里面,而我刚伸进一只脚就感觉到水烫得不行,又立即缩了回来,姑爷爷见我这一动作乐得不行,说这孩子以前没洗过,牵起我的手,把我拉到他身边,但我适应了好一会儿,才慢慢把双脚伸进在水里,到最后也没像哥哥和姑爷爷那样把整个身子全部泡在里面,现在想那温度也就不过四十一、二度的样子。生平第一次被人搓澡,搓澡工虽不十分用力,但我躺在上面还是随着搓澡工的动作表现得呲牙咧嘴,搓澡工不时给姑爷爷说,这孩子身上的泥真多。洗了澡,理了发,喝着姑爷爷早就沏好的茶水,看着姑爷爷躺在床位上休息的样子,我知道了世上原来还有这样的洗澡。

  当兵以后,洗澡成了每周的必修课,不想洗是不行的,这是集体行为,且也有时间限制,因为还有连队在外面排队等待。战士们动作快,泡一泡、冲一下,通常十几分钟、二十多分钟基本搞定。那时候,部队条件还不够完善,淋浴的冷热水虽然能够互调,不过水流和水压并不稳,随着用的人多,水流一会儿大、一会儿小。不能接受的是,水温不好控制,时冷时热,说不准什么时候烫一下,又在什么时候凉那么一下。也有停水的时候,人们正洗着就突然停水,里面的人大喊,停水了、停水了,锅炉班在后面一阵忙乎,过了好一段时间才又恢复正常。也有没洗就停水的时候,我们班就有个老兵,在一次连队集合去洗澡时,别人肩上都背着挎包,唯独这老兄手里只拿了一条毛巾,带队的排长问他,你怎么只有一条毛巾呀?他指指自己头顶上早已挤好的一堆洗发液,这,洗发精。大家都笑,还是他省事。到了浴池门口,门上赫然贴着通知,停水,洗澡时间顺延。

  当干部以后,似乎有了点特权,不用非等到双休日,也不用必须到部队的浴池里洗澡,不忙时骑上自行车到城里去洗澡就方便多了,当然搓澡也成了标配。训练一个阶段、出去野营归来、突击任务完成、甚至头一天喝了场大酒,在大众浴池里泡上半个小时或二十分种,热气蒸腾,云雾缭绕……疲劳的身体得到极度的放松,紧张的大脑什么都不想,全身心沉醉其中,不用自己动手,前身后背被搓个一遍,何尝不是一种休息。我有点喜欢上了洗澡。

  洗澡也是一种交流的方式,尤其在东北。外地的客人来了,饭后如果不请人家洗个澡,就像没有尽到地主之谊,何况浴池遍地都是,高中低档随处可见。这时候,饭后怎么着也要安排人家去洗个澡,接风洗尘就是这个意思吧。最不愿意听到的,一进门服务生问,先生,鞋,需要保养吗?有经验的人一般说不需要,如果好面子,说保养吧,出来一结账,没怎么打理,一双鞋也要好几十块。这还不说,如果是搓澡、修脚等,里面是逐步推销服务项目,如果不同意增加,马上就能感觉到力度和手法变轻,态度变得敷衍。不过,人喝了酒,包里有点钱,更为了一个脸面,应声同意增加项目的时候多,那么服务的态度则更加殷勤,手法越加细腻,但到最后买单时,心里恨得牙痒痒,脸上仍然要露出一幅笑容。怎么样?我们再去撸个串?说这话的时候,时间也就差不多到了半夜。其实三两个好友,在浴池里洗个澡、搓个澡,在大厅找个僻静的地方,点上一壶茶,赤膊相坐,想蒸就蒸,想躺就躺,谈天说地,上下五千年,把汗出透,将水饮足,洗毕各回各家,不失一大乐趣。

  我喜欢得还是一家人去洗澡,父母、岳父、妻子、女儿,有时还叫上哥哥、姐姐等,男的我负责,女的由妻子领着,各自洗后换上干净的汗蒸服,全家人再到休息大厅里会合,接着蒸上一会儿,蒸热了出来喝口水,不愿意蒸就到这个浴、那个浴走上一圈,适应的多待会,不适应的马上出来,不勉强、不催促、不着急……一家人难得在这样的场合相聚,随意自然,言语间更加亲密,感情上似乎又增进了一步。老人们嘴上心痛花了钱,其实都在盼着下次洗澡的日子。消费不高,老人孩子都高兴,回家的路上,精神头也不一样。

  宋朝有个诗人,叫周无所住,他写过一首《沐浴颂》“沐浴无他术,休寻卯酉中。困眠饥吃饭,无日不春风。”现在节假日、双休日也多,如果不知道应该做什么,我建议:去洗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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