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流传在吉林松花江畔的一个铁血青春、悲壮爱情、怒放生命的抗战故事。

以此献给抗日战争胜利七十五周年。

作者题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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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早晨,梅如幻老师送她的学生到校门口,离别之情让她难以自制,望着学生们远去的背影,她想到了自己。她也是在大学毕业前夕,离开学校的。

一九三五年十二月十二日,一个寒风凛冽,滴水成冰的日子。这天晚上,吉市大、中学校的学生,陆续来到市郊一座废旧的工厂里。这里将要举行一场声援北平学生一二•九抗日救亡运动的集会。在这些同学当中,梅如幻也在其中,她是吉市大学语言文学系的学生。

学校的几位老教授也赶过来了。这几位老教授是梅如幻负责动员的,当时老教授们还顾虑重重,没有表态,如今来了,这让梅如幻很是高兴。“欢迎我们的教授参加今天的集会!”“向我们的教授致敬!”她高声呼喊着,赶过去搀扶老教授。老教授加入其中,这对同学们是一个极大的鼓舞,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集会开始了。第一个站上演讲台的是一位男同学,他声音洪亮。

“同学们,同胞们,我们中华民族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不容由侵略者们肆意欺凌。我们泱泱大国的四万万同胞,不能沦为任人宰割的奴隶。亲爱的同学们,我们要团结起来,用实际行动,声援北平一二•九学生运动……”

场下不时地响起热烈的掌声。梅如幻说:“这位同学讲得真好。”身旁的老教授说:“他是历史系的韩杨,学生会的,一向忧国忧民。”

韩杨的演讲刚结束,一位老教授站起来,梅如幻扶他走上台。这时,一位同学跑进会场说:“警察很快就到大院啦!”

韩杨对台上几位同学说:“来日方长,你们带老师和同学们向后山撤吧,我带保卫组拦住他们。”

韩杨跳下高台,一帮同学跟了上去。

当撤离的老师和同学们笼罩在夜色里时,梅如幻拉上几个女同学,折返回来。

梅如幻看见,警察的枪柄、棍棒,在手无寸铁的学生中挥舞着,同学们毫不畏惧,和警察厮搏。有的同学眼镜被打掉,有的同学衣服被撕破,有的同学脸上、手上流着血。韩杨头上已是血流不止,他的喉咙嘶哑了,同学们的喉咙嘶哑了。他们的争辩声,压倒了警察的叫嚣声。

梅如幻忽然想到,自己兜里不是有一块手帕吗。她好不容易跑到韩杨跟前,掏出手帕,给他包扎。她还没有包扎好,血就洇湿了手帕。看着梅如幻在解脖子上的围巾,韩杨推开她,说了句“不用了,快跟上同学撤回吧!”同学们在警察的撕抓撕扯中拼命挣脱……

梅如幻和同学们一起,跑回了学校。大家都担心起被捕的同学,更担心起受伤的同学。到了晚上,有消息说,这次学生集会,当局逮捕了学生会的韩杨和二十几名学生。

一二•一二学生运动以后的几天,学生仍在搞飞行集会,仍在深入群众发放救亡传单。梅如幻不顾严重的感冒咳嗽,不顾身体的极度疲惫,也坚持参加了。他们意在用顽强的斗争,迫使当局释放学生。

一天下午,同学们刚刚返回班级,有同学喊:“关进牢笼的同学放出来啦!我们胜利啦!”这喜讯立时传遍了整个班级,这喜讯让同学们走出教室,大家聚集在一起,唱啊,跳啊,校园里一片欢腾。有同学问:“那些受伤的同学送医院了吗?”那位同学说:“我们学校十几个受伤的同学,早在医院治疗啦!”一位同学提议,“我们去看看他们吧。”

大家一哄地出了学校。

在医院里,护士建议分成小组,一组去一个病房,停留的时间不宜过长。梅如幻与几个同学进了就近的病房。病房里有三张床,她一眼就看见了躺在病床上正在输液的韩杨。另两张床上的伤号看来无大碍,已从床上坐起来,与大家问候。

韩杨也想坐起来,可是一只手上扎着针,正在输液,动弹不得。梅如幻走上去,扶他坐起来。他认出了眼前扶他起来的,就是给他手帕,给他包扎的那个同学,他连说了几声“谢谢”。

梅如幻站在一旁,“不用谢”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觉得眼前一黑,随即手搭在床上又没有扶住,躺在了地板上。“有人晕倒啦!”同学们边喊边去叫护士。护士和大夫都赶了过来,大夫检查后说:“这位同学是重度感冒,又没注意休息,病情还是挺重的,需住院治疗,不然会引起迸发症的。”梅如幻执意不肯,但还是在同学们的一再坚持下,住进了医院。

晚饭的时候,梅如幻感觉身体仍沉沉的,也没有胃口,就没有去打饭。韩杨端着饭,来到了她的病房。站在床前,说:“没看见你去吃饭,顺便给你打了份送过来,快趁热吃吧。”梅如幻接过来,说了声“谢谢”。随即问:“当时看你满脸是血,伤得很重,伤口一时很难痊愈吧?”

韩杨笑笑说:“就是头皮裂了几道口子,缝了几针,基本上没事了。依我早就要出院,可大夫说虽是轻微脑震荡,但也大意不得,需继续观察,不然留下后遗症,那就麻烦啦。”又安慰梅如幻说:“你倒是挺重的,人都晕倒了,要安心治疗,好好休息才是。”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他们坐在了一张桌子上。韩杨说:“你看,这医院食堂的饭菜又可口,又便宜。这医院的大夫、护士,对学生运动可支持了。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极大的鼓舞。”

梅如幻早有感触,说:“大夫、护士对住院的同学,体贴入微,叫人感动。”说话间,吃完了早饭。“你回病房吧。我出去走一走。”韩杨站起来。梅如幻接上去说:“我从来没有住过医院,这病房的药味叫人闻不惯,我也出去透透气。一起走吧。”

他们走在甬道上。

两人的话题自然是一二•一二运动,……韩杨一阵慷慨激扬过后,说:“最近,还要举行一次大规模活动,这次已不只是学生参加了,会有工人有群众。我明天换了药,就回学校去。希望你也快点好起来,让我们一同迎接活动高潮的到来吧。”

眼前这个身材魁梧、风华正茂、忧国忧民、积极向上的青年,让梅如幻一次次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

他们走在冬日早晨的阳光里。

“知道我们是同学,可还没问你是哪个系的,读几年?”韩杨问。

“大四,语言文学系的。只知道你是历史系的,读几年?”梅如幻又答又问。

“我们都是读文科的,语言文学和历史在学校里虽然是不同的学科,但有共性。像《史记》既是历史名著,也是文学名著。《三国演义》就不用说了。《红楼梦》则既是文学名著,也是清末贵族的没落史。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这‘同学’更近了些,你说是吧?”

“当然,有你这样的同学感到很荣幸。可你还没回答我的问话呢。”

“也是大四,再有一个学期就毕业了。你怎么知道我是历史系的?”

“你在台上的时候,听老教授说起的。你可真是块演讲的料,面对警察又无所畏惧。”

“我是最受不了别人给我戴高帽子的。苦难的民族,悲惨的国家,由不得你不站出来。同学们都一样,参加集会的每一个人,都是好样的。你也是,你还是女生呢!”

“你可真谦虚,倒让我没有话说啦。”

“那就不说了吧。天气这么冷,你患得又是重感冒,透一透气就行了,不宜在外面待太长时间,还是回去吧。”

梅如幻虽感话犹未尽,看到韩杨已走在前面,也就回到了病房。

他们就这样熟悉了。

下午,他们又在走廊里相遇。韩杨说:“刚送走两位同学,回来还没进屋呢,要不进来坐一会儿吧。”梅如幻说,也是刚打完针,是送送护士。

她在空着的床位上坐下来。韩杨给她端来了一杯热水。

“我是桦县的,你的家在哪里?”还是韩杨先说话。

“也是桦县的。”梅如幻的语调显得很亲切。

“他乡遇同乡。”她惊异又喜出望外。

“同乡又同学。”他也是惊异又喜出望外。

接下来,两人就是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家乡。这一言一语,一来一往,两人俨然已认识已久,而不像是几天前才刚刚认识的。

两人认了老乡,吃过晚饭,又在一起说起话来。当梅如幻问韩杨,最近回过家吗?韩杨支支吾吾没说清楚。后来他就说起了他的家庭。

“我们一家五口,父亲母亲,上有姐姐下有弟弟,姐姐出嫁了,弟弟在上学。父亲在一家工厂里当技术员。父亲的意愿是让我学机电,但我却违背了他的意愿。不久前,父亲说我毕业就进他在的工厂,他的老板很喜欢有文化的年轻人。我说我的事还是由自己做主,我要离开家乡,父亲当时气得脸色铁青,并为此大动肝火,骂我是不孝子孙,我们的关系就这么一直僵着。”

韩杨好像对自己的父亲很不满,也很无奈,“因此,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回家啦。”他没有再说家里的事。稍停,又说起自己。

“你还不知道,我一直是一个很用功的学生,曾发奋识遍天下字,立志读遍人间书。上了大学,我就遵循着崇敬的老教授的教导,为中华崛起而读书。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直到有一天,让几个同学拽着参加了一次报告会。期间,有个同学塞给了我几本书和刊物,看过才有所醒悟。也就是从这时起,更加坚定了自己离家出走的决心。虽然成了家庭的叛逆者,但也义无反顾。”

……

“匈牙利诗人的‘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诗中说的自由是什么样的自由,不甚清楚。我们追求的‘自由’,就是一个像我读的书刊上说的,是全新的国家……”

梅如幻听得出了神,眼前的同学不仅侃侃而谈,而是有伟大的抱负。自己呢,就显得浅薄了,参加集会,只是一腔热血,以后呢,不知道。

韩杨似乎意识到光是在自己说了,打住了。

“有抱负的人,生命和爱情就不应该拥有吗?”梅如幻见韩杨打住,竟冒出了这么一句。

刚才还神采飞扬的韩杨被问住了。不过他还是很机敏,说:“关于生命和爱情的话题,留给以后再论。我一直在说,你一直是听众,就没意思了。咱们是同学又是同乡,如没有避讳,你也该说说自己啦。”

“我们不只是同乡,还可以说是住的远了点的邻居。其实,我们是住在一条街上的,你家在街的中东段,我家在街的西尽头。”当韩杨说他父亲是技术员时,梅如幻就知道他们是住在一条街上了。因为有一次她走在街上,在一座二层楼的附近,听有人说,看人家韩技术员多牛,住着二层楼,上下班还骑自行车。有人嗤之以鼻说,他们的厂子生产啥你们知道吗,他们的大股东是日本商人,连起码的人格都没了。还不如个普通老百姓,还知道抵制日货呢。

“我们家基本是靠上辈留下的房产出租过日子,与左右邻居相比不算太差,但也不很宽余。父亲没有文化,腿脚也不好。父母很守旧,很势利。我们姐妹三个,两个妹妹因为男方给的彩礼多,早早地就嫁人了。现在,父母对我也打起主意了。上次回家,父母满心欢喜地跟我说,有一远房亲戚的儿子,老婆死了,要我嫁给他。我当然不愿意,抗争不从的结果,是和父母掰了脸。母亲生气地说,从小养到大,又供着读到大学,不就是为着找个有势力又富贵的人家吗。要是听不进大人的话,再上学家里是没钱供了,你自己看着办吧。

我是偷偷返回学校的,钱也是从别处借的。我盼着毕业,到时找到份工作,自食其力。”

梅如幻眼前的困境,前景的渺茫,让她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刚才,我虽然说出了‘生命’‘爱情’,是指你这样的人而言,我不会有爱情,也没有抱负。只想自己能养活自己,不受父母的任意摆布,就足够啦。”

看着梅如幻脸上满是愁云和悲伤,韩杨说:“生活中每个人都会遇到坎坷,一时都会有无奈,这就是人生吧。但有句话叫‘车到山前必有路’,这话还是有哲理的。你不从父母包办的婚姻,这说明你是新的女性。集会那天,我看到了你的勇敢,看到了你在严峻场面下的镇定,尤其以后的几天,你是带病参加宣传活动的,这对于一个女生来说,尤其难能可贵。你还不知道吧,你在医院里晕倒了,这让很多同学为之感动。同学们间多次说起过,在以后的学校活动中,要向你学习。我们是青年人,颓废和沉伦是万万不可以的。我们是青年人,有文化,有知识……”

听着韩杨的话,梅如幻脸上的愁云渐渐散去,听到韩杨的夸奖,梅如幻想说“我可没有那么好”,但她不想打断他的话,就没有插话。

……

末了,韩杨说:“见了同乡,尤其是你,就好像没有禁忌,说了这么多,让你见笑了吧。希望我们成为好朋友,以后多交流,互相学习。明天我就回学校了,过几天,我会跟同学一起来看你的。你出院的时候,也会跟同学来接你的。回病房吧,是不是到了该打针的时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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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一六学生运动后的第三天,吃过晚饭,梅如幻与同学们一起回寝室。几位同学叽叽喳喳,议论着她身上的红外衣,说她的红外衣与地上的白雪相辉映,也太扎眼了吧。梅如幻说:“我自己也感觉有点不自然,可衣服在上街时弄脏了,洗了还没干透。这衣服是姑姑年轻时穿的,看我冬天穿的太单薄,就给了我。你们怎么还笑话起穷人来啦。”

这时,有人在她们身后喊:“梅如幻同学!”大家回头一看,是韩杨。一位嘴快的同学说:“韩大学生会干部,你怎么只喊梅如幻呢,还有我们呢,你可是我们大家的头头呀。”还没等韩杨走上来,又有同学接碴儿说:“你的脑瓜可真不转个,这点事还整不明白呀!”同学们互相挤眼、努嘴,笑着跑开了。

韩杨走近说:“你们可真开心,嘻嘻哈哈的。”梅如幻闪过不好意思的表情,说:“她们在说我身上的衣服,拿我开涮呗。”韩杨似乎听懂了她的意思,说:“不用在意,她们在打趣逗乐罢了。再说,衣服的功能是第一位的,取舍第一位是聪明人的抉择。”又说:“我看倒是不错,白雪红梅,多高雅的意境啊,她们应该羡慕才是。”

两人漫步在校园的小径上,互相问候,当听到对方说身体早已如初,心都放下了,话题也就转了。

还是韩杨先说话,“学生运动告一段落,以后就是正常上课了,但我的学生生涯可能已到此结束,可能就在最近,就要离开学校了。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很短,但我们既是同学又是同乡,还住在一条街上,所以想来想去,还是应该告诉你一声,不辞而别,以后怎么再见面呀。”

梅如幻一惊,说:“再有一学期就毕业了,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毕业。就是眼前遇到天大的困难,也总是有办法的。你看我这状况,还在坚持。你不是说过‘车到山前必有路’吗,我还记着你说这话时的神态。这神态里分明透着,你是一个遇事泰然处之,办法多于困难的人。我真不明白,你现在是怎么了?突然间像变了一个人,总该有个原因吧。”

“世间一切事物,都是在不断地变化。能上大学很不易,怎么能在临近毕业,就轻易放弃了呢。这当然事出有因。你还不太清楚,但这也不是秘密。一二•九抗日救亡运动,是中国共产党发动和领导的,进步学生、工人和群众起来响应,积极参加,救亡运动对当局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当局能善罢甘休吗?从我的上级得来的消息,现下当局为避免事态扩大,对学生不敢为所欲为,可过一阵子他们一定会动手的。我们学生会的干部,是上了他们黑名单的。按照上级的意见,为人身安全起见,一些人都要陆续离开学校,我是榜上有名的。”

“啊!原来是这样。那你要去哪呀?回桦县?”

“回桦县是不行的,一是和父亲的关系摆在那里,二是当局要找过去,那和在学校里有什么区别?这个上级会有妥善安排的。”

“既然是这样,那就只好如此了,处境安全是最重要的。谢谢你信任我。”

“当然信任你,从第一眼见到你,直觉告诉我,你是一个进步、向上,且值得信任的女生,对你的第一印象极佳。不过我也不怕你不是这样的人,因为到了你不得已……那时我已隐匿他乡……”

“看你呑呑吐吐的,你在我心里可是有一股男子汉的气势,你那男子汉的气势哪去啦?”

“对你是有一说一,不过我们之间的谈话是保密级的,不然会招来意想不到的麻烦,也可能是危险,这对你对我都一样。”

“我懂,系着生命的事都说给我,我能不倍加在意吗?任何情况下,也不会说一个字的。我可以以人格担保,不,以生命担保。”

梅如幻说着伸出手又伸出一个指头。她从小到大就是这样的,遇到要承诺的事,似乎一定要有一个仪式才完整。但眼前站着的是一个大男生,这个她似乎忽略了,不在意了。

这让韩杨手足无措,连说:“言重啦,言重啦!”他没有伸手。梅如幻不依,他没办法,只好象征性地做了个动作。

“最近,我也读过革命先驱的著作,尤其是鲁迅、李大钊……就是到了绞刑架下,也不会出卖不应该出卖的人,尤其是你。”她的手还是在伸着。

执著,执著面前无选择,韩杨只好重新伸出手,瞬间两人将小时候的拉钩游戏实实在在地上演了一回。这个时候的这种举动,可不同于小时候的心态了。须知,两人都是青年男女了。

梅如幻的脸绯红,说:“你是一个‘两者皆可抛’的人,因为你这一走,还不知什么时候再见面,正因为下次见面成了未知数,又想到我们是住在一条街上的,所以才非这样不可。当然,这也是自认识你以来的积累,如果没有这积累,我可能也会说‘两者皆可抛’,可是认识了你,又日日积累,就不能自己了。短短的几天积累,让你驻进了我的心里。

作为男生,你是第一个驻进我心里的。你是不是感觉我这人过于轻率,有些唐突,这自然可以理解,毕竟是在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之间,又是仅仅认识十几天。但我认为不是的,因为你就要离开,也许你的离开,就再也没有相见的机会了。所以在这一瞬间,我冲动了,想到应该表达,免得遗憾伴随一生。至于你怎么想,就不必说了,我也不想知道。只希望你走的时候,悄悄告诉一声,我会提前到车站的,远远地看着你,目送你上车。”

梅如幻想走开,因为从听到韩杨说要离开的时候,她就心生悲切。此时的她,心情更是悲切,再待下去,眼泪就要流出来了。她背过身去。

“我走时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是一定的。一切等上级确定了再说吧。我相信你终将成为我们的同路人。”韩杨说,“跟白雪红梅没有说完的话,留给改日。送你回宿舍吧。”

“你就别送了,会招来同学们奚落的。”

……

在梅如幻焦急而热烈的期盼中,他们又相见了。

这次相见,韩杨带她来到了校外的一家桦县小餐馆。两人在灯光暗淡的角落的桌上坐下,韩杨点了家乡风味的饭菜,又为梅如幻要了一杯红葡萄酒,他自己要了一杯桦县老白干。韩杨说:“你怎么没穿上次的衣服?”梅如幻说:“学生是不应该不伦不类的,这学生装不好吗?”“当然好,不过在校外,还是白雪红梅好,白雪寓意纯洁,红梅迎风斗霜,有战斗精神。”

梅如幻笑了笑,说:“那韩杨呢,挺拔伟岸的白杨,挺立在原野上,更有藐视一切反动腐朽势力的战斗气势。”

餐馆就餐的人不多,店小二很快就把酒菜端上来。韩杨说:“一起吃顿家乡饭吧,以后想吃家乡饭,可能就不知时日啦。”梅如幻没有动筷,她问:“看来这是真的要走啦?”“差不多吧。”韩杨说着举起酒杯,先喝了一口。梅如幻也抿了一口,在嘴里品着,说:“我喜欢红色,也猜到你是‘红色’的,所以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该说什么我也不会问的。”

“我倒是有件事要跟你说,让你先有个思想准备,最好能有个态度。”韩杨说。

“你说,我洗耳恭听。当然,也一定会让你满意,让你放心走的。”

“我们走了以后,学生会要补选。我们该做的工作有些做了,有些正在做,大家一致推选你进将来的学生会,希望你到时不要推辞,与同学们一道,把接下来的工作做好。”韩杨说。

这让梅如幻不曾想到,她想说……但他的目光在注视着她,好像在说,我们信任你。她话虽然到了嘴边,但终究没有说出来。随后,她点了点头。

这让韩杨很高兴,他端起酒杯,邀梅如幻碰杯,她依从了。于是,他便说起学生会这块阵地的重要,工作上的一二三……

梅如幻说:“到时能进,就干中学呗。”

“到新地方后,我会到处应聘,先找个维持生计的地方。安顿后,如可能,我会给你来信的。如想去的地方一步到位,那恐怕通信就困难了,或者说是不可能了。不过,到时也许会给学生会寄些资料什么的,如字里行间有‘白雪红梅’字样,这就是我的存在了。至于我们什么时候能够再见面,不知道。除非法西斯倒台的时候,还活着。我们这一代,是抗战的一代,国破家亡,别无选择。”

她打断了他的话,说:“不要说了,懂了。你能不能争取一下,我也算一个。我也可以自谋生计,在你们的外围,做一些有利于你们的事情。”

他说:“这不行,起码现在不行。如以后能行,那你就是北国红梅啦。”

她说:“如果有一天,你的工作需要一位爱人作掩护,不管真的假的,我都愿做你的北国红梅。我看过陈铁军和周文雍的故事,感人肺腑,感人至深。这理想信念感染了我,到时,我一是义不容辞,二是乐意从之。”

见他没有说话,她知道他是默认了。见他要端杯,她颇感兴奋,主动举杯说:“家乡的味道真好,干一个!”

他又为她要来一杯。她没有推辞,把杯放在了自己跟前。他心热了,她腮颊红了。

“你还有点酒量?”他说。

“小的时候,逢年过节,大人们就会开戒,黄酒果酒的随便喝,为凑热闹有时候还会喝多,闹出笑话来。以后上学了,就很少喝了。不过今天应该喝,深刻一下印象,记住今天这个日子。君住街一头,伊住街一尾,只愿君心懂伊心,何日能相随。”她似乎有些沾酒了。

店小二给泡了一壶茶,他给她倒了一杯,说:“有一件事你需要答应我。”“你说,我答应。”她又把手伸出来,他沉了沉,这回是痛快地伸出了手,“那你可没有反悔的余地啦。”“是的。”她满不在乎。

“我这里还有些钱,走时准备只带足路费,余下的交你保管,需要的时候,你就先用。”他知道她家里断了供给,同乡嘛,总得帮一把,这也是今天邀她吃饭的一个主题。说着他从贴身的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

她先是百般不从,因为她懂他的意思,虽然是转着弯的,她也不能接受。他说这不是“嗟来之食”,只是保管。他还强调说,即便到新地方身无分文,也要这么做。这是考验一个人的生存能力,必须接受这样的考验,才能够做好以后的事。

就在他把信封放在桌上的时候,还带出了一块手帕。她分明看见,那块手帕就是她给他包扎伤口时用的,上面有一个红梅的图案。她正要去拿,他却先发现了自己的疏忽,先是拿住,随即就放进兜里去了。当然,这一争一夺,他表情也显得不自然了。

她顿时感到一阵温馨,口上却说:“那都弄脏了,还留着干什么。再说,你没看见上面是带红梅的,一看就知道是女孩送的,让别人看见多不好。”

这时,他却没有了站在高台上演讲时的伟岸,讪讪地说:“我洗过了,想还给你,又觉不妥,当时还生出念头,想买块新的还你,也觉不妥,这块就一直放在兜里了。我想这很珍贵,一是记住一二•一二运动,一是记住你,因为当时我们并不相识啊!

再说,是女孩送我的怎么了,到时有人问起,我就骄傲地告诉他们,确实是一个女孩送的,而且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孩,她将来一定会成为北国的红梅。你不反对吧。”

先是看着他的难为情,后又看见他借此的大胆发挥,她在心里笑得像花儿开了一样。但她还是低着头,用手高举着杯说:“干一杯!”他说:“咱们就桌上这些酒,你喝一口,剩下的我全包啦。”她说:“那怎么行,就两杯红酒,我还是没有事的。再说,就是喝多了,不是还有你吗?你扶我到校门口,我就清醒啦。”

回去的时候,她真的是他扶着回去的。快到校门口的时候,看她依旧还在依恋,他对她又像对自己说:“国破山河碎,一切美好都打碎了!”

她快进校门的时候回头说:“你稍等。”很快,她从传达室出来,递给韩杨一个报纸包,说:“送你一条围巾,再演讲时记着围上,那一定更显潇洒漂亮。”韩杨顿感这是她的“蓄谋”,爽快且极小声地说了句谢谢。

晚上,她久久不能入睡。既沉浸在温馨里,又有些失落,两颗心刚刚贴近,怎么一个又要远行……明早,明早,她不只一次地提醒自己,明早一定要把钱包送回去,穷家富路,怎么能留下他的钱呢。

第二天一大早起来,她洗漱后,特地穿上红外衣,去了历史系。历史系的同学告诉她,往日这个点韩杨早来了,许是今天有什么事吧。此时,她已猜出几分。她跑到校门口,叫来了辆车,说了声去火车站。一路上,她一再催促快点,快点。

等她赶到时,正好一列火车进站。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在每个车厢门口搜寻着。当她好不容易看见他的时候,他已半个身子跨进车厢。她当然知道不能喊。她盯着附近的车窗,盼着有人能打开车窗,也许能如愿地看上一眼。

结果,火车一声长鸣,轰隆隆地驶去了。

之后,她就盼着他的音信。漫长的等待,漫长的煎熬了三个月,音信终于来了。一位学生会的干部,领她见了中共地下党的一位负责同志。那位同志说,韩杨受组织派遣,已在某地打入敌人的要害部门,为掩护工作,需要一位女同志以爱人的身分做助手,组织正在作考查工作,她就是考查对象之一。

她听后很兴奋,跟组织说起两人既是同学,又是同乡,老家就住在一条街上。组织上的意见是统盘考虑后,再最后定夺。

半个月后,她坐上了去伪满洲国新京的列车。当她走出站台的时候,看见远处有人举着“北国白杨”的牌子。她会意,待她走近时,看到举牌人是位女的。她走上前去说,我是“北国红梅”,那女的热情地与她握手。

那女的带她进了一个商号,有两人从里间出来迎她。那女的说,这是领导。一位年龄稍大的说,我是老华。另一位说,我叫萧杰。握手后,大家坐下来,两位又作了自我介绍。之后,老华说,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着一个共同的目标……她受到了极其热情地接待。

吃晚饭的时候,她问,韩杨呢。老华含糊其词,到底也没有说出个准消息。其他人说,先吃饭,吃过饭好好休息,毕竟一路奔波,休息要紧。

吃过饭,大家又一起送梅如幻到住处。老华对两位工人打扮的女工说,梅女士一路辛苦,陪她早点休息。梅如幻又问起韩杨来,老华好像此时很难回答,他没说韩杨去了哪里,而是说起了韩杨的丰功伟绩来。

他说韩杨来到新京,在组织的谋划下,几经辗转,费尽周折,终于打进了伪满洲国保安局。他以过人的胆量和智慧,很快打开了工作局面。

他利用与警察厅、日本宪兵司令部等多方工作上的关系,得到一些重要情报。这些情报,让抗联袭击了北去黑龙江的日本武装移民的军列;让抗联攻打下了一个火车站的物资转运站;让日本矿山考察团的专家在火车上全部遭到枪杀;让关东军细菌研究所的高级研究人员死在宿舍里……韩杨为抗日事业做出了巨大的贡献,他是我们民族的英雄。

老华说话的时候,脸上呈着凝重,在座的人也都是一脸的凝重。

这时,梅如幻已经意识到一定发生了什么。

在梅如幻的一再追问下,老华说:“事情到底是要告诉你的。原打算过个几天,等休息休息再说。现在看,不告诉,你更是难以休息好,这是可以理解的。组织上希望你有个心理准备,一定要坚强起来。对敌斗争是残酷的,尤其在现在这个阶段,更是残酷。敌中有我,我中有敌,就在昨天下午,我们几位潜伏在敌方的同志,都在被捕时牺牲了。

当曾潜伏在我方的间谍带着日本宪兵队冲进韩杨的办公室时,韩杨拉响了早就备好的炸雷……”

——我的同乡,我的同学,我的北国白杨,我的初恋,我的向往与憧憬;期待做你的助手,期待……巨大的悲痛让梅如幻一时陷于昏厥。早已在门口垂泪的几位女同志,被萧杰招呼进来……

过了几天,老华代表组织来看望她,问她何时返回吉市的学校,好早做安排。

梅如幻说:“我要去大杨树下,去看看韩杨。”老华想可能是她从陪护的女同志那里知道了关于韩杨后事的情况。

于是,老华说,党组织是为祭奠韩杨同志举行过一个仪式,因为韩杨同志与组织传递情报是在城外山角处的杨树下,组织上就在杨树下举行了一个祭奠仪式,可那是一座只埋着一条围巾的坟茔。

那条围巾还是韩杨同志执行任务与我告别时,他手捧着这条围巾说,我进了魔窟,一切未知,这条围巾你替我保管着,因为到了那种地方,身不由己,我怕带在身边弄丢了……韩杨战斗在敌人的心脏,别说遗体了,就是遗物也是没办法找到的,就只好把他留给我保管的这条……

梅如幻在杨树下韩杨的坟莹前,坚定地对老华说:“我请求组织给我分配工作,我要接过牺牲的同志的旗帜,踏着牺牲的同志的血迹,继续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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