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再兴,一个自幼失去爹娘、于兵荒马乱中孑孓长大的苦孩子,有着自己不一样的人生再兴之路。
        他出生于1929年11月,自幼顽皮执拗,富于侠客范儿,故而被爹娘取名王侠。
        爷爷算得上是个创业高手,当年曾经置下一份比较殷实的家产,在河北芦龙县相公庄,那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怎奈王再兴的爹娘失于珍惜,有点好逸恶劳,在爷爷死后便抵房卖地,染上了大烟隐,最终导致家道中落。两个“病秧子”早早地撒手人寰,留下他这个幼童沦为孤儿。
        弥留之际的父亲曾拉着他的手,留下最后的善言:“为父失德败业,唯望你能够再兴。”于是,王侠之名,从此被遗嘱改成了王再兴,内里饱含着父辈的忏悔和祈愿,也希望能够化作儿子的理想。
        然而,王再兴并未去遂了亡父之愿。因为大户人家曾经的富足,并未在他幼小的心灵里留下多少影响,他认为那不属于自己,也没有切身享受的记忆。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童年生活,倒是让他早早染上了一些“红色”,热衷于参加农会下面的儿童团活动,每天扛着红缨枪,在村口站岗放哨、查验路条、及时摁倒“消息树”报告敌情……所作所为,一如电影《鸡毛信》里那个机智勇敢的抗日小英雄海娃。
1601172908126216.jpg        1952年,新中国刚刚瞒珊起步,百废待兴,以美帝国主义为首的西方16国军队却大兵压境。不仅越过北纬38度线占领了朝鲜首都平壤,飞机还多次侵入中国领空,轰炸我丹东地区。战火即将烧到鸭绿江边,我新生的社会主义制度和共产党政权面临被扼杀的凶险。已经长大成英俊小伙的王再兴,毅然穿上了军装,准备入朝参战。
        他,冲破了父亲为他设计的人生目标,没有沉陷于兴家立业的小我,而是跨过鸭绿江,开启了保家卫国的宏大坦途。
        离开家乡的那晚,他挑满了一大缸水,跳进去洗了个痛快的凉水澡,而后买了些纸钱和香蜡,怀里揣上两个馍馍,悄悄来到爷爷和爹娘的坟头,向着宗祖和家乡,也向着自己不堪回首的童年,做了最后的跪拜告别。阴阳两界心语对话完毕,他跟随队伍一路急行军,向着朝鲜出发了。
        就是那年的9月15日,王再兴背着行装从丹东过江,踏上了对岸朝鲜的土地。他所投入的部队是第四野战军12兵团46军138师。早在辽沈战役期间,这个师就是赫赫威名的“猛虎师”,打锦州、战长沙、克天津、率先进入北京城,令国民党军队闻风丧胆。他跻身这支英雄部队当中,俨然也虎虎生威,开始了“一只小老虎”的军旅生涯。
        机关枪手,是他最早的军旅角色。战前训练时,他是射击标兵,刺杀、投弾、格斗等常规技能,同样名列前茅;入朝奔袭中,他夜晚冒雪前进,白天潜伏迂回,在枪林弹雨里亲历着血与火、生与死的考验。
1601172984129831.jpg        攻打马踏里,是他在朝鲜参加的第一次真枪实弹的战斗。起初,也有过瞬间莫名的恐惧,看着炮弹在不远处频频爆炸,敌我双方官兵的残肢断体随着硝烟乱飞,特别是朝夕相处的战友永远地倒下再也没有起来。充满了血腥味的战场,让他头皮一阵阵发紧,脑壳嗡嗡乱响。但他作为突击队成员,依然闻令而动,在冲锋号的激越音律中抱着机关枪一跃而起,冲向敌阵。
        他知道,战争从来不同情弱者,战场更不会原谅孬种,他必须义无反顾,别无选择。
        见他机敏勇敢,胆大心细,军部调他加入了警卫队,负责保卫指挥中心的日常安全。战时条件下的首脑指挥机构警卫工作,难度何其高,责任大于天。
        一个星夜,部队按预定目标行走在向敌人纵深快速推进途中,46军军部却第一次遭遇美军飞机的轰炸袭击,政委的司机、一位与王再兴朝夕相处的小战友光荣牺牲了,而军长肖全夫和政委吴宝山,却在他的冒死掩护下脱离了危险。
        三次攻打马踏里战斗取胜之后,他实现了自己的夙愿,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那是他终生难忘的日子,从此开始了践行入党誓言的毕生追求。
        1953年夏季反击战役,是他非常难忘的时光。他主动申请离开军部,随同部队参加了大大小小30多场战斗,因作战勇敢,火线荣立二等战功。在浓烈的硝烟炮火之中,他也展示了良好的指挥才能,升任了排长。
1601173066642636.jpg        1953年7月攻击石岘洞北山的战斗,是抗美援朝战争中知名的阵地战之一。他和战友们一起连续打退敌人成连成营的30余次梯队式反扑,艰苦鏖战五天五夜,最终全歼守敌、夺取了阵地。王再兴身体多处中弹,却并未受致命的重伤,而他所在连坚守我方851高地的四班,却是全体阵亡。其中一名战友成为最后的猛士,弹药打完后端起最后一根爆破筒,向最密集的一群美国鬼子猛扑过去,与敌同归于尽。他,就是电影《英雄儿女》中王成的生活原型之一——贾云明。那一声“为了胜利,向我开炮!”惊天地泣鬼神,至今回荡在中朝两国的大地和上空……
        幸存者,不是战火经历的终结,而是冲锋陷阵新的开端。首长机关赏识王再兴的才干,半年后一纸调令,他到军教导大队报到了。
        那是一个为前沿培训储备干部的地方。大家都俗称是“指挥员的速递队”、“党团员的集训班”,主要职能是临战应急、选拔实战骨干,打造排、连、营、团各级指挥人才。前沿一场战斗下来,牺牲干部的空缺就从教导队里快速补充。
        在军教导大队学习淬火两周后,王再兴和另外六名战友被派到133师199团任职。
        从一定意义上讲,打仗就是打后勤,一场战斗的胜负,常常取决于后勤保障能否及时到位。报到当日,他和另一名排长被安排去了后勤处。

1601173235118759.jpg        正是那天夜里,行走在山路上的王再兴即将到达目的地了,却突然远远望见199团后勤处驻地遭到敌机地毯式的轰炸,一时间火光冲天。敌机撤离后,呈现在眼前的是所有人员无一幸存,全部殉难。
        战争残酷,残酷的战争!曾经朝夕相处、先期一天报到的五位教导队学友,转眼间也同自己阴阳两隔。他们化作凤凰涅槃,永远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掩埋了战友的遗体,王再兴按新的指令向二营靠拢,在营通信员引领下,猫着腰跑步向营主峰进发。穿越敌炮火控制区时,一会儿跃身快跑,一会儿借助弹坑卧倒隐蔽,最终顺利来到了营主峰。受领任务并简单熟悉了一些情况后,第二天继续躲开炮火,辗转到达了四连主峰。
        阴暗潮湿的坑道,是四连的连部,也是他们的特殊战场。连长指导员在开阔处简单开了个欢迎会,介绍了一下连里的情况,分配王再兴补任三排长,任务是负责值守“前沿编号”。这是让王再兴记忆里非常很深刻、讲起来也饶有兴味的一段故事。
        何谓“前沿编号”?其实就是主峰前方比较突出的一个小山包上的掩体观察和狙击点,由连主峰坑道地下挖掘壕沟通往,集观察、射击、防卫、撤离于一体,战术位置和机动作用极佳。山包的尽头直接面对敌军,仿若一柄尖刀抵近敌阵,直线距离敌营只有三百多米。
        为什么会出现这样固守对峙的军事形态?那是因为敌军在战场上吃了大亏,不得不玩起了战略调整的技俩。他们与我军持续地谈谈打打,正应了毛泽东主席那句著名的论断:“战争是流血的政治,政治是不流血的战争”。与我军谈判期间,两军阵地一度出现相对的平静对峙,“前沿编号”就是这种战场背景下的产物。
1601173332724440.jpg        掩体土层厚度只有一米左右,王再兴拿出教导队学得的技能 ,把空的大肉罐头筒两头去底,一节节地套接在一起,又一寸寸地卡进土层,再用刺刀把中间的土一点点地掏出来,四节罐头筒就把山包掩体的外壳掏出个直径约10公分的小孔洞,敌人发现不了,而我方则可以隐蔽行事,运用自如。透过这个孔洞,能够近距离狙击突然露头的敌人,并且攻防灵活,事半功倍。
        由于空间狭小,王再兴每次只能带两名战士竖直形卧在掩体里面,并且只能躺倒或趴着,坐起来就必须低着头。弹药给养及排泄物,全靠两条铁丝构成的简易传输线往返于“前沿编号”与坑道连部之间。
        他们轮流值班,枪口始终对着敌军。只要电话铃声一振,就是居高临下的营连主峰观察哨发现敌人露头,躲在掩体的狙击手立马举枪消灭,打死打伤的战果由营观察哨记帐。此法灵活有趣,也很有效。最多的时候,两天就能消灭敌一个连的兵力,而我方则毫发无损。
        当然,“前沿编号”越是位置前出,危险性也就越大。不明真相的敌人火冒三丈时,也会冲着我方山上来一通炮火滥炸,在懵懂中致我以伤亡。所幸的是“前沿编号”始终在焦土中存在着,战斗着,一直坚守了四个多月。
        这四个多月里,战斗虽不那么如火如荼,王再兴却于憋闷的掩体内先后失去了最亲密的三名战友。
        能力强的人,总是被上级想起,并施以重用。一天,王再兴突然接到新的通知:撤出“前沿编号”,带上所有手续到团部报到。到达后才被告知军里成立了坦克训练大队,要他回国去学习开坦克,将来担当坦克分队指挥员的大任。

 1601173543138609.jpg       选拔坦克手的条件是非常苛刻的:第一必须是党员,第二必须是排职干部,第三必须年龄小于23岁。当时199团只有他与战友邓子和符合条件。离开团指挥所时,他留恋自己坚守过的那片阵地,留恋连主峰上浸透智慧与热血的那片焦土,尤其留恋排里的战友。
        他与邓子和相约一起上山观光,想最后再好好看看盛开的金达莱,看看即将离开的朝鲜三千里锦绣江山。刚爬到山顶,突然一股狂风般的轰鸣声呼啸而来,又是敌机来轰炸了,而且是水平式、一次性、雨点般的投弹。他俩迅捷地跃入一处隐蔽地坑,只见旁边的一条小河被炸起一个个二三十米高的水柱,而后落地溅起巨大的水花泥瓣。
        敌机飞走了,两人站起身来如同两只泥猴,窘态滑稽而又可爱。四目相对,两个雄性汉子禁不住哈哈大笑了,相互搂着对方的脖子、冲着远去的飞机高喊:“谢谢啦美国佬!谢谢你们今天以这样特殊的礼炮和礼花为我们饯行!改日,我们要开着坦克来揍你个王八犊子!”
        坦克训练大队地处渤海湾的辽宁鞍山牛充口岸,那是王再兴全新的军旅平台。使惯了枪支和手榴弹的一双手,压根没想到有一天还能够开坦克。集训开始后,由于学员的文化程度参差不齐,开展教学工作遇到了困难,全体参训人员只好先补习了一年的文化课。他非常刻苦,每门课程考试成绩均达到了优秀。因为坦克是机械化重型武器,学员们对于它的了解是从零开始的,所以文化补习后的专业教学异常艰难。
1601173706112188.jpg        只是,王再兴从事坦克训练的整个过程,是与朝鲜停战谈判签字、志愿军陆续撤军回国同步进行的。他未能学成归返朝鲜战场,而是回到了撤军后的199团。
        此后的王再兴如虎添翼,亦然大显身手,多次立新功受大奖。后来部队在吉林延边朝鲜族自治州驻扎休整,他结识了一位朝鲜族姑娘,与之喜结良缘。图门,那个当年在地图上很难找到的边塞小镇,成了他婚姻家庭生活开始的地方。
        奔袭青藏高原,参加海拔4700多米的青海玉树地区剿匪,是王再兴军旅命途最后的辉煌,也是他“马失前蹄”的遗憾记录。一方面,他率领小分队在雪域极地剿灭多股残匪,屡建功勋;另一方面,又在首尾难顾时擅自击毙被俘的匪特头子,触犯了战场纪律,受到处分被做了转业安排。此后,他开始了长达24年的从警岁月,直至退休……
        如今的王再兴,已是91岁高龄的耄耋老人,步履瞒珊,有点儿耳背痴钝。凝视着他时,不免会心生几分浅浅的哀惋感叹,继而迸发出深深的敬畏。可老人自己回忆起抗美援朝时,却又目光如炬,思路清晰。他说:“那年穿着军装乘火车到达安东,上交了原配枪支弹药,换发成全新的苏式武器,胸前贴上了“志愿军”标牌。那些天啊,入朝参战保家卫国的教育口号喊的山响,宏亮的《志愿军军歌》唱个不停。那是一段激情燃烧的岁月,至今想起来都热血沸腾、心潮澎湃啊!”

        他还说了很多很多,其中有三句话尤为震聋发聩。一句是:“在鸭绿江对岸拼过命、流过血,终于换来了国家60多年的和平发展,值了!”。第二句是:“抗美援朝是国魂之战,立威之战,生命中有了一段志愿军经历,这辈子无悔了!”第三句话最是虐心:“那么多战友都死了,而我却侥幸地活到了现在,还有什么不满足呢?想想就忍不住想哭!”三句话,句句扣人心弦,激人感动到泪崩。
1601173835771818.jpg        是啊,胜利了,三八线成了我军的胜利线、敌人的亡命线;停战了,以战止战收到了奇效、我们终于赢得了和平。王再兴所在的46军入朝作战156次,歼敌14477人。仅133师一部就毙伤敌4365人、俘敌59人、击落敌机58架、击伤99架、缴获枪炮、电台、车辆等装备无数,自身伤亡却仅有敌军的三分之一,战绩骄人。每一次战役战斗中,哪回又缺少了王再兴抛洒的鲜血与汗水呢!
        老人家参加抗美援朝的时间虽只有两年,印象却刻骨铭心,终生难忘。他至今仍时不时地会哼唱那两首老歌,一首是我国的《志愿军军歌》: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保和平,为祖国,就是保家乡……另一首是苏联的《共青团员之歌》:听吧!战斗的号角发出警报,万众一心保卫国家,我们再见吧亲爱的妈妈,请你吻别你的儿子吧!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再见了亲爱的故乡,胜利的星会照耀我们,我们自幼所心爱的一切,宁死也不能让给敌人。共青团员们集合起来踏上征途,万众一心保卫国家……
        苍老而略带沙哑的歌声里,掺杂着老人些许的河北乡音,让人听着听着,即刻泪流满面。
        再兴,曾是一种物化的期冀和厚望。而志愿军老兵王再兴,却用党员军人的初心与奉献,谱写了一曲精神层面的生动壮歌……

                       (作者:武永礼、王晓莉,修润:李宗祥)